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讀書

國中的時候，班上有兩把十字弓。

那是用被破壞的課桌椅改裝成的，用膠帶鐵釘固定，箭則是壞掉的雨傘傘骨，頭磨尖了，一發射可以釘在木板上。

老師覺得危險，沒收了。

這些被沒收的違禁品，大多出自班上一個同學之手。這人不愛讀書，每天都在學校鬧些事，有時會被老師抓包，痛罵一頓。當時我們都會在旁邊哄笑。

有次我和他換了位置，那時的座位都是固定的，私下換位置最重可以被記警告。不過這項規定執行起來不嚴格，非導師課的時段，私換位的人並不在少數。

他的位置靠窗，旁邊有柱子。他的座位上出現什麼工具都不奇怪，記得有一次，他在上課的時候灌瓦斯槍，被老師罵。

課堂無聊，我在他抽屜裡摸出一把鐵鎚，靈機一動，就對著柱子敲下去。敲呀敲，柱子上的水泥開始剝落，慢慢出現一個大洞。

那時流行一款戰略遊戲，叫「世紀帝國」，裡面有很多金礦石礦可以開採。下課的時候，我裝了滿滿一盒的水泥碎粉，遞給那個同學，跟他說我在他那開採到粉礦了。

他罵了聲幹，笑著收下那盒沒用的廢粉。

下一節課，導師進教室就指著他痛罵：好端端的一個柱子，沒事怎麼出現一個大洞，你們這些學生不讀書就算了，又喜歡搞破壞，到底在幹什麼。

我緊張了一下，想著該不該承認那是我幹的。猶豫間，那同學卻低頭跟老師說聲：對不起，我會想辦法恢復原狀。

他後來跟我說，沒關係，你功課好，這事我來擔就好。

幾年前因為一個認識的長輩介紹，算是有點人情壓力，答應到一所國中代課補臨時缺。

課堂上提及當年的這件事，我告訴孩子們，我覺得這世界很不公平。

我以前很不認真，一樣到處鬧事，為什麼憑著我會唸幾個書，就能考上大家心目中的好學校，享受眾人的讚許目光，成為一個好學生。

最不公平的，有很多人也很優秀，可是他們不愛讀書，但都是很好的人，可社會不會認同他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不會認同他們。

但我們又要求這些人要認同這個社會，要他們處處服膺我們認為好的價值觀，最好把自己的個性磨掉，成為一個大家心中的好孩子，聽話的孩子。

長大後呢？長大後就沒人管了，出問題他家的事，誰叫他從小就不學好。

我問孩子們，比起那些人，讀書對我來說比較容易，考試對我來說比較容易，所以我考上建中、台大，我被這個社會肯定了，但這真的公平嗎？

隔天，這個班的學生愁眉苦臉跑來跟我說，我在班上說的那些話傳出去了，他們的導師把全班留下來訓了一小時。

他們的導師說，不要聽那個陳老師胡說，考上建中哪是那麼容易的事，建中的學生多驕傲，到處看不起人。他們的導師說，不管怎樣，就是給我努力讀書，不要覺得一切都那麼簡單。

努力讀書，吃苦，將來會有好結果的。

我在意的不是我的話被誤解，這種事傳來傳去，難免有落差。

我在意的是，這個社會到今天，依然有很多人習慣用一個價值去要求全部的人，哪怕一整個班級有二三十種可能的人生。

不管，就是給我長成同一個樣子就好，要乖。

敲壞牆壁隔天，如往常一樣到學校。

牆壁的洞消失了。

那個替我揹黑鍋的同學告訴我，他昨天放學留下來，把教室的粉筆磨成灰，和水，糊上了水泥牆。

然後用美術課的水彩調色，黑、灰、白，調成跟牆壁一樣的灰色。我走近一看，找不到我昨天敲出的那個大洞，連接縫也看不出來。

他笑著跟我說，他用砂紙磨過才上色的，看不出來的啦。

這樣一個人，不愛讀書，不知道未來要幹嘛，但卻替我頂了罪，又做了好多讓我吃驚、會記住一輩子的事。

前些日子給學生上課，我又講起當年的這件事。

學生問我這個同學後來去哪了，我說我不知道，我只記得那年他成績不好，沒考上什麼好高中。

他表現最優異的就是家政課跟生活科技課。那年的家政老師給了他一百二十分，說他是二十幾年來表現最優秀的一個學生，手巧到令人嘆為觀止。

那時候，這兩個科目再好，對升學也什麼沒幫助。

學生問我，這同學怎麼沒去唸技職學校。

我說我也不清楚，可能的原因很多。但我真正想說的，可能更偏激一點。

我們的社會，什麼時候看得起這種人過了，又怎麼可能有足夠的人鼓勵他去走這條路呢？

我們從小只要會讀書，一整個社會都會鼓勵我們去讀書，將來考上好學校，有個好前程。我們會讀書，就是優秀的好孩子，不管我們品行如何。

那些不愛讀書的呢，只能慢慢等，等到有一兩個人看見他們的好，然後再拿全部的命運去賭，賭那一點可能。

而這些願意鼓勵他們的眼神，卻放不出太明亮的光，照不亮他們的前途。更多時候，連著這些還願意伸出手拉他們一把的善意與熱情，也會一起被社會吃掉。

我們需要的不只是一個表面公平的社會，我們需要的，是一個不再有人賤視任何人的社會。

我只希望有一天，我們願意看見每個孩子身上的優點與長處，我們可以不用再跟他說要好好讀書，目的卻只是為了換到一些有利的位置，不要讓人看不起。

學問不是拿來鄙視其他人的工具或資產，成績更不是。讀書是為了更了解世界一點，而不是為了讓自己成為一個負心的人。

原文發表於2018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