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飛行

暑假教到一個孩子，很乖，但上課的時候反應比較慢，不像其他孩子那麼吵鬧。

我對他的印象就是愛傻笑，他偶爾會跟我聊天，說些他生活的事。

我慢慢發現他的學習狀況不是那麼好，班上的其他孩子都讀得懂的文句，他讀起來很吃力。他的表達也不太流暢，我需要多問幾個問題，才能知道他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直到後來，我偶然間知道他在學校有參加過一個評量，他被評定的等級很低，大家都認為他有學習障礙。

前陣子剛好和一些人聊到教育，有人提起傳統教育很重視背誦，至今仍有許多教育現場有這樣的文化與習慣。

更深入一點來說，有一種教育的方式是這樣的，孩子有沒有弄懂不是重點，或者說，那不是最初需要在意的事，反正不管懂不懂，先背起來，以後有一天就會用到了。

這個觀念倒也不算全錯，我認識很多人，包括我自己，似乎都是這種教育下的受益者。

很小的時候，我被要求要背唐詩三百首，背錯一個字打一下手心。很快的，我把很多很難背的唐詩也背熟了，連白居易的〈長恨歌〉我都背了起來，即便那時的我根本不清楚他的意思。

上了國中之後，我開始發現小時候被的這些東西真的有點用，他讓我得到老師的讚美，說我程度很好，我也感到很欣慰。

但我依然不喜歡我的小學老師，我痛恨被叫到全班面前打手心的日子，即便我因此多記了好多詩詞，我依然無法感謝他。

但我並不清楚為什麼，我總想，也許有更好的辦法可以讓我記得這些詩詞，而不是那種羞辱的、完全不尊重學生的方式。

後來的我不再被打手心，是因為我記憶力比一般的小孩子好，我看著其他同學上台被老師辱罵，心裡只有慶幸與僥倖，一點喜悅的感覺也沒有。

如果要說學習的成就感嘛，那倒是有一點的，我的成就感來自於我背東西背得比別人快，儘管我不懂，但我總之是贏了。

後來的老師說我程度很好，我不懂為什麼好，但我很開心，孩子要的不多，一句肯定對我來說，幾乎已是我當時生活的全部了。

我教到的這個孩子，記憶力特別不好。

因為這個原因，他在學習上困難重重。

其實這樣的孩子很多，在過去，他們都被認為有學習上的障礙，需要特別加強些什麼。

記憶力不好的孩子，很多時候被認為比較笨，被認為比較笨的孩子，卻會被要求背誦更多東西。

因為很多人認為他們就是無法理解，那既然無法理解，退而求其次，至少先把東西記起來也好。因為孩子記得一些我們教過的東西，所以我們會覺得他們至少有在學習的軌道上，哪怕他其實從頭到尾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需要記得這些。

孩子乖乖背誦些什麼，讓我們看見了一個安定的學習的表象，許多人因此開始慢慢相信自己的教育沒有做白工。

你看，至少他都記得了。

但我們教育他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

可這個社會是這樣的，在我們長得足夠強壯之前，能夠肯定我們價值的人，很少會去在意我們真正在意的是什麼。

那其實不重要，你還只是一個孩子，懂個什麼？

大人會說這個社會很現實，你不讀書，不乖乖拿到該拿的分數，你就什麼都沒有了。

然後這個孩子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今天那個孩子說，他週末要拍一支影片。

我問他要拍什麼，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跟我說，是一個實況影片。

我問他有沒有拍過，他說有，他已經拍了兩支了。

我說我想看，可不可以給老師看，他看起來很開心，要我去ＹＯＵＴＵＢＥ上面搜尋他的帳號。

我點開影片，片頭他用文字說了好多話，比他在上課的時候說得還多，而且很流暢。

然後他開始駕駛一台飛機，飛機飛了兩秒就墜落了，他笑著說他失敗了，有時候會沒有操控好。

然後飛機緩緩起飛，飛了一段距離後在跑道上順利降落。他跟我說那是松山機場，噢對了，是遊戲裡的松山機場。

我問他是不是喜歡開飛機，他說對，那是他的夢想。

我笑說那你有兩個夢想耶，一個是當實況主，一個是開飛機。

他說對啊，他兩個都想要。

夢想這個詞，從他口裡說出來很輕，也很重。

這個孩子，因為學習狀況不好，自己也很挫折。

前一陣子，他才哭著跟別的老師說：「我是不是真的很笨？」

他是長子，習慣在家裡裝出一副堅強的樣子，為的是不要讓媽媽擔心。我問他在學校有什麼困難，要他跟我說沒關係，他說沒有呀，然後硬是擠出一點笑容。

他說，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聽到的時候心揪了一下。

我輕聲跟他說，如果有什麼不會，要直接跟老師說，不用怕，老師不會笑你，你又不笨。

然後他背起書包回家了，我跟他約好下一支影片拍出來，要給我看，我們以後可以一起拍出很厲害的影片。

我來不及好好跟他說的那些話，在我心裡轉了好久。

只因為我沒辦法保證這個社會會不會也跟我一樣，肯定他所愛的一切，即便他所會的那些，和學校無關，也拿不到分數。

我只能盡我所能，在這個學生還在我身邊的時候，跟他一起守護那個夢想。

「你有一個開飛機的夢想耶，你很棒的。

你不笨，笨的是這個世界，他們看不到你看到的那些。」

原文發表於2018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