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自私主義】16
步進咖啡店時,安以掁眼的笑容和一聲響亮的口哨來歡迎周慕言,臉容流氓一般。崇也笑了,不減親切,但亦帶一絲開她玩笑的意味。周慕言鼓起腮,心中不解,她們仨怎麼就一點醉意也沒有,自己卻是醉得斷了片,不免氣極。
「儘管笑吧。沒義氣的傢伙。」坐到水吧前,托著腮,一臉不滿。
「這也叫沒義氣?那你說說看什麼是義氣?」安雙臂交在胸前,笑得很是狡黠。崇也挑了挑眉,笑著,開始弄著周慕言的咖啡。「我們順水推舟,幫你一把,你還說我們沒義氣?」
「幫什麼?幫我出醜麼?」
「沒我們幫你,你能睡楓的大床?」安不住仰首大笑,以手肘輕撞崇;崇也會意地認同,微笑。「你別以為崇能看出來的東西,我看不出來。」
除了一聲粗口,周慕言說不出其他話來。
對她來說,她們的順水推舟是把她撞到那玻璃牆上去了。如果楓真的那麼喜歡自己的嗓子,她就更不應該在她面前唱歌了。沒有期望就不會有失望,尤其是在注定不會有結果的事上。
「你這借醉憑歌寄意,絕!」安給了她一個thumb up,被她狠狠地拍掉,但無阻她繼續揶揄下去。「感情滿瀉,深情無限,難怪楓會被你震撼到。你沒看到她那張臉。我可從沒見過她那種表情。要是你唱的時候不是看著崇而是看著她,嘖嘖,就有戲看了。真可惜!」
「你不過是想要看戲而已。」
「誰不?」安叉著腰,笑著,口吻很是必然。「其實你真的可以利用一下你這優勢。或許能把楓⋯⋯」
「沒事找事,為恐天下不亂。」
「嘖嘖!你這種妄自菲薄是暴殄天物的行為,你知道嗎?就算是不為楓,也該為造福人群,多多善用你的天賦。」
「怎樣善用?」周慕言沒好氣地悶哼了一聲,「我可不會參加什麼電視台好聲音歌唱節目。我不懂在鏡頭前裝哭裝感動,也不會聲嘶力竭地吼叫毒啞自己。」
「可能會成名啊!到時候成了土豪,可別忘了我啊!」
周慕言聳聳肩,不置可否,接過崇弄的Cappuccino,喝著。
「其實我也喜歡你的歌聲。」崇笑說,俯身伏在水吧上,看進周慕言的眼裡,「我已經很久沒有拿起結他的衝動。昨晚有一刻我真的很想替你伴奏。我在想,」臉帶無奈和遺憾地說,「或許你也能幫我改變,給我一個機會,再次拿起我放下已久的東西。無論成功與否。」
那大概是比得到楓的青睞更讓周慕言心動的動機。
小鬼從一開始便逼令崇去改變。它把崇的腦袋調較到與往日完全不一樣的運作模式,神經網絡彷彿重新排序、連繫、整合;看的、聽的、嚐的、聞的、接觸的都一樣,在腦袋裡分析出來的卻截然不同。
說了二十多年的日文,聽起來極為滑稽;寫了二十多年的文字,像一條條小蟲在紙上爬行,下一刻便會浮上來,全竄進體內;看了二十多年的、見怪不怪的事物,諸如折腰一般的躹躬、臉上掛著醫用口罩的小孩、在垃圾箱裡搜著廢棄報紙的上班族,都讓她的眼睛疼痛。急步疾走的人們、不停地在躹躬的人們、使勁地翻著報紙的人們,像在眼前飛來飛去的蚊子、來回揮動的刀劍、連環快閃的強力閃光燈,讓她感覺暈眩。沒有人聲的列車車廂、一塵不染的街道、以怪誕卡通人物為主角的電視廣告,讓她喉嚨卡著,下一刻便要窒息而死。
她身處的都市比無形的小鬼更恐怖。她必須逃。
回到北海道,父母不勝欣喜;縱然不曉得對女兒的病情可有幫助,回家總比獨個兒窩在東京那小公寓裡發呆好。然而,沒多久他們便惶恐不已。縱然換了場景,崇對周遭的反應並沒改善。她還是整天瑟縮於家裡的小角落,雙手亂抓頭髮,腦袋胡思亂想;不怎麼吃,不怎麼喝,一直消瘦下去。偶爾無故胡言亂語、大吵大叫,與瘋婦無異。
周遭的一切陪伴她成長,該是熟悉無比的、親切可愛的,這刻卻是全然陌生的、嚇人的;就連白髮滄滄的雙親,於她而言也像是耳聞過的路人,只聞他們的故事,不像是血脈相連的、密不可分的。
這一切觸動她脆弱的神經,讓她不能自控地做出各種傷害自己和父母的事。發脾氣、尖叫、喝罵,甚至動手搥打父母,這些自出生至今都沒做過的事,從來鄙視的,她都一一做了。那個溫純、友善的崇已是過去式;如今,她是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女人。
那天,母親哭著翻看舊影片。
影片裡,孩堤時代的崇笑容比天空上的太陽還要燦爛,拉著媽媽的手在美麗的景色裡玩耍,問著媽媽一道又一道問題,學著媽媽的一舉一動。她喜歡在母親的懷裡磨蹭,偷瞄父親的鏡頭,壞笑,躲進母親的懷裡。父母被她那天真瀾漫逗樂了。
多麼遙遠的年代。遙遠得根本不屬於自己。
耳邊傳來莫扎特第十六號鋼琴奏鳴曲的聲音。那是她第一次參加鋼琴比賽的選曲。她的心有了一刻的平靜,記起她喜歡音樂的源頭。下一秒,卻是自己病發那刻的畫面。
橋斷了,她無法回應男孩的叫喊。他輕柔地放下她,然後往台下跑。他的背影在她僅餘的視力裡越縮越小,留下的陰影卻越來越大。她看到自己那無力地躺在地上的手,還是指向他,抖了一下,停擱了。然後,眼前便漆黑一片。
當刻的痛哭,哭得靈魂都乾枯,卻不同於病發後的哭泣。她是清醒的;那是理智的哭喊。
她緊緊擁著上前安慰的母親,在她的懷裡把要哭的都哭出來。她的生命變得可悲,她失去了自己。母親也哭著,輕撫著寶貝女兒的背項。沒事的。無論你變成了什麼,媽媽還是愛你的。最愛你的。她說,把崇緊緊擁在懷裡。
美瑛是一片樂土、一個絕對安全的避風港。父母對她始終如一的愛惜、無條件的不離不棄,讓她慢慢從極端思維裡回復過來。她沒再哭,身體稍稍回復氣力時有過輕生的衝動,被父母及時制止。在父母那份無法取替的愛裡,她脫離了精神的危險期。
然而,小鬼帶來的改變並沒有停下;她所感覺到的,還是一份陌生。這份陌生讓她像一艘無法靠岸的小船,終日在大海上顛簸,懼怕下一個巨浪會將她徹底擊潰。
古梅開滿白色的梅花,芳香怡人,父親拉著崇的手,坐在園子裡欣賞。
這株古梅是幾年前一位在民宿裡住了好幾個星期的遊客所贈。其時崇剛赴東京,父母心裡萬般不捨,心缺了一塊,時刻為遠在天邊的女兒憂心不已。那位遊客聽罷父母不經意的提及,執意將此古梅轉贈。他說,梅花乃謙謙君子,不懼寂寞,不屑與桃李爭艷,寒風中挺立,孤高傲骨;願此株古梅暫代您們的女兒相伴在旁。
你能像這株古梅一般,凌寒中傲然挺立嗎?
離開日本,她走遍世界,在各個國家城市鄉鎮流浪。她在一些著名的旅遊點觀光,也在這些地點彈結他賣唱;看夠了,賺夠了,便往下一個目的地去。音樂曾是她心中所愛,如今卻不過是替她賺取金錢的技倆;想來很可悲,但她已習慣。
有那麼一個寒冬夜晚,她在意大利某鄉鎮的火車站被搶劫,頭被重擊,血如泉湧,身上財物和結他都被搶了。人也幾乎被拐,她僥倖找著契機把人撞開,拔足逃跑。她躲進一個電話亭裡,坐在地上,血流披面,冷笑,慢慢失去生存下去的意志,失去了知覺。
「在絕望的地方,好些東西變得不重要。我的病,在那刻也同樣不值一提。」
她被一個老婦救起,送進醫院,包紮後便被趕了出去。頭還感到暈眩,她感到甚為迷失;老婦把她領了回家,讓她寄居,好調理傷勢。本來還有一絲危機感,因著身無分文也別無他選,便住進了老婦的家。
住在小鎮一輩子,老婦丈夫早喪,膝下只有一個女兒,想來跟崇差不多年紀。未管母親的寵愛,女兒不留戀小鎮的任何人和事,老早便離家外闖,再也沒有回來過。在那大概一個多月的相處裡,崇感受到另一種孤寂的家庭溫暖。跟自己的父母不一樣,老婦對自己的關懷多帶一份悲傷,把對女兒的掛念直接投射在對這個過客的關愛裡。
愛,可以包含痛苦。
「我離開的時候,她不敢走得很近。我對她來說,是上天暫借予她的一份禮物,也是再來一次的殘酷。在這樣拉得繃緊的關係裡,越愛越痛苦。我多麼希望她沒有將我救起,沒有把我領回家,沒有把我當作女兒般寵愛過。我從她身上領悟到,在現實生活中,那種強悍的堅持是不會換來奇蹟的。她對女兒錯誤的期盼一直沒變,她就一輩子都無法放開。只有改變,改變那錯誤的想法,錯誤的堅持,才能解開心裡的結,脫離那沒完沒了的痛苦。」
她以改變了的想法繼續她的旅程。最後,在這裡落腳。
「為什麼會選擇這裡?」
「因為,我以為這裡是個不歡迎濃情的地方。」
「你要尋找冷漠?」
「也不能說是冷漠,這裡還是很人情味的。只是,即使在再親密的關係裡,有心或無意,人和人都有距離,內裡都有空洞。人人都很會計算,都很精明,都需要這種距離去得到一份被困逼的生活環境扭曲了的安全感。只要處處小心,在這裡,我不會跟任何人發展出什麼親密關係。」
周慕言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你不想與任何人建立感情?」
「嗯。」崇微笑,點了點頭。「偏偏,我遇上了安和楓。還有你。」
其時,她住在附近的一家小旅店,學著別人租來一輛單車,在附近遊蕩。天開始下雨,身體累了,便在這裡停歇,喝一杯咖啡。跟當時的老闆閒聊,知道店子開業已有幾年,有一定客源,生意上了軌道。老闆已皆中年,經營咖啡店之餘也一直發展他對中樂的熱愛,接到到國外出任某中樂團指揮的邀請,便想要把咖啡店連同村屋一併賣掉。追逐夢想和留守現成的安全地帶是他一直無法下的决定,就拖著,躊躇於夢想和現實之間;直到那刻。
「結果,我便成了這裡的老闆。」崇笑了出來,不住掩著咀,「不過,倒是把法律文件都簽了,才想起自己並不懂泡咖啡。」
「幸好,」安突然就意氣風發地摟著崇的肩膀,「我出現了,才保得住你這蠢女人的姑婆本。」
「實在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崇笑著說。
當時的安剛從台灣回流,手裡有連鎖咖啡店的聘書,心裡卻沒有一絲喜悅。她不在意,因為她對這座城市毫無期盼;不過是為了填補心裡的一份空洞,她給自己兩年時間在這裡把那個洞補上。正好在附近找租盤,累了,走進崇的咖啡店,隨意點了杯來喝。當時的咖啡師是新人,泡了一杯不合格的Espresso,就給她和崇開了話題。聊著聊著,她竟然跑到水吧後,給崇泡了一杯Espresso,也就成了崇的咖啡師和室友。
「至於楓,她跟你一樣,本來是咖啡店的客人。不同的是,她的美麗和孤高讓我主動去結識她;而你,就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地主動來結識我。」
崇托著腮,像是在回味過去一樣笑著。
周慕言不住想起安的戲言,梅蘭菊竹,竟有幾分意思。崇是孤傲高潔的梅,楓是清雅脫俗的蘭,安亦有菊的淡定和執著。自己,又可是正直不屈的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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