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谷爱凌夺冠了,我们为她欢呼的同时,还记得她们么?
1、
过去一天,我的朋友圈被谷爱凌刷屏了。
在本届冬奥会的自由式滑雪女子大跳台决赛中,谷爱凌以188.25分的成绩夺得冠军。尤其是那第三跳,真是跳得让人惊心动魄!我看了又看,赞叹不已,尤其当我知道,这个动作,还是她以前从未跳过的。
再看她的采访,清纯的笑容,一口的京片子.......混血高挑健美的她,实在是可爱。尤其是,她说,我的秘密武器是,从小我就每天晚上要睡10个小时的觉!太让我喜欢了!
很快,在朋友圈,我看到了这篇文章:《以世界最高难度拿下金牌的中国女孩,谷爱凌才是未来孩子的模样》。
类似的文章越来越多。排山倒海般的欢呼涌向了谷爱凌。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我却不由地想起另外一个女孩,生于2002年9月22日,与谷爱凌一样,同样是在美国出生长大,从美国回到中国,代表中国队参赛的花样滑冰运动员朱易。
2018年,朱易放弃美国国籍加入中国队。
在2月6日的比赛中,她起跳太早,落下后撞到护墙上。比赛结束后,她说自己很难过,为自己的失误感到尴尬。她说:“我想我感到了很大的压力......我真的想向他们展示我的能力,但不幸的是我没有做到。”
随即,2月7日比赛中,她再次摔倒。
强忍着泪水,她完成了比赛。队友们在场边热烈欢迎她下场归队,然而网络上, 因她的失误,无数的愤怒辱骂和声讨已经在等着她。
#朱易摔倒#一度成为热门搜索标签,在新浪微博点击量一度超过2亿次。(这个标签现在被撤下了)
人们对她喊,“滚回美国去!”
这一声声讨伐,让我忍不住想,年仅18岁的朱易看在眼里,不知道是怎样的心情?
更忍不住想,如果,只是如果,昨天的谷爱凌也失误了呢?
昨天,法国运动员泰丝·勒德第一跳就是几乎完美的1620旋转,得了高分。而谷爱凌的第一跳和第二跳都落后于她。第三跳的1620,对她实在是背水一战,而且在此之前她都没有成功跳过。
万幸关键时刻,她成功了。以总高分超过泰丝·勒德0.75的得分,取得了冠军!
钦佩她重压下的心理素质,共鸣她所有的狂喜。
但是如果,只是如果,她的最后一跳落地不稳,多扣掉一分呢?那么,她被无数人众望所归的首金就没了,那会怎么样?
如今被万众欢呼的她 ,会不会也被视为loser(失败者),被骂“滚回美国去”,也被网暴呢?
虽然其实无论她是否有失误,是否拿到冠军,她都还是同样的她。
但是在无数人的眼里,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人,而且是从被欢呼到天上,到践踏到脚底的不同。
然而是人就会有失误,体育竞技尤其如此。无论谷爱凌此刻的光环如何耀眼,未来也不排除有失误的可能性。
到时候,如今把她欢呼到天上的人,又会如何来面对她呢?
写到这里,我想起今天在我的朋友圈有关谷爱凌和朱易的贴文下,一位朋友留的一句话:
“想想刘翔,还有什么是那片神奇的土地做不出来的?”
也是。
2、
由谷爱凌,我又想到了另外几位来自美国的华裔冬奥选手。
很巧,其中的三位,和谷爱凌一样,都来自我所在的旧金山湾区。
其中之一的Karen Chen (中文名:陈楷雯),出生于1999年8月16日,就在我过去22年居住的城市(费利蒙市)。居然还是同一个社区,她所上的小学,就在我们家附近。真正的邻家女孩。
陈楷雯的父母都来自台湾,都是工程师。她4岁开始滑冰,6岁接受正式训练。2017年全美花式滑冰锦标赛,击败强敌华格纳,首度赢得全美花式滑冰锦标赛后座。代表美国参加在芬兰赫尔辛基举行的2017年世界花式滑冰锦标赛位列第四,她与队友华格纳(第七名)的佳绩,为美国赢得参加平昌奥运女子花滑项目的三个名额。
本届冬奥会上,她跳的这一曲《梁祝》,让我看得如痴如醉。
最让我感动的是, 赛后看到报道,22岁的陈楷雯说:“我的滑冰服是妈妈(曾秀慧)做的,九成出自她手,我大概做一成吧,还是我在她身边说,‘喔,那样好’,才算有帮到那一成......难做的地方都是她在做……说是呕心沥血也不为过。”
陈楷雯还指着自己这套紫色的滑冰服上的小蝴蝶宝石装饰说:“我最喜欢的地方是这里这只蝴蝶,妈妈精心挑选宝石排出蝴蝶形状,因为我长曲曲目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小提琴协奏曲’,我希望自己是只美丽的冰上蝴蝶。”
美国花样滑冰队最后以总分65分摘下银牌,俄罗斯74分夺金,日本队则以63分险胜加拿大队与中国队,抱回铜牌。
后来我查了一下,发现这些年陈楷雯的比赛中,很多曲目都来自中国古典曲目。比如,2016年,她在美国的一场比赛中跳的一曲《十面埋伏》,也着实惊艳了我。
2019年秋季起,陈楷雯入读康乃尔大学。
与陈楷雯同在美国花样滑冰队的另一位华裔姑娘,叫Alysa Liu (刘美贤),也来自我们旧金山湾区。今年只有16岁。
刘美贤的父亲来自四川,是一位在加州奥克兰开业的移民律师。2005年8月8日,借助匿名卵子捐赠者和代孕母亲,刘美贤出生在湾区,五岁起学习滑冰。
2016年,在全美花滑锦标赛上,她以些微优势夺得中级组女单冠军,是该项目历史上最年轻的冠军。2018年1月,她作为年龄最小的参赛选手夺得了2018年全美锦标赛青年组比赛冠军。同年8月,她在亚洲花滑锦标赛高级少年组的比赛中以绝对优势得到冠军,并成为了在国际比赛中成功完成三周半跳的最年轻的女选手。
2019年1月,首次参加成年组比赛的刘美贤赢得了全美锦标赛女子单人滑冠军。她在比赛中三次完成三周半跳,是首位达此成就的美国女子单人滑选手。13岁的刘美贤也由此打破了塔拉·利平斯基于1997年创造的纪录,成为了美锦赛史上最年轻的女单冠军。
2022年北京冬奥,经历了新冠病毒感染后的她,坚持代表美国队参赛。只有16岁的她,是美国花滑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队员。
美国花滑队还有一位华裔青年,叫Nathan Chen(陈巍),1999年5月5日出生于美国犹他州盐湖城。父亲来自广西, 是一名医学博士。母亲来自北京,在医院担任翻译。陈巍三岁开始学滑冰,蝉联2018、2019年和2021年世锦赛三届世界冠军,蝉联2017至2019年大奖赛总决赛三届冠军,2017年度四大洲锦标赛冠军,2017–2022年连续六届全美冠军。
作为美国花滑队的一员,陈巍已经取得了一枚团体银牌。同时,本周二在短滑(Short Program)项目中,他以113.97点,创造了新的世界纪录。
陈巍于2018年秋天入读耶鲁大学,主修统计学,计划辅修生物工程或者医学预科。
但是另外一位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最占据我心里的,却是美国花滑队的另一位华裔男孩,周知方(Vincent Zhou)。
周知方于2000年10月25日出生于加州湾区的圣何塞。父母都来自北京,清华毕业,跟我自己和很多周围的朋友属于同一代人(比我高三届),妈妈还曾经与我在同一家公司Oracle(甲骨文公司)工作过。
这些年,我听到了很多有关他的故事,包括他和母亲如何年复一年,每周开长途从湾区往返南加,妈妈开车送他去训练的车子的后座上,就是周知方完成学校功课的地方。他在入学常春藤大学之一的布朗大学一个学期后,特意选择了一个间隔年,就为了专心备赛冬奥。
这次奥运,作为他的一个粉丝,我也是一直关注着他。没想到,昨天一早,就看到他刚新冠测出阳性而退赛的消息!
这是他发在他自己Instagram账号上的一段简短退赛的录像。
看着他穿着队服,听着他在视屏中的一句句话,真是让人心疼!
我愿意一字一句,把周知方这段录像的大意翻译成中文:
大家好,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开始这段录像......我被测试出来新冠阳性,非常遗憾,我不得不退出明天要开始的个人比赛。这对我和我身边的人来说,都显得如此不真实......这不仅是因为我仍然身处其中,而且还因为,自疫情爆发以来,我一直在尽我所能避免感染新冠。我采取了一切可能的预防措施隔离和保护自己,以至于过去一两个月来,我所感受到的孤独,有时候让我感到几乎崩溃......
这样的结果,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然而,我确实意识到,这个事件无法定义我是谁,无论是作为一个运动员,还是作为一个人。我不仅仅是另外一位感染了新冠的人。
在奥运会上夺牌,一直是我的梦想。我也实现了这个梦想。一直以来,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滑冰。如果不是因为热爱滑冰,我不会还在坚持。我知道是我对滑冰的热爱,让我有这样的热情,并一直延续下去。未来的我如果回看这些年的一切,我想我会为此刻已经成长为的我感到骄傲,无论是作为一个运动员,还是个人。
8岁的你, 会问如今21岁的你要签名,为什么?因为你活在了你的梦想里,成为了自己一直渴望成为的人。
当你小时候,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花样滑冰运动员,每晚在餐桌上,琢磨他们的跳跃;醒在凌晨四点甚至更早,去冰场,开始练习连跳......你不知道未来自己会成为怎样,但是你有过梦想,并且为了实现它而努力了。你为之付出了你的生命,竭尽所能, 今天, Vincent,你就是那个人,你成为了那个你梦想成为的人。
所以,今天,你为这一切感到骄傲吧,也为你自己感到骄傲。认可你自己, 不要害怕,后退一步,还可以朝前看更大的未来。
要感激。感激所有为你付出的人。那些在这段让人难以置信的旅途中陪伴你的人。
我不是很擅长录制这样的视频,我觉得我已经说了很多了。在我的情绪过于激动之前,我该结束了。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今天流了多少次眼泪, 但是我要说,至少有一次,我流的是欣喜的泪水,那就是当我发现自己成为了(花滑团体)奥运银牌得主。这算是我的新冠阳性消息中的一个正面的音符,我感到无比荣幸,无比感激,也无比谦卑......当然,如果不是我的那些队友们,这一切都不可能,他们是如此了不起。感谢你们的每一个。我很抱歉,抱歉我不能在后面的征程中继续陪伴你们出征了。我这次的奥运路戛然而止了......
希望我还能有机会代表美国出征世界冠军赛。我会回来得更坚强,更好。
这不是结束。这是为了更强回归的一次后退。
在这段5分钟的视频中, 周知方多次哽咽,在最后,他致敬,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说:
“Vincent Zhou, Signing out!(周知方,签出!)“
这段在他Instagrams上的视频,到我写作的这一刻,有19552人看过, 5486人留言,包括我。
留言大都是英文的,也有中文的,我一个个看下去,几乎都是对他的拥抱,感谢,和祝福。大家为他不得不退赛感到遗憾,但同时,更加感谢他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时,让我们看到了他的泪水,坦诚和勇气。
正如我在Instagrams上给他留言的时候所说的,“Vincent,保重!请继续昂起你的头,我们爱你,钦佩你,继续关注你,支持你,祝福你!
这几个孩子,从陈楷雯到刘美贤到周知方,甚至包括摔倒痛哭的朱易,他们可能没有谷爱凌在大多数国人心目的那样辉煌的光环,但是他们,欢笑的他们,在冰上旋转跳跃的他们,摔倒的他们,退赛流泪的他们,一样赢得了我的敬意。
他们,都是非常努力地,从小就花了无数自己的时间,自己家的钱,投入到自己热爱的冰雪运动里。
想起来几天前,一位在国内的读者发微信问我,美国真的没有体委么?那运动员训练和比赛的钱,都是谁给出呢?
我说,真的没有。钱都是自己出。比赛打得好了,或者进俱乐部了,可以去拉赞助。
这几位华裔孩子,也都不是职业运动员。他们是大学生甚至中学生。可以看出,上了大学的,也都各自凭着自己的实力,被录取了很好的大学。
这些年里,我周围的朋友中,也有不少家的孩子在打冰球,或者从小练习花样滑冰。从朋友圈里,我可以看见他们的汗水。训练,带着孩子四处比赛,都是非常辛苦也非常烧钱的。但是很多家长和孩子们因为热爱,都坚持下来了。孩子上了大学,该学什么专业,和其他业余弹钢琴跳芭蕾游泳打排球下国际象棋的孩子们没什么区别。冰球或者花样滑冰,只是他们热爱的运动。爱上了,就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
文章写到这里,我看到我的朋友一诺刚刚写好发在她的公众号《奴隶社会》上,也是关于谷爱凌的一篇文章:《谷爱凌的成功,和普通人有什么关系》。
我关注“奴隶社会”多年了,近来,“奴隶社会”上发的一些文章,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从关注被家暴女性的《那个当着孩子的面暴打妻子的男人,停职就完了?》以及《闹半天,被家暴是她自找的啊?》,到关注被网暴自杀孩子的《看看刘学州,就知道这个社会是如何对待孩子的》,到两天前纪念李医生的那篇已经发送了近一个小时,被三万人阅读但又被发送失败的《这个日子,不要忘记》,到今天的《谷爱凌的成功,和普通人有什么关系》。一诺冷静、理智又清晰,提醒我们,“大声喝彩,也莫忘记”。正如有读者评论的:
“一诺冷静理性的声音,不能再赞同。为谷爱凌高兴和骄傲的同时,也同样希望那些努力着的拼搏着的结果不尽人意的人能被看见被支持。”
3、
前几天听大康的节目,说起中国男足不敌越南队被痛骂和中国女足亚洲杯夺冠后的全网激昂,有网友在下面留言,说,其实在国内哪有什么球迷,大家迷的只是赢球 (大意)。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无论是之前的刘翔,前几天被万众欢呼的女足,还是今天被无数人奉为天使的谷爱凌,莫不如此。
很多时候,我们欢呼和在意的都是胜利,并只是胜利,与真正的这个人本身,并没有多少关系。对同一个人,比赛胜利了,就是楷模;但如果不小心摔倒了,就是失败者,被遗忘(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朱易),甚至辱骂。
我的一位朋友今晨发在大学父母群里的这段话,引起我强烈共鸣:
“我们无论做什么,要尽心竭力。我们会为成功的灿烂欢呼,但如果目的只是为了荣耀自己,一定会面临终点的虚空。”
而在为一个个成功的灿烂的一片欢呼中,我仍然无法忘却的,是徐州那被铁链锁了二十多年的八个孩子的母亲的身影。
她原本到底叫什么名字?杨某侠是她那个所谓的丈夫为她取的。小花梅,是通报上说的。
冬奥的辉煌中,我的耳边一次次听到她说:
“这个世界不要俺了。”
女足夺冠的那天,我在朋友圈看到一位微信朋友一条简短的消息,说:“来,让她们一起刷个屏”。
一边是八孩母亲的脸,一边是中国女足好样的。
正如我另一个朋友在朋友圈转发时说的:
“一面是铿锵玫瑰,意气风发;一面是徐州8孩母亲被铁链锁喉,生不如死。
一面是女要富养,全权作主,中国女性的地位和权利好像恍然到达不可思议的高峰;一面是竟然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仍然有无数被拐被卖妇女被欺凌侮辱,过着禽兽不如的生活,拼死也走不出如铜墙铁壁般的男尊女卑的男权盲山。
生活本身有时比小说或任何想像都来得更讽刺和荒谬。
女足得冠军,女奴被锁链。一个文明社会,不是看强者多强,而是看弱者多弱,所以一万个冠军也洗刷不了一个女奴的耻辱,何况是成千上万的女奴。“
我不忍让那些欢庆女足胜利的朋友们扫兴,但同时,我实在无法忘记那八孩妈妈的脖子上的锁链,还有她那句话。
“这个世界不要俺了。”
为了让她知道,这个世界还要她,无数的人,从腊月底到今天的十几天里,都在为她发声,呼号。从作家严歌苓,到诗人杨炼,到北京的女律师郝亚超......更有无数普通的网友,写文章,打电话给丰县、徐州、江苏公安局及妇联各机构,哪怕被踢皮球,哪怕辛辛苦苦写出的文章被消失,也日以继夜,一刻不停,为她持续呐喊。
曾经,我很喜欢张艺谋的早期电影,尤其是《活着》。
然而,几年前为了帮助孩子们学中文,我特意带他们去影院看了场张艺谋的《英雄》。孩子们看得哈哈大笑,我却坐如针毡,恨不能让电影快快结束。
因为我发现我已经再也无法欣赏那样的“美”。正如我一个朋友刚刚在我的朋友圈留言所说的:正是《英雄》让我对张艺谋的观感完全改变。形式的美轮美奂与对个体命运漠视的主题,这两者的反差让人叹为观止。
还有一个朋友给我留言说:来美国这么多年,回望一下,觉得自己最大的成长就是,摘掉了对任何世俗定义成功、胜利等强者光环的崇拜和向往,现在更关注弱者。
是的,和她们一样,相比群体的宏大叙事,我更愿意去关注一个个个体的生命,尤其是弱者的生命。
这个个体的生命里,有我们看得见的谷爱凌的夺冠后的泪水,有朱易摔倒后的泪水,有周知方宣布退赛时的泪水,但是更加有, 徐州八孩母亲被锁链拴着那么多年,哪怕在说出”这个世界不要俺了“时,也已经流不出的泪水。
因为,我也是一位母亲,我也有一个女儿。
听她喊出“这个世界不要俺”了的那一刻,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所以,我不能不提醒自己,在我们为那些胜利和光环欢呼的时候,不要忘记了还有被拴着铁链,没有荣耀与光环的她。
成千上万,并不是唯一的她。
正如一诺在她的文中所说的:
大声喝彩,也莫忘记。
(一枚写于美国西部时间2022年2月8日)
【作者简介】一枚:安徽人在北美。70后。理工女,地产经纪人,从方方日记和接力开始的纯业余小编。马拉松跑者。基督徒。两个孩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