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1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我好像在看我的自传。
我们同样的邪教家庭出身;同样被控制被虐待很多年,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我们经历着程度不同痛苦一样的挣扎;我们就是父母婚姻的代价,我们为他们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昂贵到我们用一生偿还;我们至今仍在治疗自己,永远无法痊愈,路漫漫其修远,我们都在蹒跚前行。
我完全沉浸,和她一起经历这一切,我通过她的双眼和笔再次审视我的人生。
父亲或许是精神分裂、双相情感障碍症,不管他有什么大病,他就是个疯子。他只相信他自己的大脑,而他的大脑总是突兀出现一些偏执疯狂的想法,他把这些偏执的思想当做神谕,把自己当做神,或者神的化身,强迫自己和家人坚决执行着这些疯狂偏执的教条。
母亲和孩子被父亲控制着,母亲心甘情愿成为了父亲的附庸、傀儡、口舌、刀剑,她执行着父亲的意志和决策,她用父亲的大脑代替了她自己的大脑。这样的一个母亲,对孩子来说,是更大的梦魇和伤害。
父亲承诺堆一个雪球,一个爱达荷州最大的雪球。
我看到父亲的承诺就已经猜到结局,我们都被无数次承诺然后被无数次背诺。我看着她如此期待这个巨大的雪球,期待着下雪天。“每次下雪后,我们都捧一把雪给爸爸,看着他放在手指间搓。那雪太细了。这雪太湿了。得过了圣诞节,他说,那时下的才是正儿八经的雪。”这是曾经无数次期待着的我。最终我们都失望了,甚至我们都不敢提及我们的失望。因为大人有太多的烦心事了,他们看起来那么忙碌那么慌张那么焦躁。我们只好让自己看起来不在乎,但我们怎么可能不在乎,几十年过后,每个细节我们都还记得那么清楚。
“爸爸似乎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垮了。他不再谈什么雪球,然后连话也懒得说了。他的眼神越来越黯淡,最后完全失去了光彩。他走起路来耷拉着肩膀,胳膊软弱无力,好像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把他往地面拖。
到了一月,爸爸就下不了床了。他平躺在床上,两眼空洞地盯着灰泥天花板上错综复杂的起伏和纹理构成的图案。每天晚上我端饭给他,他连眼都不眨一下。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我进过他房间。”
成年人精神气垮掉的精彩描写,我在现实中看过一个男人这样的垮掉,他躺在床上的状态,就是这样一模一样,对外界不闻不问,完全沉入自己的情绪里。她不能提自己的期待和失望,还需要去安抚父亲的情绪,还得去照顾他。
“她说爸爸就像一株向日葵,会在雪地里冻死,来年二月需要把他带走,种在阳光下。”
母亲的说法好浪漫,就像爸爸是需要阳光和温暖的向日葵一样可爱,虽然爸爸偏激可怕又神经质。母亲被爸爸完全同化了,她把爸爸可怕的行为在孩子面前浪漫化,让孩子们觉得一切都是正常的浪漫的,掩盖住了残酷的事实。
我陪她去父亲的废料场工作,她被父亲要求站在废料箱里好让废料箱装得更满,在父亲倾倒废料箱时,他完全忘记了她,我陪她一起挂在箱壁上,尽力自救,我们一起倒在地上,幸好她没有骨折。我们一起拖着流血的身体走过草丛,走向母亲的酊剂,走向父亲的责骂。
我们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知道向父母求救都没有用,我们只能靠自己的直觉?从那一天起,我们内心就有什么东西觉醒了吗?我们从那时候就开始和父母家族决裂了吗?
我们就这样的长大了,没有死在父亲一次次疯狂举动中,没有死在母亲的一杯杯古怪酊剂里,没有死在意外和疾病上。
但生活没有一刻能放松,就算是长大了一点、有了一点本钱,接下来要面对的,依然残酷。
“我站起身来,悄悄地锁上卫生间的门,然后盯着镜子里那个紧握手腕的女孩。她两眼无神,泪珠从脸颊上滑落。我恨她的软弱,恨她有一颗易碎的心。他能伤害她,任何人都能那样伤害她,这不可原谅。
这一刻定义了我对那一晚的记忆,以及之后长达十年之久很多类似的夜晚的记忆。在这样的记忆中,我看到的是一个坚不可摧、像石头一样难以对付的自己。起初我仅仅是让自己相信这一点,直到有一天它变成了现实。然后我才能坦诚地告诉自己,这对我没有影响,他没有影响到我,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影响我。我不明白我的这种正确是多么病态,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掏空了自己。尽管我一直被那晚的后果所困扰,但我误解了最重要的事实:它没有影响我,这本身就是它的影响。”
“我告诉他们,我曾经贫穷而无知。当我告诉他们这些时,我丝毫不感到羞耻。那时我才明白羞耻感的来源:不是因为我不曾在铺着大理石的音乐学院学习,也不是因为我没有当外交官的父亲;不是因为父亲是半个疯子,也不是因为母亲跟着他亦步亦趋。我的羞耻感源自我有一个将我朝吱嘎作响的大剪刀刀刃推去,而不是将我拉走远离它们的父亲;我的羞耻感源自我躺在地上的那些时刻,源自知道母亲就在隔壁房间闭目塞听,那一刻完全没有选择去尽一个母亲的责任。”
我和她一起经历从小被当做牲畜、劳动力、小玩意儿养大的日子,我像是被关在箱子里一样憋屈,我不停调整姿势,让我更舒服一点,但无论如何我就是不舒服。
年幼时我们并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我们有时候也很痛苦,但我们看到旁人都觉得理所当然时,也尽量让自己忽略那种痛苦,把一切合理化,就当做是自己矫情、脆弱、傻,让自己和他人一样觉得这一切很正常。
她在停车场高声尖笑,让旁人觉得他们在开玩笑,而不是她在被殴打被虐待。我选择沉默,不对任何人说。
当塔拉终于离开家去上学时,我也逃出牢笼松了一口气。去上大学,接受新的教育新的生活,接受或者拒绝别人的帮助,像只蜗牛一样躲在壳里,偶尔探出触角去试探外面的世界,靠自己的惯性前进。
我们成年了,走进更大更广阔的世界里,偶尔幸运的走进别人心里,此时再回首往事,“试图在疲惫记忆的呐喊与回声中重建此事”,我们才会蓦然惊醒:原来我们经历过的一切,是如此的不正常,或者说变态、残酷、可怕。
此时我们才会看清一点自己,才会体会到,自己在心里不断回味不断咀嚼又刻意忽略的不适感,就是我们的痛苦。当我们看清时,巨大的痛苦浪涌迎面而来,铺天盖地而来,把我们打入深深的海底。曾经我们忽略它有多用力多彻底,现在的它扑打的力量就有多强大多凶猛。这痛苦,它已然变成我们的肌理的花纹,让我们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气味,让猎食者和保护者在人群中更容易发现我们(谁先发现我们,取决于我们的幸运程度)。
“我已觉察出我们是如何被别人给予我们的传统所塑造,而这个传统我们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我开始明白,我们为一种话语发声,这种话语的唯一目的是丧失人性和残酷地对待他人——因为培养这种话语更容易,因为保有权力总是让人感觉在前进。”
小时候有多乖巧顺从,长大后就有多离经叛道。对自我和世界探索的范围越大,让我们和家庭的分裂越大,我们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我们内心深处自己也不知晓的驱动力让我们一遍一遍的离开父母家族,我们对爱的渴望又让我们一遍一遍回到他们身边,回到噩梦身边,给自己增加新的噩梦,甚至企图放弃自我放弃认知,只为得到他们的爱。我们一直在反复挣扎着,反复拉扯着,反复期待,反复放弃,反复崩溃,反复重建。
终有一天,我们认知到,再也不可能回去了,我们再也不要做你们的孩子。
那一天,我们一跃而起,逃离了那个地方,不再回头。
我们说:“我会原谅你,我早已原谅你。”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其实没有。
我永不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