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議中的緬甸各族:曾經「走到哪都被欺負」,華人為何參與示威遊行?
作者丨余佩樺 編輯丨漆菲
3月初,緬甸網友紛紛將社交媒體臉書頭像換成一名19歲華裔少女的照片或畫像。她身穿黑色T恤,脖子上掛著護目鏡,兩腿成弓箭步,眼睛炯炯有神。
她的名字叫做鄧家希(緬甸名Kyal Sin),緬語里「Kyal Sin」意為「星星」,她的英文名「Angel」則意指「天使」。
在緬甸第二大城市曼德勒的一場和平抗議中,軍政府的武裝部隊用真槍實彈瞄准她的後腦杓,使其成為政變以來已知首位遇難的緬甸華裔。遇難時,她的黑色T恤上寫著「Everything will be ok(一切都會好的)」。
緬甸華人社群的長輩們出於遭受創傷的族群記憶,大多不希望年輕一代參與這場「緬族的政治運動」,擔心華裔青年會被「排華」浪潮反噬。然而,鄧家希受到了來自全緬國民不分族裔和階層的紀念。
社交網絡上,有插畫家依據她生前的照片,為其點上一盞白蠟燭,並添上巨大的天使翅膀或是女超人裝束,希望她「在力量中安息」(Rest in power)。
在鄧家希的喪禮及前往墓園的路上,數千名來自各族的曼德勒居民自發前來觀禮,為她舉起象徵反抗軍事政權的三指手勢,合唱從33年前「8888民主運動」流傳至今的抗議歌曲《世界不原諒》(Kabar Ma Kyay Bu):「勇烈民主之路。萬民堅毅,豈懼惡獸劣賊。嗚呼兮姐妹,哀哉兮手足,血雨腥風可嗅,切莫畏懼踟躇……」
緬甸從獨立建國以前就苦於民族矛盾和武裝衝突,這場反軍政府的社會運動催生出史無前例的團結,鬆動了各個族裔和宗教社群之間的邊界。
華人處境的轉變:從被排擠到受歡迎
緬甸華人主要是在英國佔領緬甸期間(1824年-1948年)或之後,從雲南、廣東或福建省來到緬甸的移民及後代。
與跟隨英國殖民者入緬的印度裔、尼泊爾裔、羅興亞等南亞族裔類似,華人不屬於緬甸1982年版國籍法承認的「國家民族」,在一些情況下,無法取得正式的公民資格,也因而不享有憲法及國際人權法賦予公民的所有權利,如選舉權及受教育權。
在緬甸,據稱有超過25%的人口沒有合法的身份證件。受制於腐敗的公務系統,不只華人,許多其他國民——如少數民族、穆斯林、前政治犯等——申請身份文件時也會遭遇法規及實務上的阻礙。
半個世紀前的慘痛教訓,讓許多華人至今忌諱參與本地政治。
當時,通過軍事政變上台的獨裁將軍奈溫(Ne Win)大力推動經濟國有化政策。
1963年2月緬甸通過《企業國有化法》將銀行、柚木、煙草、大型採礦業、石油、消費類行業等也被收歸國有;1964年4月,政府接管進出口貿易,次月宣告所有高面值紙幣作廢。這使得許多華裔和印度裔居民的畢生積蓄一夜清零,數十萬人在此期間逃離緬甸。
1967年6月26日,當時的首都仰光爆發反華騷亂,超過30名華人遇難,數十個華人機構和數個中國機構被燒毀或砸毀。此後,選擇留下的華人只能隱藏其族群身份,在外改穿緬裝、在家避免講漢語,以融入本地社會。在仰光及周邊地區,不少1970年代以後出生的二代華人不再使用中文姓名,也不會說漢語。
29歲的緬甸華裔穆斯林馬舒豪告訴《鳳凰週刊》,自今年2月軍人奪權以來,他所在的臉書和微信群里,長輩們頻頻告誡年輕人不要參加抗議活動。但從小同時就讀於曼德勒本地學校和華校的馬舒豪說,在他們這一代人中,不管屬於什麼民族,「每個人都喜歡民主,我們都不想把生活交給軍政府」。
2月4日,馬舒豪和友人參加了曼德勒的示威遊行,但他看見一些網友在臉書上質問「為什麼華人沒出來」。三天後,馬舒豪同數十名華人一同上街,手舉寫有「緬甸華人反對政變」的紅色雙語橫幅。在其他城市,也有華人舉出類似雙語橫幅參與抗議活動。
馬舒豪還加入了當地居民自發組織的巡邏隊,每晚輪班值勤,防止軍警或幫派夜襲社區。一天晚上,他同鄰居們一起從警察手中救出一名聲援公民不服從運動、拒絕為軍政府工作的消防員。
自2月以來,抗議活動幾乎每天都在發生,許多公務員和私營部門的工人舉行了罷工,用非暴力的公民不服從運動向軍政府施壓。
由於自己的民族和宗教身份,馬舒豪過去經常覺得「走到哪裡都被欺負」。他的本科同學曾揶揄過他的宗教信仰,同儕也對他說過「整個國家都討厭你們」。但他發覺,自政變發生後,基於民族的分歧不再明顯。
在仰光做旅遊和物流生意的30歲緬甸華人阿爾文(Alvin)告訴《鳳凰週刊》,政變後,社交媒體上幾度出現假新聞,有部分人士試圖把抗爭者反對軍政府的憤怒導引到華裔族群。但在他看來,「很少年輕人會相信」。
仰光的街頭抗議開始後,阿爾文每天開車上街捐贈麵包和飲品給抗爭者。
緬甸華人也在街頭發放緬、中、英三語傳單,積極組織到各國使館外集會遊行,幫助提升這場社會運動的國際能見度。在網絡上,華人協助中譯各種抗議口號和聲明。
「很心酸,大家回國都是為了國家」,阿爾文在2018年回緬創業,此前他在台灣留學和工作了數年。他出國念書的行程曾經被耽誤了一年,因為當時的公務員試圖通過延遲核發他的身份證件來索賄。
「過去十年,外資進來緬甸,大家都嘗到了甜頭,許多軍方高層的企業也受惠。政變這一個月,很多(軍政府的)作法我們都不能接受。」
阿爾文說,以往人們認為華人心不在緬甸,當國家有危難的時候,華人不會站出來,但是他這一代的年輕華人不這麼想,「80%以上都站出來反對」。
各族形成合力:「我從未見過人們如此團結」
自2月7日以來,緬甸大部分地區展開反軍政府的抗議活動,除了仰光、曼德勒這些大城市,北部克欽邦首府密支那(Myitkyina)的民眾也走上街頭。
克欽邦與中國雲南接壤,礦產資源豐富。其內部有七個部族,信仰三種宗教,不少緬甸印度裔和華裔也居住於此。
自2011年以來,這裡也是克欽獨立軍(Kachin Independence Army,簡稱KIA)與緬甸軍隊交戰的地方。克欽獨立軍是緬甸最強大的地方武裝組織之一。據其發言人稱,在克欽邦的18個鎮,每個鎮都有政府控制區和KIA控制區。
任職於非政府組織的32歲的克欽族人慕汶夠(Mawun Kaw)告訴《鳳凰週刊》,本地社會長期以來缺乏信任,不同民族或宗教群體之間的互動並不多——在她的高中時期,即使所有同學每天見面,也是如此。但最近一個多月來,各族人民在抗議活動中溝通不斷,氣氛融洽。
「我們都知道(民盟政府治下的)國家還不完美,但自從軍人奪權以來,我們彷彿回到了沒有網絡的年代,感到前途未卜。」慕汶夠說,「交通要道、銀行外都是軍警,他們還會隨時到平民家中查戶(以便查看是否有外人留宿),每個角落都讓人感到恐懼。」
「不過,抗議遊行十分振奮人心,我從未見過人們如此團結,印度裔、華裔、克欽族、公務員和老師等等,不同族群和職業的人們都加入了進來。」她說。
慕汶夠參加了密支那舉行的第一場抗議遊行,行進中沿途人群為示威者歡呼,並熱心提供食物和飲料。許多人還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遊行人數從約200人增加到了1萬人。第二天,不少人早早等在了路邊,渴望加入遊行。幾天後的一場抗議集會,更吸引了3萬到4萬人。
這與大約十年前緬甸剛開始民主轉型時的景象相去甚遠。2012年7月,慕汶夠也參加了一場抗議活動,為了讓軍方釋放一名克欽族難民。「當時只有1500人加入我們的遊行。」據她說,當隊伍經過時,大多數居民要麼在一旁觀看,要麼漠不關心。
而今,這樣各族人民團結一致的情景,在欽邦、克欽邦、撣邦、克耶邦、克倫邦、孟邦等少數民族家園不斷上演。
五年來,由國務資政昂山素季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下稱「民盟」)政府所出台的政策,因帶有強烈的「大緬族主義」和「家長政治」色彩,多次招致少數民族團體的批評;而在與地方武裝組織進行和談方面,民盟政府也收效甚微。
致力於和談問題研究的緬甸國立管理學院新聞系講師徐清麗(Hsu Thiri Zaw)對《鳳凰週刊》表示,成功的和平談判需要一個權力下放的制度,代表政府參與談判的人士應當能直接做出決定,地方武裝代表也能同政府代表進行頻繁且非正式的會談,「但這些在民盟政府領導下進行的和平談判中並沒發生」。
然而,隨著「共同敵人」軍政府的出現,原本對民盟政府持批評意見的人們正團結起來,大家把當下的重點放在了恢復民主制度上。一些長期尋求更多自治的武裝組織也表態稱,支持當前反對軍事獨裁的民主運動。
在緬甸東北部撣邦首府東枝(Taunggyi),各族民眾穿上繽紛的傳統服飾參加抗議活動。撣邦是緬甸面積最大的邦,與中國、老撾、泰國接壤,同樣是眾多少數民族的家園及諸多武裝組織的根據地。
「儘管一些少數民族政黨與USDP(由軍隊支持的聯邦鞏固與發展黨,簡稱「鞏發黨」)結盟,但普通民眾依然為了共同目標而團結起來。」一名經常參加本地示威活動的人士說。
在緬甸東部克耶邦擔任某青年組織傳訊主任的28歲青年菲利普·索·昂(Philip Soe Aung),也加入了這場街頭抗議。
2018年6月,克耶邦政府未經公開磋商,宣佈在該邦首府壘固(Loikaw)設立昂山將軍的銅像。菲利普和其他20多名人士對此表示反對,並舉行抗議活動,表達對民盟政府持續漠視少數民族權利的不滿。這之後,他們被當地公務機關和警方提出誹謗、煽動、非法集會等法律指控。
昂山將軍是昂山素季的父親,也是緬甸國防軍的創立者,被視為帶領緬甸走向獨立的「國父」。緬甸獨立前,昂山將軍曾向數個少數民族領袖承諾,他們將在「內政上具備完全的自治權」,但隨著昂山將軍被暗殺以及隨後的內戰,建立「聯邦制國家」的夢想破滅了。
在以往的軍政府以及登盛政府時期,民主人士多通過紀念昂山將軍來表達異議,但在疏於同公民社會團體溝通的民盟政府治下,官員強推昂山將軍雕像的行為卻成為緬族主導的政府壓迫少數民族的象徵。
雙親來自克耶族和卡揚族的菲利普告訴《鳳凰週刊》,在克耶邦,大部分緬族和城市居民支持民盟,因為他們相信民主是這個國家所需要的;本地土著則認為,只有聯邦制才能帶來真正的自治,因而傾向於支持民族政黨和民族武裝組織。
「但最近,這兩大群體聯合起來進行抗議和罷工活動,我們的共同目標是廢除軍事獨裁。」菲利普說。緬甸面積最小的克耶邦內有包括克耶族和卡揚族在內的六個本地民族。
在緬甸東南部的克倫邦,反對軍政府的人們正在尋求當地武裝組織「克倫民族聯盟」(Karen National Union,簡稱KNU)的保護。
2月11日,克倫民族聯盟主席蘇穆圖梭頗(Saw Mutu Sae Po)在紀念克倫民族日的公開信中寫道,「是時候結束獨裁了。」
KNU聯合秘書帕朵蘇拉通(Padoh Saw Hla Tun)隨後對媒體稱,KNU支持且將保護抗議(軍政府的)民眾,但不會出動武力,以免給軍方藉口造成衝突升級。
來自克倫邦小鎮高加力(Kawkareik)的非政府組織工作人員蘇達拉莫敏(Saw Thalar Moemin)說,克倫民族聯盟以及大多數克倫族人並不支持2008版憲法,對於昂山素季及民盟政府也有抱怨,但上街的人是「在為民主原則而戰」。
2008年出台的這部憲法由緬甸軍方起草,目的是確保軍方在國家向混合政體過渡的過程中持續保有對政治的影響力。
高加力鄰近緬甸邊境城市妙瓦底(Myawaddy),這裡是連通泰國和緬甸的要道。蘇達拉莫敏告訴《鳳凰週刊》,高加力以西是KNU第六軍團的勢力範圍,以東則主要受緬甸軍隊的控制,許多活動人士以及有安全顧慮的居民因此西移至KNU的控制區內,他也在最近前往此處。
當地組織克倫人權團體(Karen Human Rights Group,簡稱KHRG)倡導主任蘇南達蘇(Saw Nanda Hsue)告訴《鳳凰週刊》,今年1月和2月,緬軍在一些村莊附近增加軍力部署,進行了更多炮擊,並焚燒民宅,所有這些都違反了緬軍和KNU在2015年簽訂的《全國停火協定》。
KHRG方面表示,從1月以來,約有5000名來自周邊地區的村民因為上述武裝衝突而流離失所。蘇南達蘇說,躲在森林里的人需要藥品和食物,但人道救援行動卻因為持續的武裝衝突而面臨困難。
改變正在發生:緬族網民向羅興亞人道歉
據緬甸政治犯協助協會(AAPP)統計,截至3月中旬,已有超過70人被軍政府殺害,超過2000人被軍方逮捕、指控或判刑,其中約有1700人仍被拘留。
軍政府起初切斷了互聯網和電話線路,接著封鎖社交媒體臉書和推特。從2月中旬以來,網絡服務提供商被迫於每天凌晨1點至上午9點切斷網絡。軍政府從3月15日起無限期切斷移動網絡。
對大部分緬甸都市居民來說,使用平價移動網絡已經六七年了,如今需要重新適應斷網的生活。
但對於生活在西部若開邦和欽邦部分地區的少數民族民眾來說,這就是日常。這100多萬名居民經歷了一場更為持久的斷網,為時近18個月,直到今年2月2日才解禁。
而在這個5400萬人口的國家佔多數的緬族人,此刻終於理解了生活在衝突地區的少數民族的生活感受。
自2月初以來,前聯合國特別報告員李揚熙(Yanghee Lee)和許多羅興亞權利倡導者收到了不少緬甸網友的留言,他們為過去的仇恨言論致歉。
李揚熙曾指責緬甸軍方對若開邦的羅興亞人犯下了種族滅絕和其他戰爭罪行。自2016年以來,超過百萬名羅興亞人逃往孟加拉國和馬來西亞等鄰國。
在李揚熙一則敦促緬甸軍政府釋放國務資政昂山素季和總統溫敏的推文下,一位署名為苗(Myo)的推特用戶回覆說:「我想為近年來在羅興亞問題上對待你們的方式道歉。」
不久前的一次抗議活動中,一幅標語寫道:「從克欽到羅興亞,我們向所有受到壓迫的人民深表歉意。」
儘管昂山素季曾多次為軍方的暴行辯護,依然有一些羅興亞團體手持她的照片,參加了仰光的反軍政府抗議活動。
一名研究民族關係的若開族學者告訴《南華早報》,過去兩年里,一些年輕活動人士在仰光發起倡議運動,反對軍隊針對羅興亞人的暴力行為,但他們的呼籲沒能引起大多數緬甸人的共鳴。「但這一切自2月1日以來已經改變。」
28歲的仰光教育工作者艾(Aye)說:「我們已經知道他們(軍隊)是如何殺人的。現在我們更有同情心,也更能意識到自己的責任。我們不希望未來的年輕一代再受到專制統治的傷害。」
這之前,她並不瞭解為什麼父母一講起軍隊就咬牙切齒、懷有深刻的仇恨。前軍人登盛所領導的半文職政府從2011年開啓一系列民主化改革後,她還跟父母說「軍隊正在改變」,但現在,她完全理解了父母的感受。
有緬甸政治觀察人士指出,連之前那些質疑國際批評的人士也開始承認,軍隊針對羅興亞族的暴行——包括謀殺、強姦和縱火在內——確實發生過。
浪潮中的例外:若開邦青年面臨雙重壓力
在全國各地掀起的反政變憤怒浪潮中,緬甸西部的若開邦是一個例外。
雖說該邦南部出現了一些示威活動,但在邦首府和最大城市實兌(Sittwe),並沒發生大型抗議活動。這是因為該邦南部的語言和政治偏好更接近緬族聚居的伊洛瓦底省,而在實兌,那些願意組織抗議活動的人士正受到嚴密監視。
當地民眾對昂山素季失勢的普遍冷漠,也緣於緬甸國防軍和若開軍(Arakan Army)之間的武裝衝突。過去兩年,它們之間的衝突不斷升級,導致300多名平民死亡,超過23.6萬人流離失所。美國和平研究所的報告指出,雙方戰鬥的激烈程度是緬甸幾十年來從未見過的。
若開軍通過社交媒體獲得了許多民眾捐款支持,成為邦內近年來最受歡迎的民族主義團體。一名若開族學者向《鳳凰週刊》解釋,經過2010年和2015年兩次大選,若開民眾發現,在2008版憲法框架以及緬族主導的中央政府治下,若開民族的政治和經濟權利持續受限,逐漸壯大的若開軍給了他們希望。
2016年昂山素季上台後,民盟和若開本地政黨的關係進一步惡化。民盟所領導的中央政府拒絕任命若開民族黨(Arakan National Party)成員成為邦政府首席部長。若開民族黨是若開邦內最具影響力的民族政黨,在2015年和2020年的大選中均贏得邦內多數席位。
更令當地人失望的是,昂山素季不僅未能阻止國防軍對平民的迫害,甚至稱讚軍隊士兵是在冒生命危險「保護人民」。2020年大選前,民盟政府以安全為由取消了若開邦17個鎮之中9個鎮的投票,受影響選區大多為若開民族黨的票倉。
「昂山素季所說的『人民』包含若開族人嗎?若開族人覺得民盟政府根本不把他們當作國民,而早在政變之前,他們就生活在威權統治之下了。」關注性別與和平問題的28歲若開族青年漂努凱(Phru Nu Khine,化名)向《鳳凰週刊》如此解釋族人中的主流看法。
如今,若開民族黨已經加入由軍事總司令敏昂萊組建的「國家管理委員會」,並派出該黨副主席艾努盛(Aye Nu Sein)出任其中一名委員。這個委員會由16名委員組成,其中六名委員隸屬於軍隊。
3月11日,軍政府將若開軍移出了「恐怖主義組織」名單。據本地媒體報道,此前有362人因涉嫌與「非法組織」若開軍有聯繫而被捕,另有32人涉及與《反恐怖主義法》相關的案件。
在仰光,漂努凱發起了數次街頭抗議活動,還在臉書上開設了「阿拉坎反獨裁」專頁,以表明像她這樣的若開族年輕人也反對軍人奪權。她所發起的抗議吸引了有類似想法的同族青年,他們從若開邦來到仰光參與聲援。
漂努凱解釋說,阿拉坎是若開地區的舊名,若開邦內也有受主流若開族群壓迫的少數族裔(羅興亞人就是其中之一),「使用阿拉坎一詞也是將所有反對軍政府的若開邦同胞都納入在內」。
但在社交媒體上,她依然受到來自邦內其他族人的嚴厲批評。漂努凱說,自己看見緬族人開始理解若開族人在軍事壓迫之下的苦難時,感到無比振奮。但讓她痛苦的是,具有進步思想的若開邦青年必須面對「雙重壓力」——一邊來自軍政府,另一邊來自家鄉人民。
被撕裂的地區:與軍政府合作的孟團結黨
不止若開邦,孟族人的情緒也是複雜的。
2月6日,孟邦最大民族政黨孟團結黨(Mon Unity Party)中央執行委員會做出一個爭議性決定——加入「國家管理委員會」,與軍政府攜手合作。主持中央執行委員會會議的青壯派領袖昂乃烏(Aung Naing Oo)會後對媒體稱,孟團結黨接受軍政府的決定「犧牲了黨的原則」,他在2月22日辭去了黨中央職務。
「孟邦內部被深深地撕裂了,雙方都很情緒化。」孟團結黨的一名幹部向《鳳凰週刊》如此評價。他坦言,很反感一些公民不服從運動擁護者使用「社會懲罰」手段來迫使公務員加入罷工,「有些人使用激烈的言語,甚至威脅說會製作不雅影片」。
但他也說,從自由派人士的觀點來看,軍隊不應該再統治國家,因此他同樣不同意黨的決定。
孟團結黨在2019年由兩個孟族政黨合併而成。2020年大選時,該黨贏得孟邦議會23個選舉席位中的6個,其表現優於緬甸大多數少數民族政黨。
據這名幹部說,自2018年以來,許多民族政黨宣佈成立政治聯盟來對抗民盟,但孟邦的民族政黨不只是結盟,還合為一黨,整合程度更高。
此前,民盟不顧本地政黨和機構的反對,堅持以昂山將軍之名為孟邦首府毛淡棉(Mawlamyine)的一座新橋命名。這座大橋連接面積與新加坡相若的緬甸最大島嶼比盧島(Bilu Island),終結兩岸之間只能以渡輪往來的歷史。
上述幹部在解讀黨內與軍方合作的決定時說,「黨內那些七八十歲的長輩基於歷史經驗認為,萬一這次有機會(提升孟族地位)呢?我們不應該錯過啊。」
這個所謂的「歷史經驗」,指的是1947年緬甸制訂的首部聯邦憲法中,僅有撣族、克欽族、克倫族、克倫尼族和欽族聚居的地區獲得額外的行政權力及政治條款,孟族、若開族未獲得任何優待。
這是因為在英國殖民者正式撤出緬甸前,有些少數民族組織更早決定同緬族主導的過渡政府合作,因而獲得了更為優渥的政治條件。
「我試圖告訴(反軍政府的)運動領袖,他們需要兩種盟友——緬甸的少數民族和東盟內的盟友。」該名受訪幹部說。
一名現居克倫邦、每天參與遊行活動的孟族人士也有同感。他向《鳳凰週刊》表示,「許多(孟)族人認為這是緬族(軍隊)和緬族(民選領導人)之間的問題,和少數民族沒有關係。」
此外,在一些地區,人們本就生活在安全顧慮中。金三角小鎮景棟(Kengtung)一位曾經從政的少數民族企業家說,撣邦東部十個主要城市中,只有三個城市每天有抗議活動。
他告訴《鳳凰週刊》,撣邦東部的城鎮人口不多,「每個人都很容易被找到」。人們害怕的是盤踞當地的那些民兵組織。這些組織中的不算少數都把「民族」兩個字放在名稱里,但實際上是由軍方或當地有權勢的人士所扶植的。「他們手握槍支,可以影響投票,從事非法交易,能做任何想做的事。」該企業家說。
2020年大選期間,在撣邦東部的九個選區中,軍方支持的鞏發黨贏得了其中六個選區,民盟贏得另外三個議席。
如何贏得信任:打造更具包容性的共同體
不少參與遊行的人說,現在他們不僅希望建立一個真正的民主國家,還希望建立一個更具包容性的國家。
30歲的瑞(Swe)是仰光的一名抗議者,她說:「我們以往不知道生活在內戰中的人民的痛苦。如果這次我們贏了,我們對『民主』的標準將會變高。我們將把軍隊踢出政府,同所有人一道,建立一個真正的民主聯邦國家。」
軍人奪權後不到一周,在2020年大選中勝選的民盟議員及其他部分政黨議員成立了「緬甸聯邦議會代表委員會」(CRPH),試圖成為受外界支持的合法政府。與此同時,該委員會的成員們還得躲避軍政府的追捕。
該委員會首先任命了民盟在欽邦的競選委員會成員薩薩醫師(Dr. Sasa)擔任其駐聯合國特使,代表該機構向國際社會發聲;還任命了克倫族人、原上議院議長曼恩溫凱丹(Mahn Win Khaing Than)為代理副總統。
3月1日,CRPH發表了一份聲明稱,將緬甸軍方成立的「國家管理委員會」宣佈為恐怖組織。它在另一份聲明中稱,當合法政府重新掌權時,任何由軍政府頒發的投資准許證將不被承認。
然而,沒有武裝部隊的緬甸民主陣營將如何與軍隊相抗衡?這或許取決於其是否能真正跳脫「大緬族思維」,贏取少數民族團體及地方武裝組織的支持。
CRPH起初並不尋求廢除現行的2008年憲法,這一立場招致許多少數民族團體及緬族年輕抗爭者的質疑。緬甸雖有聯邦之名,卻從未實現真正的民主聯邦制。當前憲法框架下,中央政府仍掌握大部分權力,軍方則掌控國防部、邊境事務部、內政部等強力部門。
面對質疑,CRPH於3月5日公佈了未來的四大政治願景,將「廢除2008年憲法,並起草基於聯邦系統的新憲法」寫入其中。
同一時間,薩薩同地方武裝組織及少數民族團體展開線上會談。3月5日,他同克倫民族聯盟領袖舉行了線上會議,並一同舉起三指手勢合照。次日,武裝組織「復興撣邦委員會」(RCSS)致函,要求同薩薩討論當前外交問題及未來可能的合作計劃。RCSS是緬甸最強大的地方武裝組織之一,勢力範圍涵蓋撣邦南部、北部和東部地區。
一位駐仰光的歐洲政治分析師向《鳳凰週刊》表示,那些種族民族主義者(ethno-nationalists)不太可能立刻信任緬族,但他們的聲音將變得越來越邊緣化,「因為反軍政府運動強化了各族人民對團結的呼聲」。
但他也強調,這並不是說所有的少數民族就是一個統一的整體。「只是說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並不互斥,少數民族可以為自己的民族感到自豪,但許多人也有強烈的國家認同感,明智的選民會依據政黨能力來做選擇。」
一個事實是,在2020年11月的大選中,民盟不僅在以緬族居民為主的區域獲勝,在大部分少數民族地區也取得了壓倒性勝利。
「不少高舉種族民族主義大旗的武裝團體和政黨,實際上也是剝削當地民眾和自然資源的利益集團。」上述分析師說,「這些組織的領袖的親人們往往在海外過著優渥的生活。」
「過去十年,國際社會對緬甸的支持主要集中在國民生計與和平進程上,後者是軍方與握有軍火的精英之間的和解。」來自緬甸欽邦的政治研究者萬鐘連(Van Cung Lian)在接受《南華早報》採訪時表示:「當共同的敵人(軍政府)不存在時,需要在基層作出更多努力,促進各族人民之間的相互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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