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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记忆(2)——漫长二月,储藏室里的历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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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明日,武汉就要正式解封了。但封锁、隔离,仍在世界各地继续。这段经历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NGOCN想用从一个作者的连载作品开始,记录这段日子,为未来的历史留下一点资料。
顺便向大家介绍这一开篇的作者,寇延丁,人称「扣子姐」。跟她向往的多元世界一样,关于她的标签也是丰富多彩:自由作家、纪录片独立制片人、多个公益组织创办人,2014年被拘留经历128天获释。后旅居台湾,继续著书行走,并成为宜兰乡村的新农夫和酿酒师傅。
作为她的一位老读者,扣子姐不仅擅长写作,也擅长行走。比如那年因为「取保候审」而参加不了香港乐施会的「毅行」活动(一种健步运动),她用最温和的态度在逼仄的环境里实践自由:以行走方式进行自我救赎。在泰山上持续128天耐力行走的同时,更于其中埋下数串暗语,无论是显而易见的行走天数抑或是穿上前一年香港「毅行」的队服,这些渴望与外界联结、希冀消息得以传达到远方的心情,却因为种种意外使其成为摩斯电码,叩、叩、叩的在深山老林里敲打着。
尔后扣子在台湾旅居、学成务农,于去年又再度回到曾「倾国倾城」待她的土地上——「因为我不希望成为恐惧与仇恨的囚徒」。这次连载的文章,便是这位不愿成为「真囚徒」的行动者在疫情时期的公民记录:行动温和的这位老大姐,言语却颇带飒爽,且时有调侃与戏谑语气的保护伞撑在文中;日月递嬗,可见扣子姐的身份处境未有转变。
这一次行动的摩斯电码,换成了文字游走在各位读者的屏幕前,叩、叩、叩。

都说二月是一年之中最短的一个月,但2020年的二月格外漫长。二月轮值,照料年迈的父母,我必须离开自己的堡垒,面对扶摇直上的感染和死亡数字、面对父母新闻联播,每天,每天。


接受现实,岁月静好

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与物质储备。

心理建设很简单,就是接受现实。下山之前我是对自己发过毒誓的,没有任何因为所以为什么,不讲任何事实脉络大背景,接受——接受现实,好好陪伴父母、善待自己。

只要父母醒着电视机就开着,只要电视机开着新闻联播就开着,okok就这样,九十岁老共产党员是不可改变的。不吃饭是会死人的,新闻联播就是他们的精神食粮。

说来,这是我们家历史上最美好的时光。老妈阿尔兹海默已经足以忘记正在进行时的一切,也淡漠了对于老爸这一生之中诸多日常疏失痛彻心肺的怨怼。九十岁老爸的力气与脾气日渐消融至趋近地平线,空前随方就圆和蔼可亲。如果不必去医院,他们可以经年不下楼,由儿女轮值照料一日三餐,没有争吵抱怨不耐烦,在新闻联播的陪伴下,彼此陪伴。

老妈健忘已臻化境记不住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她知道习近平。不时发问:“习近平多大岁数了?”——老爸耳背需要大声,妈中气足,声声响亮。

“六十七啦。”——老爸气息微弱,声音又低又慢,但他头脑清晰记忆绝对正确。

“噢,比咱的老大还大点儿。”略一停顿,老妈继续问:“他还能再干一届吧?”

“不知道啊。都盼着呢……”

这样的对话,我已经听过了上百遍。老妈浑然忘我也忘记世间种种台词一成不变,老爸不急不烦有问必应只有大大年庚依年份略有不同,从“六十啦”慢慢变到现在。这样的对话,在我家实际发生了千千万万遍。磕磕绊绊一辈子的我的亲爹亲娘,前所未有的岁月静好,祝愿父母长命百岁,高高低低的声音,一直彼此陪伴。


善待生命,粮草先行

接受现实,又要善待自己。我的精神准备是接受现实,物质储备是收拾父母楼下的储藏室。

这里是历史悠久的革命传统教育胜地。已经不止于我们家庭和家族历史,根本就是人类历史的缩影。我藉此全面复习了包含但又不限于压力锅电饭锅史、并附带延伸到油烟机及炊具史,报纸杂志教材教辅史、附带应试教育和课外辅导史,电视机玩具车自行车史、并附带娱乐及体育运动史,足疗器按摩器保健品史、附带与之相关的传销史诈骗史……哇咔咔简直就是一部现代文明史啊!

如果有一天外星文明入侵,而我恰好又是地球卫队队长,一定派重兵把守,只要守住了这个宝库,就能分分钟重建地球文明。

我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也不care拯救地球文明,而是要救命,救我自己的小命。

天大地大,父母最大,他们活在他们的世界里、活在他们的历史里,改变他们万万使不得,会出人命。但是我也要保命。

原来轮值可以去跑步透气,但是现在全城封闭一切停止,进出小区要凭证登记,每两天一次出门份额,受不了有些人戴上红袖标之后的嘴脸,干脆门都不出。天地之大,能容我自由呼吸的,就是储藏室方寸之地。

我的“储藏室历史战疫”的成果是硬成果,硬是清理出一半空间。用史料中的废弃物搭出了一个简易桌面,这里成了我的“秘密书桌”。每天上午,在完成了父母早餐、整理家务、服药、运动诸般之后,我会以“倒垃圾”为由下楼,在这里度过一段时间。

今年冬天最低气温低过零下十度,不见光的储藏室尤其冷,那种冻死人的冷。活人不能被冷冻死,有超厚羽绒服羽绒裤,还有我的书。不吃饭是会死人的,这些书就是我的粮食。我吃饭不挑食,但书都精心挑过,每一本,都不远万里从台湾背回来。


餐桌寓言故事

父母的肉身活在我的一日三餐里,他们吃饭原不挑剔,但这个二月变得格外难伺候,不是父母变了,而是因为馒头变了。

北方人爱吃馒头,北方城市专门的馒头铺随处可见,平时随便什么地方都能买到馒头。但现在不是平常时候,城市封闭、街道仿佛鬼城,只有药店和少数指定超市开门,超市里可以选的东西越来越少,没有馒头。当然我可以自己蒸,但是,也没有面粉。

父母没有对口的东西就吃不下饭,他们要的就是平常的馒头家常菜,但他们不知道,现在不比平常。新闻联播只讲抗疫战争从胜利走向胜利,不说馒头这类琐屑。

九旬父母吃不下饭,是会死人的。于是,在新闻联播背景音之下,餐桌上会加映我的“疫情宣讲”,先从疫情之严重到我们的城市封闭之严重,再讲吃不到馒头只能有什么吃什么,最后打开平板电脑秀照片,讲一个图文并茂的真实事例。二月初上海迎来最早返城复工的人流有记者在上海南站采访刚下车的年轻人:“鉴于目前疫情严峻,好多人都选择呆在家里,你这么早回城,心里咋想的?”年轻人回复:“感染了肺炎,死亡率百分之二,不吃饭,死亡率百分之百。”

结论:不吃饭死亡率高达百分之百,战争期间不能挑食。

老妈努力配合,给什么吃什么。但她立即秒忘一切,每餐都要再讲一遍。在人民战疫从胜利走向胜利的背景音下,这样的餐桌交流,本身就是寓言。日复一日,餐复一餐。

都说二月是一年之中最短的一个月,但这个二月,寓言般漫长,长到绝望。


理想啊,路上到处都有

从台湾背回来的几乎都是吃吃喝喝工具书。历史小说《罗汉门》,是仅有的闲书。

不仅因为出版人是我熟悉的朋友信任她的眼光,还因为,对朱一贵和府城台南、赤崁楼的印象,对大天后宫、以及台南朋友的情愫。

离台之前匆忙行程中看了前半部,冰封二月读完。几百年前遥远台湾攻克府城立国称王的那些反贼,其实就是各种处境的庄稼汉。史书上记录造反的开头和凌迟的结局,这里有他们农耕放牧赋税劳役的琐屑……还有,理想。

“所有革命的开头,都充满理想”。作者把这句话放到封面上。

尽管一路走来,理想尘土般散落,但是,也会遇到新的理想。

京城深牢大狱里,大病中陈印的理想是撑住:“我要撑住,和你同一天死”。兄弟们一起死,是他彼时理想。当然都知道早死反是福份,撑到那一天,等着他们的是凌迟——他用那份通天彻地的痛,实现了这个理想。

理想啊,到处都有。人不能没有理想,没有理想,会死。

《罗汉门》开头出场,山路上走来的是配角黄麟。轰轰烈烈反过,生生死死风波,活到最末山路上走去的也是他:“他还是习惯回到这里看一看,避免自己忘记太多。又不敢太常来,怕自己想起太多。”

必须承认,这一句把我看哭了。

理想啊尘土一样,沿路散落很多,前方还有很多,既怕想起,又怕忘记。为了理想,要善待自己活下去。

二月的全球感染逼近十万,不知灾难伊于胡底,没有理想是会死人的,电视机里已经在预告《大国战疫》的诞生,又将是一本载入历史的巨著。

这个二月寒冷又漫长,不吃饭会死人的,在我餐桌故事的陪伴下,父母活过没有馒头的二月。冰封小屋秘密书桌为伴,我也活过二月。

没有雾霾的时候,太阳出来,父母就去阳台晒太阳。妈养的君子兰开了,灼灼其华,温暖着这个冬天。老爸腿脚不好,扶杖慢慢踱过去,坐在轮椅闭目养神,老妈闲不住,一会儿问老爸要不要喝水,一会儿端了水去浇花。听到他们一声高一声低地聊天:“习近平多大岁数啦?”……虽然阳台上没有电视机,但不管有没有电视,其实,他们自己已经是新闻联播了。

这是我家最美好的时光,阳光灿烂,花朵温暖,四大皆空,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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