要說顧家鳴，就是時機不對。

不是要貶低自己族類，面對歲月，女人真的很容易輸。外貌這些膚淺的，用不著多談；就算說的是思維、靈魂，也會因著各種各樣而轉變。變，又急又頻，真的跟天氣那般；還不是荷蘭那種四季分明，而是英國那種同日雨晴。而且，這些轉變大多都是走向不太好的方向；硬要爭論說方向沒有不好，只能把好壞的定義也變一變。

如果她在十年前遇上顧家鳴，那怕當時的他依然稚嫩，事業也還說不來光明與否，她也會欣然接受對方的邀請，甚至會做主動相邀的那個。

二十來歲的她，並不了解已成定局是怎麼個感覺。

她的樣貌也就這樣了，再怎麼化妝也不會變美，只會衰敗下去；她沒打算整容。她的事業也就這樣了，要英勇去追的追過了，大抵不會追到；她沒打算轉行。她的智慧也就這樣了，拼命也好，信手拈來也好，記進去的，學會了的，總代表要忘了些；她沒打算終生進修。

面對顧家鳴，三十六歲的彭之南心如止水。已成定局了。

「你唔覺得我哋可以試下？」顧家鳴大概是驚訝的，但還是保持淡定的面容，「我覺得，我地幾相處得嚟丫。」

「唔試喇。」彭之南苦笑，茶匙在杯裡轉，「仲小妹妹咩，臨老拍散拖？我唔係仲可以試下玩下嘅年紀。」

「我唔覺得年紀係問題。而且，我話試下，唔係玩下。我唔敢話我想以結婚為大前提，但我亦唔係一齊諗定分開嘅人。」

「好仔。真係好仔。」彭之南再度苦笑，「顧家鳴，你真係唔錯。唔係。應該話好好，係荀盤。如果我後生啲，我直頭想一啖食咗你。」顧家鳴不禁挑眉。即便知道彭之南是個口直心快的人，也難免會訝異於她的話語。「但我而家唔會。關唔關年紀事，其實我唔知；可能係年紀，可能係經歷，亦可能係冇任何理由，我對你⋯⋯冇嗰種感覺。」

她甚至質問自己，怎麼可能對顧家鳴沒感覺？他就像是幻想裡的七少跳到現實，卻竟挑不起她的任何感覺；世上還有誰能讓她心動了？

顧家鳴或多或少感到挫敗。

他比彭之南晚一點加入高城，在盛子臻的身邊當助理，出現在文學部算是頻繁。第一次見到彭之南，只覺得她是一個很吵、很急躁的女人；三十歲的人，看來跟十來歲的問題少女似的，終日黏在陳文靜的身邊，對部門裡的一切都好奇。他不該被她吸引，卻在不知不覺覺間被勾到；還是在對方根本沒半點這種心思的時候。

「講出嚟，我都覺得好痴線。」彭之南拍了拍額角，尷尬一笑，「讀書嗰陣好鍾意龍澤秀明，靚仔到無倫。我當正佢係未來老公，日日幻想同佢出去拍拖，幻想同佢結婚，同佢過啲平凡嘅日子，明明係假嘅都覺得好幸福。但係有次我發夢夢見佢，佢同我講佢鍾意咗我好耐，好想同我喺埋一齊，然後靠近我，想要嘴我。我竟然推開咗佢，同佢講，我哋唔適合。醒嗰陣我直頭鬧爆自己，夢入面純情乜鬼？過幾日，我又夢見佢，佢又係同我講想要同我一齊，想嘴我，我又係推開佢，拒絕佢，仲同佢講之前已經講左我哋唔適合。頂。我真係痴咗線。」

「就係咁嘅感覺。」彭之南無奈地、幽幽地說，「就算明面上你有幾符合我嘅幻想，潛意識，我都冇辦法接受你。無論我幾咁想自己對你有感覺。」

她都覺得自己可以出家了。

顧家鳴沒有糾纏，只是提出做朋友的要求。彭之南本想拒絕，丁點不想讓他覺得還有機會，也丁點不想讓人覺得她把人當觀音兵。然而，算是半個部門同事，以後還多有合作的可能，她也就沒有太决絕。

顧家鳴邀請她同行，前往他的尋寶閣。

鬧市的旁邊，有一個曾經的旺區，現已垂垂老去。本來的屋苑商店區沒了華燈，光秃秃的燈泡軟弱地點亮那麼幾家老店。這些店，看來讓人回到過去，父母、祖父母的年代；現下，似乎不該存在。

「到喇。」顧家鳴停在一家沒有櫥窗的店前，「話唔定，你都會喜歡呢度。」

舊書店。

有點像小時候天天流連的漫畫店，也像學校翻新前的圖書室，小小的空間裡置滿書架，中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書架上堆著的書都是橫著放的，把空間塞滿，雜亂無章，看到的只有書脊。這樣不講究的擺放方法，舊書更舊了，好些都能說是甩皮甩骨了。驟眼看去，有書有雜誌有小書冊，像是什麼囤積障礙症患者的廢紙收藏那般。

「呢度啲書真係嚟自五湖四海，咩嘢都有又咩嘢都冇，執唔執到好嘢就真係睇彩數，講緣份。」

「你咁鍾意書㗎咩？」掩嘴咳了咳，還是沒能咳出喉裡某根毛，「睇你唔出喎。好似你咁嘅公子哥兒，就算睇書都應該會係去圖書館同書店。」

「可惜你唔願意同我試下拍拖，你冇動機去了解我。其實我同公子哥兒呢個term係差十萬八千里。」他微笑；她愕然。看來他還是⋯⋯「我屋邨大嘅。真嘅窮，唔係新移民嗰種。隔離左右啲𡃁仔鍾意踢波，我就鍾意睇書同計數；冇錢買，就執人哋啲舊書舊練習。住嗰頭隔離有個豪宅區，我就隔幾日行去嗰邊個垃圾站，問下垃圾婆有冇執到啲咩書。後尾連垃圾站都好多規矩，冇咩書可以執，我就好似你咁講去圖書館同書店睇。大學嗰陣更加係圖書館當屋企咁。但係我發現，原來書本都講供求，講時勢，好多書就算係好嘅都會被淘汰；剩係去書店同圖書館，同好多書都係冇緣冇份。」

「真係估唔到。你竟然咁鍾意書。」

「留學嗰陣，我發現人地對書嘅態度係有啲唔同，係真係多啲珍惜。會有好多書店仔，賣啲唔多主流嘅書；又會有charity shop或者啲人自己打開車房賣舊書。啲書不斷轉手，殘殘舊舊，但起碼保存咗落黎。嗰陣養成咗個習慣，周圍去睇下有冇見到啲咩吸引嘅舊書；返到嚟都搵咗一陣，就搵到呢度。」

「但係呢度咁亂，你點搵書嚟買？」

「合眼緣就得。」他看了過來，微笑，良久才把視線放回書上，「呢度啲書係斷斤賣嘅。每次嚟我都會兜幾個圈，睇中邊一堆就秤嚟買。買咗返屋企，睇完，有啲留低，有啲就拎去呢一間類似嘅舖頭度賣。有時會買到睇過嘅，但我唔介意；我覺得呢個循環好好。」

「有意思。」彭之南從一旁一個書架上隨便取來一本小書冊，翻著，也不真的在看，「睇書對你嚟講有咩意義，要咁辛苦去搵舊書睇？」

「一嚟我唔覺得辛苦。二嚟，」又往彭之南看了看，輕嘆了一聲，「我覺得響呢度先真係可以講緣份。書店賣嘅新書就好似化濃妝嘅女人嚟同你相睇，有啲包晒膠完全靠估，有啲畀你揭幾頁都未必睇得切入面。圖書館嘅書就好似朋友聚會入面遇到嘅女人，有啲完全陌生嘅，有啲點頭之交，有啲係朋友，有啲係老死。我比較鍾意響呢度搵書，完全靠合眼緣，靠緣份；拎到返屋企，我更會珍惜，就算留唔住，我都必然會睇晒先賣走。」

「你咁講嘢法，知唔知好易瀨嘢？」

「男人老狗，講呢啲可能唔多符合大眾期望，可能好易瀨嘢，但我相信一見鍾情。而呢種一見鍾情係同外表無關，只有響最樸素、最赤裸嘅情況下存在。」

彭之南抬首看著顧家鳴閃亮的雙眼，在層層交疊的舊書氣味裡感覺一刻的缺氧。

老舊的書本，像它們承載的文字，都有著獨一無異的氣味。歲月令書裡的化學物變質，釋放出各類帶氣味的元素，混在一起，竟與腦裡的什麼連繫上。或許是樹木、土地的味道，或許是煙草、花兒的味道，或許是薰衣草、雲呢嗱的味道。也許是不好聞的，例如潮濕房間裡的臭襪子、發霉的腥臭海鮮、老泥覆蓋的體臭。

彭之南只覺得，無論那是怎樣的氣味，都太霸道了。呼吸不順，她沒抵受得住，匆忙往店外走。

「咦咦？」後方傳來顧家鳴追出來時沒拉好門，讓它狠地關上的聲音；不遠處傳來某把熟悉嗓子帶玩味的言語，「爆姐。咁嘅哋方都撞到你？」

「你唔係？」往那人看了看，彭之南也沒忍住翻了白眼，調侃的勁兒便上來了，「你唔係應該係行潮店㗎咩？

「睇嚟你對我嘅誤解都幾深。你戴con？濾鏡咁重嘅？」笑得燦爛，沈家儀往顧家鳴打量了一番，才道，「咦？呢位係？」

「同事。」

「你好。」顧家鳴沒有伸手要握，只是舉了手作個Hi，「我叫顧家鳴。」

「哦。」像是解答了什麼疑惑，點了點頭，沈家儀笑著說，「同事。你好，叫我k得喇。」

「畸型嗰個畸。」彭之南稍稍往顧家鳴靠去，假裝小聲地道，「名符其實。」

「都係嘅。」沈家儀的臉色一點兒也沒變，還是笑得從容，「物以類聚嘛。哈哈哈。喂，咁唔阻你地同事漫遊喇。」

「死開啦你！」

「走先喇。」笑著往顧家鳴點頭示意；他也點頭回應。然後走到彭之南旁邊，輕拍她的肩，道，「尾班車，趕住。」

「妖。」彭之南忍不住伸手戳了戳沈家儀的腰，對方反倒笑得更野了點。

「哎喲，郁手郁腳。」喉裡吐出一聲嘖，笑著，走著，「入左箱靚酒，記住落嚟飲，賣晒唔留。」

說罷，瀟灑離去。

過了一會兒，彭之南才算是緩過來，有點尷尬地跟顧家鳴道歉。不是因為沈家儀突然出現，她應該會處理得比較好，不會讓人覺得她在慌忙走避什麼。顧家鳴只微笑，說是書店裡的氣味確實有些難聞，一時三刻適應不過來實屬正常。

「頭先嗰個朋友係賣酒嘅？」

「開酒吧嘅。」嘆了一口氣，往已沒有那個身影的方向看了看，「成鬼日講嘢古靈精怪。你唔駛理佢。」

「冇事。只係覺得好奇，同埋好有興趣試下佢講嗰箱酒有幾靚。」

「你都係酒鬼？」顧家鳴只微笑，沒有回應。彭之南頓了頓，笨拙地道，「我試過好嘅話再話你知。」

「或者，」依然笑著，「有機會一齊去飲。」

「嘿嘿⋯⋯」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話時話，唔知佢嚟呢度做乜。佢唔似都係嚟買書。」

「佢應該係去前面嗰間舖。我見佢拎住間舖嘅紙袋。」他往彭之南背後方向仰了仰首，彭之南便轉身看去，「係賣電單車嘢嘅舖。」

「電單車？」

「應該係賣衫之類嘅。」他看著依然往那店舖張望的彭之南，「過去行下？」

只嗯了一聲，她便往那店舖走。顧家鳴稍愣，便也隨她走去。

這店裡賣的確實是衣服鞋物類，也賣頭盔，顯然是電單車發燒友的衣物專門店。類頭賣的不是平常會在街上看見電單車友穿的那種護甲一般的防摔衣，而是復古味濃的皮衣、皮靴，和整張臉外露、阿爺年代的頭盔。店的空間不大，卻在最搶眼的中央位置置了一台電單車；也是復古的，看來殘舊的，竟讓人想起 James Dean 那啣著一根煩、倚在電單車上的模樣。

沒聽說過那蕩婦騎電單車。莫非是泡了個鐵騎姑娘了？

彭之南正下决定要找機會和顧家鳴道別，好等她能立即去酒吧八卦一下，店舖角落的工作桌後站起來了一個女孩，往二人這邊走來。她笑著向二人問好，說著不曾見過他們，知曉他們只是路過進來參觀，反倒更來了興緻，主動向二人介紹店裡的物品以及店主對懷舊電單車衣飾的熱愛。雖說她不是店主，但說起這些話題時的熱情依然讓人覺得她也是發燒友；那雙笑彎了的眼睛總在說得興奮時不自主地拋媚眼，不說還以為她在勾引誰。

難道是這女孩？

「頭先⋯⋯」腦裡高速旋轉，彭之南看來很從容地說，「⋯⋯有個女人響你呢度出嚟，拎住袋嘢好似好開心咁。係咪有咩好嘢？」

「咦，你講⋯⋯哦！」女孩想了想，似乎才想到二人進店前是誰在這裡購物，「嗰個係我哋熟客嚟，今日嚟攞手套。」

「手套？」

「係呀。」女孩領著人到某邊的櫃前，拿來一雙皮製手套，「就係呢款，啱啱新翻，訂咗好耐先有貨。呢對用山羊皮造，掌心部分有絨面，裡面又有墊，好襟磨，而且手指位造得好靈活，就算係女仔手比較修長都好啱用。」

「手套都咁講究？」

「係呀。嗰個客好重視對手，響我哋呢度都買左好多對手套㗎喇。始終揸電單車對手唔好好保護會好攰，又容易受傷，好緊要。」

彭之南往女孩微笑，把手套交回她手裡，便告辭離開。

她沒有立即跟顧家鳴道別。二人步出商店區，往鬧市走，漫無目的地逛了一會兒，在果汁店買了椰汁，喝完才道別。顧家鳴是想要和她吃晚飯的，「又行街又食足兩餐，太似dating，唔係咁好。」彭之南以這有點不講理的理由推卻。獨自一人，她在某個商場的美食廣場隨便吃了點，往附近的大型書店繞了個圈，才坐上電車西行。

沒有刻意要來，卻還是來了。

「咦咦？」沈家儀笑著，雙臂枕在吧台上，「咁早？晚市第一輪都未完喎。」

「多事啦你。又話入咗好嘢？」

「估唔到你咁喉禽。我啱啱先同姐姐講，佢咁興奮都剩係叫我聽日拎上去佢度飲。仲諗住到時先畀你試埋，點知你轉頭就過咗嚟。」說罷，從身後某處拿來酒瓶，「食咗飯未？」倒了兩杯。

「嗯。」沒等她把杯推過來，彭之南便伸手去拿，「乜你識揸電單車㗎咩？」喝了一口。確實純。

「好驚訝？」沈家儀也喝了一口，感嘆自己的好眼光，笑了，「嗰句叫咩哇？⋯⋯我老司機嚟㗎喇！十幾年牌喇。」

「我以為你溝咗個揸電單車嘅添。」

「我夠以為你溝咗個⋯⋯咩哇⋯⋯高富帥啦！頂，而家啲潮語真係好鬼唔知點咁。」

「呢啲仲叫潮語？In 都唔 in，out 都 out 咗喇喎。你唔係仲用緊咩 kai 子嗰啲字眼嘛？」

「乜東東？」笑著，倒沒半分尷尬，「條仔條件唔錯丫，肯陪你行埋啲罨耷書店。」

「你搞錯咗。係我陪佢行。」

「咦？你溝佢？佢唔受？係咪太快曝露真面目？」

「點解你會有咁嘅諗法呢？我依家畀你覺得我好唔掂，聽冇人要等住攝灶罅？」

「咁又有咩嘢令到你對我有做任何嘢都係為咗溝女呢個諗法呢？」

對哈。為什麼呢？彭之南倒是回答不來。

「老實講，我唔覺得你唔掂，亦冇覺得你攝灶罅。應該咁講，依家女人唔一定要結婚，結婚亦唔代表係將自己畀咗人，唔存在乜嘢攝灶罅、冇人要嘅概念。」笑著，喝著酒，以俯視角度看了看彭之南有點愣的臉，「再講，你有你嘅吸引力，點駛諗有冇人要？我睇得出條仔對你有意思，邊個溝邊個都好，應該有下文。你咁早同人散 band⋯⋯唔適合？」

「你會唔會太八卦咗啲？」彭之南喝了一口酒，才突然想起什麼，心離了一下，「你話⋯⋯我有吸引力？」

沈家儀笑得饒有意味，往前靠了靠，「好驚訝？」

小說【文學部，你問我答】#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