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六环外的美国西部小镇：对话《美国故乡》导演亚当·史密斯

2019 年 9 月 3 日

以精品楼盘的形式，美国西部风情小镇Jackson Hole被地产商移植到国内，营造出一种恍若置身海外的幻境。人造雪慷慨覆盖的圣诞节、以美国西部景点命名的街道场馆、牛仔竞技表演，美国国旗、苹果派、棒球等象征美国Good Old Days的文化符号，在“美国故乡”得到居民自发的尊崇复制。

《美国故乡》预告片 Americaville (trailer)

“美国城”在京郊：对话《美国故乡》导演亚当·史密斯

采访撰文：Lauren

几年前刘华(音)第一次驱车赶往“美国故乡”。从看房到入住，她的表情都认真而充满期待。尖顶红砖房错落有致地掩映在绿树间，预告美好一天的广播在“小镇”上空回响，头戴牛仔帽的安保人员在蜿蜒的公路上整齐踏步。

刘华翻开一本精装英文版《美好生活指南》，小心翼翼地布置新房；用美国食材准备晚餐派对；热情拥抱左邻右舍；诙谐的断奏伴随她的期待步步成真……

图/《美国故乡》剧照：“早安，原乡美利坚！” 清晨，绿树，蓝天，广播亲切问候京郊美式小镇居民

以上这组镜头出现在英国导演亚当·史密斯的纪录片新作《美国故乡》(Americaville)。影片聚焦的美式小镇，说是美国故乡，其实这些房子处在北京六环郊外。这片从河北环山的开阔土地上拔地而起的美国建筑群，就是自2011年一期开盘、占地百万平方米的“原乡美利坚”，号称“纯粹美国西部精装度假独栋”，参考样本是美国西部度假胜地、怀俄明州Jackson Hole山谷南端的同名小镇。

太平洋彼岸的美国西部，经由19世纪的风光画，令人们展开了对“新大陆”的想象，太平洋洲际铁路的建设也帮助更多向往北美“新大陆”疆域的人有了第一手认识。他们循着先人的足迹，游历了沿线站点、城镇、河山。

这些人中有探险家和出版商Crofutt，他希望向美国和欧洲的广大白人族群展示壮丽的西部景观，因此委托美国画家JohnGast于1872年绘制了石版画American Progress（《美国向前进》），它作为宣传画通过著名的Crofutt’s Guide（Crofutt旅游指南）广泛传播。

图/John Gast 石版画：AmericanProgress（《美国向前进》）

画幅中央是衣袂飘飘的哥伦比亚女神，引领着欧洲白人血统的农民、矿工、殖民者、探险者，带着最先进的生产、交通和通讯技术，向着密西西比河以西前行，驱逐黑暗和愚昧，所到之处即是光明。左边暗出画框角落的是美洲殖民前原本属于这片土地的野生动物和印第安人。

这幅经过浪漫加工的图景是典型的美国梦象征，是对十九世纪美国移民神赐使命的宣扬。容纳如此宏观的前景和野心的American Progress，原作却只有40厘米长。借助浮于纸面的印刷品，“新大陆”的图景得到国际传播。

征服和开拓，在很长的历史时期是主导美国驯化“蛮荒”西部疆域的关键词，也频繁见于美国西部片。西部片中典型的英雄，脚踏黄沙戈壁，掌控枪械游刃有余，干掉反派冷酷无情，在适者生存的法则下赢得一方天下，看得观众热血沸腾（昆汀·塔兰丁诺致敬西部片传统的好莱坞电影《解放的姜戈》便在怀俄明州Jackson Hole取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西部片刚被引入中国内地，让思想解禁的国人猛然发现了外面的世界。

紧接着，比画面能更加立体地展现异域风情的是出现在全国各大城市的“西洋镜”，即“世界公园”微缩景观，让你一天之内可以走遍世界。打造世界公园，无疑打开了大众对新世界的好奇窗口，为向往和迷恋境外游的人们提供了最实惠又最接地气的满足。

图/贾樟柯《世界》(2003) 剧照，带领游客飞越不同“国家”的空姐在“国会大厦”“埃菲尔铁塔”等微缩景观前休息

近二十年来，处于现代化价值参考系中心的西方世界，以更加规模化的多元形式流向非西方世界。中国内陆城市化进程中屡屡出现的洋房，可以说是对西方文化的本地化诠释。

亚当·史密斯导演的新作《美国故乡》反映的正是当下部分国人对欧美想象的一种升级版满足，即美国西部风情小镇以精品楼盘的形式移植到国内，营造一种恍若置身海外的幻境。

片中，对于河北Jackson Hole的居民来说，身处其中超越了浮光掠影的欧美境外游，成为触手可及的日常体验。这里，被人造雪慷慨覆盖的圣诞节、以美国西部景点命名的街道场馆、牛仔竞技表演，都作为硬件支撑着这场由开发商和物业精心策划的移植。美国国旗、苹果派、棒球等象征美国Good Old Days的文化符号，在“美国故乡”得到居民自发的尊崇复制。

刘华站在小区内“Grand Canyon”(大峡谷)招牌前恳切地用英语表达：“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移植的美国小镇内核，是影片主角对自己心中美好生活的努力尝试。

2015年，亚当开始带着《美国故乡》方案参加纪录片节展的提案大会，寻找制片支持。同年12月，河北Jackson Hole第一次出现在《纽约时报》上。随着开发版图的扩张和新的人的人潮涌入，刘华的“美国故乡”遭到“侵蚀”。渐渐地，持有“内外”之分和风水讲究的新业主把各自的独栋围墙上锁，不再面向蜿蜒的街道。以刘华为代表的业主守护的社区正经历一系列无序的改造，和山外面熟悉的广大世界融合，不再“纯粹”。

最新的片花里，刘华的置业顾问琪（音）向客户推销新开盘的“比弗利山庄”――延续一期的态势拓展的商品房打造计划，借复制的地理优势和硬件设施，以最低数百万的开价提供逃离首都大都市圈的另类生活方案。

在样品房展示途中，她以“比弗利山庄是洛杉矶富人区”开题，资本定位的话术简单直白，省略了自主创造美国式美好生活的必要。开发商必然知道，慕名而来的中国客户并不都像刘华那样拥抱和守护“美国梦”。受全球化资本主义影响，在这个物质至上的年代，不论以“美式”、“英伦”还是“地中海”风情来构建居所，都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幸福是可以通过消费来衡量和实现的。

一个中国小区为什么会被美国西部浪漫主义改头换面？随着开发商版图不可避免的迅速增长，“美国故乡”是否能够保持纯粹的整体性？如何理解西式模拟楼盘和个人身份表达之间的关系？“原乡美利坚”这个处在虚实之间的美国意象全球化的产物到底意味着什么？

近日，凹凸镜DOC对亚当进行了线上访谈，让中文读者在新片上映前见证一场有趣的影视社会学调研，希望这部耗时五年的独立纪录片会给我们一些启发。

凹凸镜DOC对话亚当·史密斯

凹凸镜DOC：《美国故乡》的灵感来自哪里?

亚当·史密斯：我在英国长大，辗转中国和美国经商的父亲喜欢在饭桌上分享他对两个国家的见闻，这让我从小就萌生了对这两个国家的兴趣。青少年时期到中国和美国旅行，以及后来在中国生活和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读书的经历，都让我对“美国梦”的概念很着迷。当我发现中国有一个“小镇”也在向中国人传达他们制造的“美国梦”，便决定以此为例来探索中美文化的碰撞以及是否能够产生和解。

凹凸镜DOC：怎样确定《美国故乡》英文片名“Americaville”？

亚当·史密斯：拍摄纪录片的“小镇”最初打造的是美国怀俄明州Jackson Hole小镇的复制品，取名“原乡美利坚”。之后又加入了“比弗利山庄”和“蒙特西托”等复制项目，于是我把拍摄地统一称为“Americaville (美国镇)”，即片名。

凹凸镜DOC：您喜欢通过影像创作来探讨人造环境与身份表达的关系，这点在《美国故乡》中如何体现？

亚当·史密斯：《美国故乡》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小镇”多大限度地满足居民用不同的方式形成新身份，尤其通过物质消费，以及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中国特征如何被削弱或加强——我发现这里营造的Jackson Hole风情小镇完全不代表美国，而是一个扎根于本土文化的美国，因为他们是以中国视角挑选了能够代表美国文化、政治和物质生活的元素。

凹凸镜DOC：《美国故乡》和您的其他方案有何进展？

亚当·史密斯：《美国故乡》刚刚成片，将于2020年一月在加州首映。目前还在计划之后的巡展。Fantasy Factory在后期剪辑阶段。

凹凸镜DOC：《美国故乡》的后期制作有什么挑战？自2015年最初参加提案，正片中加入了额外的脚本吗？

亚当·史密斯：是的，作为我第一部独立执导的长片，制作过程充满了挑战。我参与的第一部纪录长片是和宋婷导演共同执导的《宫殿之城》。《美国故乡》单从前后期工作量来说就更具挑战性，不过独立负责的收获也很多。花5年时间持续跟进这个方案，以促成正片的完整呈现，需要很强的自我激励。拍摄一直持续到2017年底。最后一次拍摄是纪录主角参观美国西部和原版Jackson Hole。

凹凸镜DOC：Jackson Hole复制品的存在是否利用了业主的不安？业主们重建的生活状态是否与北京地区的生活秩序不太和谐？您希望通过影片启发对个人和集体身份的思考吗？

亚当·史密斯：我认为河北Jackson Hole之所以存在，以及为何对中国业主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背后有太多太多历史的和当下的原因。中国版的Jackson Hole无法脱离当今中国及美国的民族主义的发展态势来讨论，而这一大背景也让那里的居民和开发商重新解读他们的社区以及如何进一步推广它。

国内媒体对Jackson Hole的负面评论引发了开发商的担忧，他们在考虑是否有必要将品牌重新打造为阿尔卑斯瑞士小镇，以减少争议。

凹凸镜DOC：这部影片在中国上映的可能性大吗？

亚当·史密斯：希望不大。独立电影在中国的发行一直存在困难，我还在思考方案。

Jackson Hole的开发商希望《美国故乡》的全国放映能带来宣传效益，不过他们也没看到最终版本。实际上，我把这部影片的目标观众定为美国人，因为它体现的风靡全球的美国意象或许可以给予美国观众一个思考的机会，在这个关键的历史节点，重新衡量“美国梦”对他们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