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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武术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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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附

她们的武术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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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女儿呀。”是一道赦令,也更像是一种束缚。她的父亲固执,大男子主义,普通又自信,几乎没人劝得动他,可依依算是他的资本,反过来能摄住他。是他的种!他觉得他的种长得好,独立优秀,他觉得别人家小孩没法比。


作者:仞二

她踹了他一脚。

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是狠了,男人像一片枯叶从床沿泄下去。

“侬做啥呀!做女儿的怎么好踹自己爸爸!”

她听着妈妈乍起的惊呼和坐在地上的男人逐渐起伏的呼吸声,黑暗里她的父亲抽着气哎呦了一声。

“要死了,还踹在腰上!”

她眼神开始聚焦,收起的脚上还有衣料冰凉的触感。她的母亲在问他:“你没事吧?痛不痛呀?依依你怎么可以这样!”

仿佛四点钟时哭着喊自己出去的人不是她。

依依看清了正扒着衣柜在母亲搀扶下艰难起身的父亲,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刚才伴着跌落的尖叫的确是自己发出的:“你别坐我的床!”

“我要走了,我不会再过来了!”她的父亲扶着腰站起来了。依依看不清她们的脸,只有发酵了一夜的酒气和泥土尘埃的味道在鼻腔里搅成一团,令人作呕。

“这个女儿当我白养了!走了回去了。”男人转身,语气倒是平静,没有太多情绪上的波澜,一眼未看她。

“你干吗啊你说!还不快道歉!”

“我说过很多次了吧没洗澡别坐我的床,”她也只觉得气血上涌,恶心到要不吐不快,“喝得跟什么一样昨天还摔在地上脏得要死干吗坐我的床!”

“那你也不能踹他啊,他是你爸爸。他昨天晚上喝醉酒了,现在也没怎么清醒,我们要回去了他就再过来看你一眼。”

她的母亲站在门口漏进的光里,半侧着身体就要追出去,转过头语气很惊讶,又像在劝她,或许真的是在劝她。

她抓着包站在那儿,像被光线割裂了。一夜没睡的女人已经梳好了蓬乱的头发,脸上也没有伤疤。

她突然觉得好笑,又生出些无力感来,膨胀到血液都不会送氧,她全身发麻,抓着被子的手顿时松开了,“我这是条件反射,说过很多次了。”

“不知道一个床有什么要干净得要死的洁癖,脏了可以……”见她似乎是败下阵来,她的母亲语气突然变冲。

“你就这样!怪不得他一天到晚就做出不是人的事情!”依依的指尖没有知觉了,终是忍不住冲她吼,恨铁不成钢原来是可以用在长辈身上的,“你们回去吧。”

她看了一眼被坐过的床沿,抖抖被子干脆又钻回去,反正都要洗都要大扫除了。她不小心摁到手机:6:40,八点就要起床,她必须再眯一会儿。

她听见她的父亲站在门外很凶地往里面喊:“还不快走!我们回去了!”

脚步声远了,钥匙和桌面碰撞,“痛伐呀”,关门,电梯运行。

总算是安静。

她的头很痛,整个房子里又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她觉得很安全。

“嗞——”

太安静了会耳鸣,她又听到她母亲的哭喊声,好像留了半个魂在这里还要叫她蜷着都忍不住心梗。她现在很干脆地承认,如果刚才是她母亲坐的,她一定只是动口。

“你到底要干吗,放过我好不好!”房门外有什么东西坠毁了,垃圾桶和椅子,“依依!依依!你出来看看你爸爸呀!”

她坐起来开灯。凌晨四点钟,这个天气已经很冷了,她喘着气心口发堵,手冰冰凉却在出脚汗。

“你去死!”她听到男人大着舌头在吼。

依依赶紧翻身下床,她本来不想管的,但动静实在太大,她有点慌。开了门客厅里的吊灯都开着,真的有东西碎了,她的母亲正跪在地上捡玻璃碎片,满客厅都是用过的纸巾,垃圾桶倒在她房门口。

“你小心不要踩到。”她的母亲穿着睡衣,转过头还在抽泣。她的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头发混着汗和眼泪粘在脸上,腮处的抓痕红得明显,在发面的脸上像挤了一针管红糖浆,“你看看嘎,跟他说了不要乱吐,沙发上弄不干净要发霉的!他还说要跟我离婚!离就离!谁要跟他过啦!”

那太好了呀,我恨不得马上把民政局给你们搬过来!依依手环在胸口,这种话她听太多遍也讲太多遍了,早就麻木,可每一次都还是忍不住讽:“你想通了啊,那快点,离婚冷静期都要出来了,再不离更麻烦!”

依依皱着眉看了眼滚在沙发上的男人,睡前给他盖的毛毯飞在地板上,还在仰着头吐口水,看上去很像弱智。

“就今天吧要不,他不还生日呢嘛,多吉利。”她走到他面前看了一眼,今天是他45岁的生日,昨晚叫了一帮朋友来庆祝,喝得烂醉,整个人都很兴奋,发情的野狗一样。

你看,谁说岁数长了就懂事了,男人至死是少年。从她印象里她妈妈哭着抱紧被吓到发抖的她逃到外婆家到如今二十几岁,自己都能面不改色看着只有抓痕和摔东西的醉酒事故,她的母亲隐忍的功力也见长还会还手了。

懂事的一直只有女人。毕竟不止一次她听到过她母亲说她父亲:“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

依依很讨厌自己的父亲,十五六岁青春期的时候甚至到了恨的地步。

可他的父亲“怕”她。

“只有一个女儿呀。”是一道赦令,也更像是一种束缚。

她的父亲固执,大男子主义,普通又自信,几乎没人劝得动他,可依依算是他的资本,反过来能摄住他。是他的种!他觉得他的种长得好,独立优秀,他觉得别人家小孩没法比。

“是谁的基因?!”他喝多了就要摆架子,夸到最后还是要吹自己精子质量高。

依依听到总会撇着嘴替他羞愧,他见不到人外有人,她听着像是旁观者,到最后反倒自己不自在,心里啐一句:“放他爹的狗屁。”如今想来,他其实并不爱她,看着她的时候,是在看镜子里完美的自己,隐性又直白的极度自恋。

所以依依再听到这种话时,只剩无谓的麻木。

她的父亲只打过她一次。发狠的小姑娘像一头小兽,把他的虎口咬得血肉模糊,眼睛通红吓坏了母亲。酒醒后的男人也学会了沉默,伤口不是勋章是戒严。依依想过,或许这个男人在她身上没办法完全下手的掌控欲,恰恰是他自己生命的可能性。他的感情是死水覆没水门汀,死之于死,波澜梗在喉头,化一句“你懂什么”。

她父亲要说什么做什么她不在乎,但她身为女儿却在乎母亲,她曾一度是挡在她母亲面前的盾牌。依依企图让其知晓婚姻可别离,从她知道离婚这个词开始她就会跟母亲念叨了。有次她的外婆听到后惊愕得停了手工活,“侬哪能可以噶能啊?哪有小孩劝自己父母离婚的?这种话不好讲的晓得伐!”就像是哭着跑回去的不是她女儿。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水一沾地就收不回来,要收也要太阳去收,不断蒸发后这地上也还是有印,烙着民政局的钢印,跟古代黥面似的洗不掉,是一种罪。

犯罪的人抓不起来,受罪的人却要忍,可谁都没说要离别。

都是为了依依好。

她冷笑。

一过二十余载,喊离婚的倒是换人了。在青灰色的凌晨,灯亮如白昼,受委屈的人身份互换。

谁说不是一种诅咒呢。依依闹钟响没多久就接到母亲的电话,她睡衣刚脱还没穿上衣服,踩着拖鞋走进客厅发现宿醉和呕吐物的气味还没散。撩开点窗帘瞥见挂在走廊里洗过的衣服,洗衣液的香气就飘进来,纱窗里冲出的风让她打了个寒颤。

“……你听到了吗?给你爸打个电话道歉,我们偶尔过来的。”她的母亲在电话里声音很温柔,而她脑袋昏胀,只感觉听着像后街耶稣堂里那群老年女人的唱诗,无用且虔诚,“你是小孩,吵架也是我们的事,你不能这样。”

“依依,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要开心但也要讲礼貌。你爸爸最喜欢你了,父女哪有隔夜仇啊,你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啊。”

她的母亲依然不相信,谁的人生都不应背负上谁痛苦的依据。

她忽然觉得有罪的其实是她。她拿着电话低头,阳光从窗帘底下爬到她脚趾上。

她其实一直很羡慕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可她做不到,她的父亲也不是李靖。

她终于冷得颤抖起来,人都以为衣不蔽体总比赤身裸体安慰。

好贴心,你何德何能。

昨晚席上一个朋友还对着她父母发出羡慕二人感情好的感叹,可笑至极,两个人倒是都默契得不搭话,受用得很。

他们见过她父亲手机里和别的女人撩骚的短信吗,见过她母亲相册里鼻青脸肿的自拍吗。

哦,他们可能见过他们自己的。

她见过自己的母亲最起码两次蓬头歪着领口趴在地上起草保证书,还拉着她问怎样的条件会约束她丈夫的行为。她当时真的好小,只会看看说这样就好,两个大人闹着玩儿似的还摁了红手指印。

初三那年家里要换房子,说是为了以后她结婚能有些底气。搬家整理,她在父母房间的床头柜里翻到最底层长黄斑的纸,晕了的圆珠笔重叠,泥印暗红色,三字抬头大两号,她母亲的字多少年如一日。

再拉开上一层,两盒避孕套。

她要笑死了,撕了保证书塞进垃圾袋。估计她妈哪怕到时候理东西看到也不会尴尬,那就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依依在高中时听语文老师讲《围城》,隔着层木板就是被遗弃的衷心和赖着的欲望,她想里面的人未必愿意出来,本来也出不来。

她记得成年后刚离家搬出来自己住的时候,转身道别走得潇洒,她的父亲感叹她长大,她也以为自由。

从此父亲喝醉酒后受折磨的只有母亲,虽然她早已放弃掺和学会了旁观,试图阻挠也只会是跟今天一样的结果。可她现在知道了,没看见不代表没关系。

她想脱离,可她怎么脱离。

她是踩在父辈的肩上独立,没资格折腾。她不占理,是干地上的活泥鳅,太阳晒得生机勃勃,她却只能依附粘腻阴冷的泥土而活。

“我知道了,过会儿就打。”她轻声说。

电话那头她的母亲松了口气:“这就对了,你别说是我要你打的哦。”

“嗯,我知道……你没事吧?”依依转身开了免提,穿上衣服去洗漱。

“我没事,他其实比以前好多了,就是不清醒……”依依哗啦一口水吐掉,开了水龙头,任她的母亲像平常一样絮叨,水声落人声又清晰,“……没有我他怎么办哟。”

依依愣在镜子前。

这当然是一种诅咒,人走不了就会疯。

“对呀。”她听见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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