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姑娘
故乡在我这里的概念一直都难以启齿,她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和他们完全没有关系,故乡是留在过去那些灿烂的事情,是我再也回不去,好像被它们丢掉的事情。由此,我第一次做梦,哭着醒来。
消除执念这件事,在漫长的黑夜里我一点点学会,代价是啃噬自己的血肉,直到过去的一部分自己好好的死掉,然后把尸体就这么悬空丢下去,至于安葬的事情,我想以后再说。现在我只是受不了尸臭,我受不了我自己。
故乡是什么呢,我尝试一次又一次描述他们,故乡是我还是南方姑娘的时候,为什么我对南方那么执着,泪水淌了一次又一次,我有点憎恶自己粘稠的模样,对于那些美好的过往死死攥着不放的模样。但是不是也很合理,我的故乡又潮又热,就是这个死样子的,和我一样。
我回到那里,他们全部都不在那里了。 这令我想要尖叫。我想要扒掉皮肤地那样尖叫。
由此我恐惧回到那里,只要嗅到跟那里相像的气息我就想哭,控制不住地大哭,像要死了一样。像纽约的唐人街,那里的人操着过于熟悉的乡音,那里的中药铺和我小时候隔三差五就去的一模一样,破旧不堪地就像从过去那个时间里搬迁过来的一样。我在那条街上穿着粗气,云吞铺,小卖部,卖生活用品的店,和故乡的市场一模一样。
他们就是一样的。我闭上眼睛,如果这里是纽约,我家是我家,为什么他们毫无差别。
唯一的差别是,人们绝望的气息,人们瞪大的眼睛,纽约的人眼睛很贪婪,很绝望,应该可以这么说吧。从那以后,我就时常思考,故乡究竟是永恒的居所,还是在时间里流逝的。至少在我的时间里,她就像沙漏里坠落的沙子,早就不成形状。
由此,无论我去了多么遥远的地方,我还是会习惯性地找到南方的痕迹。我们那里的人像无脚鸟一样到处飞,飞到不论我在地球哪个角落,总是有那么几双鄙夷的,无比陌生格外充满敌意的眼睛——一开始我会尝试走进他们,后来我觉得也就没有必要,因为每次都会被刺伤。她们好像不那么喜欢我,不喜欢我身上让他们熟悉的那一部分,让他们看到自由和不自由的那一部分。
然后我不再去想,不再去走进,只是远远的看着。看烟冲里冒出来的灰色浓烟,一点一点地,我还是笃定,我是那个南方姑娘,我来自热的地方,我的血是热的,我的心是热的,我的皮肤是蒸腾的,我是要一头扎进光明未来的。
我来自的那个地方,就算不光明,也是热的,阴雨是烈的,潮湿的,令人尖叫的,是抑郁的,但我绝对不会死去。
我听见四月梅雨和春雷,它们震开了天际。北回归线绝不是四季分明的,榕树和芭蕉树的在春日会发黄,怪事,他们全都说这是怪事。
那又怎么样呢?金刚混泥土和雪,遥远的北方吞掉的南方的心脏,它们嫉妒南方的丰饶,一如既往——北国的人没有热气,他们永远不能领会南方人的肌肤都有着舞动的因子,因此他们摧毁——因此南方,永远成为了北方的南方。
我听见我自己,尖刻的声音穿行在混乱的街道,我来自的地方从来都是不工整的。女人男人,穿着歪扭的衣裳,在夕阳的边缘四处横窜,邪恶但有血肉——就是你要去杀死他们的时候,你剖开皮肉,你会看见跳动的心脏;不像这里的人,冰冷,漫漫的冬日没有尽头,即使有尽头,这里的人也熬不到那边就死掉了。我不以为然,他们想活着才怪。
可我想活,问题是我想活。我想像那个南方来的姑娘一样活,对着抛弃她的男人、女人、母亲、父亲大吼大叫,然后好像要把眼里的血丝甩过去一样,恶狠狠地咒骂,然后赤足在街上跑着——会有骑着三轮车的人用难听的脏话骂着她,也有好色的、不怀好意的人停下看她婀娜的身影,从前来水,她会想要他们都死——但她只是奔跑,奔跑,跑到太阳里头,即使被烧死,也不能放下自己的温热。
她是南方姑娘,她想要的东西暴烈,但是个活物。她自己也是,她活着,丑陋的、挣扎地、畸形的、艳丽的、吵闹着、疯狂着、然后失控——
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