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打獵,樹下默禱|讀《尋訪月亮的腳印》
這幾年山岳文學在台灣蓬勃發展,除了各出版社積極引進國外著作,台灣本土也出了好些年輕又充滿鬥志的登山家,他們的登山紀錄—無論是他人旁觀手筆或是自身書寫,都在在反應了新一代比其老一輩登山家不一樣的地方:眼光望向更遙遠之地。那些從帕米爾四散的高聳山脈,彷彿朵盛開的蓮花,單純的杵在那兒,只憑自身厚重,就吸引前仆後繼的登山人。
但如果目光轉回七十、八十、九十年代,台灣人對於山的視野還專注在島內。登山禁令的解除、經濟的騰飛、以及七十年代中央山脈大縱走的消息,讓民眾赫然發現島內還有那麼一大片留待探索之地,從此那些關於台灣各大山頭的征服,或是讓更多民眾開始了解台灣山林的各項活動,就此展開。
如果我們重新往前尋找這波登山史的源頭,楊南郡就是不可跨越的一位人物。他早從七十年代就征服百岳,八十年代起,他重新改變登山的定義,將目光從征服山嶺轉往探索山地與古道。此舉也改變台灣登山人早先時的心態,從此,登山途中當時當地的人文景觀成為不可或缺的一環。
此書就是他九十年代各訪談及專欄的集結,填補了這塊此前無人在意的土壤長久的空白。
登山,除了登頂,總該有些什麼,是除了自我磨礪和站在山尖上的快感,還能留下點什麼值得訴說的。那些繼而往復、不斷往山頂挑戰的人們,完成了任務就離開山林返回城市,但總有些痕跡遺留,如同山羌早晨覓食留下的蹄印、糞便、或是嚶嚶鳴叫,提醒待在帳篷裡的人們周遭有些什麼發生了,如果有心,就能繼續發掘探索。這些痕跡也許當下意義甚微,但事後追溯,我們也許能找到故事背後的故事,最終變成完整的文化留痕,於歷史上記上一筆。這樣一來,山除了它本身的岩石冰雪、花草樹木、蟲魚鳥獸,還包括了更多的可能性:那即是人,因人能書寫。
伴隨著對文化的挖掘以及對登山活動的反思,八九十年代的台灣攀登歷程就這樣匯聚在本書作者楊南郡身上,他專注的對象也極為單純:山與其周遭不起眼的人與遺跡,即那些原住民,那些登山過程中,往往沉默的存在。
原住民身上有著不少的刻板印象:酗酒、低薪、歌舞、自嘲、祖靈,彷彿幾句話就能將一整個族群的特徵概括論定。當然其中也許有些是事實,前些年在台東縣政府工作的朋友曾告訴我個故事:有次,他們單位要負責小學生營養午餐輔助的發放,這原是好意,沒想到後來班級導師有次需至某原住民家庭家訪,發現家長大中午竟然在家中爛醉如泥。之後導師詢問這位原住民小朋友,才知道家長把縣政府發放的輔助款通通拿去買酒喝了。
這種無奈及辛酸並不在少數,令人苦笑的結果並不總是個體或是族群整體的自我放棄。事實上,原住民融入漢人社會的過程常被忽視,但往往並不如煙,無論是表現在外在與漢人的衝突,或是內心的自我唾棄。
當傳統文化或是從小到大的生活經歷被強勢社會無情輾過,我想這都是正常心理行為。這些看似黑色幽默的刻板印象,一般而言只是貶低自我的小聰明甚或無奈之舉,都是為了融入強勢社會而造成的種種對策,無論好壞。
事實上,從「尋訪月亮的腳印」中可以得知,原住民在日本時代就已遭受許多被迫的遷徙—主要是政府為因應原住民的武裝抗日活動。在那時就必須面對許多讓人無法適應的事物:旱田變成水田、散居便為群居、平地的溼熱氣候、日本政府禁止祭典及狩獵等等。
國府遷台初期,依舊延續日本時期政策,將原住民部落從山上遷往山腳或平地。近年,因為颱風地震等自然災害,又有許多部落被迫遠離原鄉。無論政策上有意、無意、壞意、好意,這種遠離故土的行為就一點點的剝離了自身的傳統文化。
如果你真能看到這,可能發現其實我有點故意混淆成書的年代還有當代社會了。本書最初出版於1996年,但又重新出版於2016年—這很可能是因為作者過世之故,但又再刷於2022年,可見原住民議題至今仍是社群徘迴不去的幽靈。
書裡曾描述一次九十年代布農族的尋根之行。一隻原民隊伍重回中央山脈巒大山隆凱板社尋找祖居之地,那時,隊伍裡的老人還能找到被日本人強制遷村前小時候生活的痕跡。
雖然那次尋根只區區隔了一代人,但山林無情,短短數十年間,所有的房屋建物已被蒼莽掩埋,遺跡只若隱若現。領隊吩咐隊伍裡的年輕人去尋找祖先留下來的神話遺跡—那是月亮的腳印,隱藏在深深河谷,要披荊斬棘,急下陡坡,沿著泥濘的獵路,尋找一塊大石頭。
那一塊巨大的岩石上,流傳著月亮留下的神話故事—那是月亮坐在石頭上,與祖先聊天時所留下的凹槽,以及月亮離開後,遺留下來翹腿所留下的單腳印記。
時間離成書又近三十年,在2023年的現在,尋根對原住民年輕一代依然是個話題。當然對新生代而言,也許已經和九十年代心態及目的地完全不同了。現在的原民青年很多都從小生活在漢人社會,石板屋也許只是家中老人口中的曾經,所謂尋根,意義也不盡相同。
現今的尋根,已往往不是回到深山裡尋找被草叢掩埋的石頭遺跡,而是回到當初被日本或是國民政府遷村過後的部落,而那僅僅是家中長輩的成長之地。即使如此,這也並不容易,當初部落雖被迫從山地遷往平地,但那往往是山地與平原的交接地帶。當代部落其實仍算是偏遠鄉下,從西部回去,依然要花不少時間。
話說回來,這本書所關注的這些原住民的從前山野生活及當代生存困境,究竟算不算山岳文學的一部分?當我這樣問自己,心中竟然開始有點猶疑不定。事實上,我開始懷疑山的定義,是只有那些從地平面隆起的高聳岩石才能稱為山,還是只要是那些遠離平地的偏遠地帶,都能稱為山?
我已不想再去細想定義問題,既然在當代,原住民印象往往與山林結合,那就當作如此吧。至少在現今的台灣山林,包含各種農作、旅遊、高山協作、都鮮少有漢人的影子,原住民的印象佔據了我大部分的腦海。當然,在國府遷台當初,也有不少外省人因缺乏生存空間而必須在山區開墾,例如合歡山及梨山地區,這些地區所生產的各種高山作物,許多是外省人和習慣高山生存的原住民合作之下的產物。
時間跳轉至今,台灣的山岳文學除了新生代攀登世界級大山留下的紀錄外,還有更多是關於本土的山與人的故事。那些台灣近年受矚目的小說家,如吳明益、甘耀明、連明偉等,他們的許多作品都有強烈的山與原住民色彩,甚至許多與山和原住民相關的作品還屢獲國際獎項。
這些深挖台灣土壤的作家,已逐漸找到一種創作主軸—那些山林、文明與人之間的相互拮抗。而這種運轉,似乎能打破國家及族群的界線,於文字上找到人類心理共通的本能。
在登山家楊南郡之後,台灣的山岳文學已不只是「因為山就在那兒」的登山過程,而是視野更開闊於國際,眼神更專注於本土,留下更多關於山與人的登山家及敘述者,及他們的留痕與其後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