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日记
二零二四年十月二十五日
出差去广西,下高铁,人流挤向出口,热气上涌,一时分不清到底是秋还是夏。
昆明已经冷了,银杏叶落的满地都是,被人踩碎快成泥了,这是秋天的最好时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都是黄色。一整个黄色的世界。
傍晚太阳从树缝射出几道光,路也变金黄,行人走的慢了。
一个花白头发老太太,坐在路中一个小马扎上画画,没一会儿,就围上一圈人,拿手机拍照,眼里满是惊奇。
秋天什么时候来的,昆明人最直接的感觉是夏末一场雨后。大雨一来,气温骤降,睡觉手脚冰凉,转晴,气温回升,再下雨,大风,气温再降,手脚又冰凉,之后是连续一周阴冷,不穿羽绒服是不行了。季节界限,就像用蜡笔画的线条模糊得让人晕头转向。
南宁还是夏天。
大榕树垂下根须,如同电影里的妖怪世界,鼻腔里是一股热带才会有的气味,数百米长的主干道上,电动车摆动各色头盔,一眼看不到头。
朋友说,这就是广西。中国的电动车王国。
据出租车司机说,现在是南宁最舒服的时候,这两天刚降温,太阳并不辣。汗水依旧沿着鬓角流下。时光倒流,仿佛回到八年前。
高考结束,来广西玩,带着朦胧期待,一群男生和一群女生在火车上玩牌打发时间,入夜,火车下行,各人找各自床,一夜的konglongkuanglang,像在下楼梯。如果火车有轮,让人怀疑它到底是不是方的。
地势逐级递减,高原之后,突然就一马平川,火车撒了欢。窗外,俨然一副塞下江南,鸡犬相闻,泡面味儿和汗味儿混杂,黑暗中已经是一片鼾声。
二十六日
昨晚没睡好,有些兴奋。
很久没出来,到了陌生环境,激动得简直不知怎样才好,酒店有浴缸,放了满满一池水,全身没进,四肢舒展。从水中钻出,仿佛才算活过来。
今天得出席一个活动仪式。毕竟是工作,不能搞的真像在度假。
活动方请了很多外国人,昨晚吃饭,除我外,一桌人全是欧美东南亚面孔,有一个好处,不必保持和领导吃饭时的战战兢兢,大家可以放肆一点,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
语言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它会形成一团氛围,要不是及时意识到这是中国的餐厅,还以为身处国外,他们的松弛与周围环境形成两个气候带。
我旁边坐个巴基斯坦人,看上去,三十五岁上下。他说他的中文名字叫“张伟”。我告诉他,中国可能有几十万人都叫张伟。他不吃猪肉,一桌菜只能吃那盘辣椒芹菜牛肉和一盘白切鸡,他问我最多的问题是:“Is this pork?”我说,“let me see see。”之后他一见我,总是挤眉弄眼地重复这一句话,像是接头暗语。
中亚人好留大胡子,很多欧洲人也多有类似习惯,中学课本上托尔斯泰是大胡子,马恩是大胡子,印度诗人泰戈尔也是大胡子,就连当年策划9.11袭击事件的拉登也是大胡子。不说中国人,世界名人可能有一半都续有长须,半部人类史可能都是大胡子的历史。张伟也留胡,但谁能看出,这居然是个只有22岁的男生。
胡子确实会引发人对年龄的误判。
昨天下午,去找了当地的糖水店,绕了几公里,最后只能找一家巷子里的店,喝了莲藕排骨汤,突然感觉,南宁人即使炖勺子可能都是鲜的。
两广人风行喝汤,这是真正的fashion。
二十七日
昨晚到北海。
从南宁驱车一百多公里,到钦州,看了一天的建筑工地和港口。流程很简单,先听讲解员介绍,然后是提问题,对方推出个代表回答,然后是大合照。这就是中国式的采访。
未来几天都是这个流程,真要命。
认识了马来西亚人Katrina,越南人玉英,两人中文都很好,人也很好。
Katrina算是华人,父亲来自福建,母亲是马来人,一家人住在东马,我看了半天地图,分不清东西南北马的区别,她说,西马,南马,北马都在马来半岛,东马就是有文莱的那个岛,东马像只狗,他们在狗头,一个叫沙巴的地方。
她说,我像她妹夫,看到就很亲切,还拍了个照片发给她妹妹看,我说,可能在很久以前,我们是一家。她笑笑。
玉英经常和我们在一起,穿个黄衣服,每次采访团和其他游人混在一起找不到人,我们都会找黄衣服。她经常走在人群最后,不听讲解,也不拍照,只捡自己喜欢的看。
玉英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大的已在上幼儿园,小的还不会爬,先生在学校当老师,一家人住在河内,很幸福。
我感觉她像个学生,身上仍有一股子元气,现在的中国年青人不到二十岁就老气横秋,不知遭了什么瘟。
北海靠海,酒店外有一条两公里长的海上步道,夜晚沙滩退潮,去散步,看到不少人打着灯赶海。
二十八日
还在北海。
上午去港口参观,很大一个码头,没什么人。接待大厅很新,讲解人声音回荡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据说,未来这里要开通一条国际航线,主要靠泊国际邮轮,海关设施什么的都建差不多了,只等游客来。讲解人描绘蓝图,听的人一双眼睛没什么目的地到处乱看。
大厅外是海,绿得像玉,风大,头发立起来向后弯腰,张开双臂,任凭风摆布,衣袖裤管瞬间就是鼓鼓的,如同泡在水里。转过身,许是察觉到人的意图,又吹得衣服像旗子一样猎猎作响。风在推人走。
去流下村。据说这是个传统渔村,现在已经建成旅游景点,有咖啡馆,奶茶店,东南亚小吃摊。这些年,咖啡馆已经成为打造景点的一个标准,逃离城市的游客,没事总要来喝两杯,仔细一想,好像并没有走出那个“城”,乡村人看城里人依旧是疑惑。
一辆电动车按了很长一声喇叭,导游顿了顿,面露尴尬,人群这才反应过来,齐齐从中间让出一条道。
北海产珍珠,据说是“南珠”,古代达官贵人追捧的奢侈品,《本草纲目》记载,“珍珠味咸甘寒无毒,镇心点目;涂面,令人润泽好颜色。”真是好东西。上次来北海,还特意去逛了当地的珍珠商店,最后却买了一堆贝壳回家。
第一次看海的人就像是第一次去野外的人,总会指着一些花草树木动物昆虫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光着脚在沙滩上跑,迎着浪向海中走,躺在沙滩上用沙子埋人,没有人知道那时的我们脑子里到底想些什么。
二十九日
1885年6月9日,清政府与法国于天津签订《中法越南条约》,承认法国占领越南,之后,中法双方勘定边界,东兴、防城与越南边界大部分地段以河为界(全长150公里),少部分以山岭为界(约50公里)。五年后,钦州知州李受彤在东兴立下大清国五号界碑。
五号碑下面就是河,现在旱季,水深估计仅没小腿,过了河就是越南。
不足一百米的距离,时间却差一个小时。有人一到这儿,手机会显示两个时间,有时又在两个时间来回切换。边境的人应该早已习惯这一日常。
河沿上布置有围栏,没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翻过去,必须手持通行证过国门大桥。每天,都有一大批中国人越南人通过这唯一的合法通道,过去过来,买货卖货,不知1885年前的人看到此情此景,会作何感想。
晚上,从高处看,分不清哪边是越南哪边是中国,国界好像消失了,白天又出来,跟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边境上的人是无所谓国界不国界的,人内心也无明确的中国人外国人区分,越南是京族,东兴也是京族,语言相通,文化相同,日常交往,无非都是街上的陌生人。更何况两边本就各自是亲戚。
以前有个故事,说有个云南人去放羊,一不小心就放到了缅甸,在缅甸的三叔家吃了个晚饭,又赶着羊回来。疫情三年,边境围起了铁丝网,花山节中越两边苗族隔着铁网对歌,互递食物,眼泪纵横。
逛特产商店,一见人来,几乎所有店家目光都集中在一个点,像猎人看到猎物。
买了一大堆方便面。玉英说,她从小吃到大。Katrina也买了一大袋,走了一段,又折回去拿了袋越南腰果。
这里的特点,第一次买东西给你装个红袋子,到下一家,同样的商品,人家看你袋子颜色,价格就往下降一等,你买了,再给你另一颜色袋子,下家商铺看见又降一等,以此类推。
电视剧《大宅门》有一段,白景琦去当皮袄,第一家给价五两,没卖,伙计说下一家不会给比这更高的价儿,不信,伙计给他叠上包好,下一家一看折法,给了四两五,再下一家,又降到四两,最后还是得回第一家当。
从东兴乘车往防城港方向,张伟用汉语拼音写了一段话让我看,这是他准备采访时用的,他打算背下来。我心想,这真是个又傻又世故的老外。
他说,未来想留在中国,有个他喜欢的女生可惜有了男友,我问,是车上的吗?他说,是,我问哪一个,他说保密,但我已经猜到她是谁。
中午,缘因我要回南宁赶明早高铁,没订房间,立在大厅墙角充电,Katrina早早下来,说是就我一个没房间,怕我孤单来和我说会儿话。心下感动,但又强装镇定。
晚上吃完饭,和Katrina、玉英匆匆合了影,都说下一次见,Katrina说,很舍不得,没其他多余的话,面对熟悉的陌生朋友,谁也说不准,下次见究竟是哪一次。
车上,Katrina发来消息,说,认识优秀又投缘的你们,真的很高兴。心下一紧,不知该回什么,连忙说了句,我也是。天空下起濛濛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