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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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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知中同行:MIRROR歌迷的連結(節選版) |在場·非虛構寫作獎學金

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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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趙雲的《在未知中同行:MIRROR歌迷的連結》是在場獎學金第一季的一等獎提案作品,作者以焦點小組的形式訪談了數十位歌迷及研究者,1.7萬字全文版近期將在端傳媒全文刊登。Matters首發節選版,講述廣東歌復興與MIRROR的時代精神。

文/趙雲

攝影/曾梓洋
焦點訪談小組策劃/鄧鍵一
焦點訪談小組統籌/梁洛宜

姜濤是MIRROR中最廣為人知的一員。「姜糖」(姜濤粉絲的稱呼)趁他4月30日生日前後,在鬧市銅鑼灣買下當眼的廣告位。(攝影:曾梓洋)

廣東歌:唱出時代心聲,在孤獨中相認

2020年國安法在香港實施前後,多個最大型的壓力團體、工會和政黨解散,非建制派的區議會及立法會議員當選後只剩三條路:被捕、被取消資格或在威脅下辭職,幾個讀者最多的非建制派媒體先後結業。執法和司法機關亦逐步起訴和審理跟社會運動相關的案件,數量高逾萬件。

公共言論也在迅速減少。香港的朋友都說,最近臉書都無甚可看了,大家不再分享對事情的看法,也可能是根本沒有太多事情叫他們有表達的衝動;而前陣子大家都經歷一段時間,臉書充斥一堆名字和頭像無法辨認的朋友,細看他們的檔案,有些人連個人照片和舊內容也刪除了。

香港中文大學傳播與民意調查中心受委託進行的一項學術調查顯示,2020年至2021年底香港出現明顯的「迴避新聞」趨勢,自稱民主派或本土派的受訪者中,表示完全不看新聞的比例顯著上升。 

我沒有改名字和照片。只是明明是社交媒體重度用者,以前一日post幾次,近一兩年似乎沒甚麼事能撩動我要向數百人分享的慾望了。餘下有話想說的時候,好多次欲言又止,打幾個字就按刪除。社會議題太沉重,風花雪月又嫌太輕浮。

今天的香港,有時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如何看得見彼此?看不見彼此的話,又如何超越自己,連結公共?

與 MIRROR 熱潮一併備受談論的,是廣東歌的復興。今年1月1日「商台叱咤樂壇流行榜頒獎典禮2021」,是香港最重要的流行音樂頒獎禮的日子。我排除萬難找來一張票入場。除了為偶像打氣叫到失聲,最難忘的是RubberBand唱〈Ciao〉、C AllStar唱〈留下來的人〉(兩首歌都跟移民有關)時,現場的點點燈海,還有MC $oho&KidNey說道「香港management不好」等的熱烈反應。

4月14日,ViuTv舉辦的「Chill Club 年度推介」頒獎禮上,RubberBand 獲年度樂隊銀獎,主音 6 號上台時領獎時哽咽說:「香港做一個……做生活都不容易,希望大家繼續相信音樂的力量…一首歌,三四分鐘,希望給大家一個情緒出口,一個力量,我們繼續堅持,我們香港的歌手、樂隊、組合繼續做好音樂,為所有鍾意香港音樂的人送上一些力量,度過這個時間。」他的得獎感言在社交媒體廣傳。很多人說追星,或者流行文化工業的作用正是叫人逃避現實,但看著場內場外觀眾的反應,這種說法顯得多麼蒼白。

五月 RubberBand 的戶外演唱會微雨飄送,以前聽他們十年前的舊歌〈發現號〉時以為不過一首勵志歌,今天才驚覺搭乘發現號歷險,已做好「劃破了風衣/丟了救生衣/未曾想過會倖免」的心理準備。6 號在說「入場的,都是相信共同價值的人」,望著身邊冒雨大合唱的幾千名觀眾,我無法逐一驗證他們的價值觀,但空氣中似乎飄蕩著不用言傳的氣氛,叫我相信他說的是事實。 

​我以為我已經不需要廣東歌。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世界主義者,哪裡有好聽的音樂就聽甚麼,聽歌接近30年來累積的歌單,可以隨天氣心情情景服用。我也相信好的藝術會超越時代、語言和文化而動人,不會因為歌手的地域背景而加分。 

2020年,已有人向我推介柳應廷的〈迴光物語〉,當時我聽來不以為然。

2021年6月中某天,傳來《蘋果日報》倒閉消息,那天晚上不願回家,沿港島新開放的海濱散步,耳機隨機播放了〈迴光物語〉。柳應廷唱著:「已習慣處身孤單的煎熬/披星戴月以淚光照地圖」,說的可以是社會也是個人。《蘋果》的消息也許只是自傷自憐的藉口。就算身處煎熬,人依舊披星戴月趕路;伸手不見五指,不靠外在照亮前路,而是靠自己的淚,原來悲傷也可以是力量。「遙遙盼望沒有光/茫茫宇宙它破滅成全美好」,地球上抬頭看得見的星,光芒迸發自幾千年前的自燃,星體破滅時並沒預料到,它也許於不知何時,照亮不知名的人。

2021年12月,L來自獄中的信説,柳應廷的〈人類群星閃耀時〉聽得他頭皮發麻。那時候我已反覆播放這首歌一個月。L在信中形容歌是「好強的光束,強行撬開封閉的內心,然後把黑暗、混亂、痛苦及迷惘清空,把其照亮;所感受到的,是清澈、單純但極有力的『愛』,澄明的愛,被強行撬開的那瞬間,是喊撚到仆街的」。一個月後的信,他又說:「廣東歌可以陪我哋捱多陣。」

〈人類群星閃耀時〉的光芒在於懂得黑暗。這種靠光明來反襯的黑暗,只有在當下的廣東歌才聽得出來。我無法跟高牆內的L的苦難感同身受,但可以一起聽〈人類群星閃耀時〉。一切的疲憊、創傷、沮喪、憤怒、無力,得以被容納;無法醫治,心照不宣,只能同行、照料、撫慰。 

不同的勵志歌,不同的時代精神

「時代就消失聲音也可永久」 Per Se〈竊竊詩〉

我請鏡粉們各自挑兩首過去兩三年最代表他們心情或引起共鳴的廣東歌,其中一首必須是MIRROR 的團體歌、MIRROR 成員單飛出版或翻唱過的歌,另外一首,則歌手和年代不拘。

下表為所有兩個人或以上挑選的歌:

參加者亦親筆寫了他們的選擇和原因,及最喜歡的一句歌詞。

以下為部分參加者的心聲:(圖片)

「離別」、「移民」、「無力」、「抑鬱/depressed、「同行」、「陪伴」、「治癒」、「安慰」等,都是反覆出現的字眼。當中一半人提到 MIRROR 2021年中出版的〈Warrior〉。但同一首歌甚至同一句歌詞,各人的理解都有細緻的差異。

例如很多人都引用「浩浩蕩蕩迎來另一新世紀」為最深刻的歌詞。他們這樣解釋:

「這是我的希望,想迎來一個新的世紀,好勵志……但我知道不是真的」

「或者諷刺點看,2019年以後真是一個新世紀,新到我認不出來,但迫著要去習慣」

「這不也是 MIRROR 自己對樂壇帶來的衝擊嗎?他們真的做到,是他們的寫照。」

〈Warrior〉中另一句受歡迎的歌詞是「大不了死/亦不會避」。很多人用來描述面社會高氣壓及各種困難時,奮力一搏的決心。育有一位五歲女兒的Francis,說起這句歌詞時放慢語速,聲線變得沉靜:「好多人告訴我為了女兒應該移民,但我想對他們說不一定是移民才是為個女好。」另一位媽媽 Nancy 則用同一句歌詞來教育讀中學的兒子:「我個仔好怕事,考試、比賽都會驚一餐,我希望他勇敢一點!」

不同人挑選柳應廷的〈迴光物語〉時引用不同的歌詞,包括「茫茫宇宙它破滅成全美好」及「最後我石破天驚來全力粉碎/新與舊/星宿同創造/一刻天荒和地老」。一位大學生說:「也許要先經歷摧毀,美好的事才會重生,那麼我所經歷的都只不過是個過程,那有一天總會找到出口,這樣想似乎比較有希望。」

姜濤的〈Master Class〉亦被經常引用來代表世代矛盾,但對世代矛盾不滿的不只年輕人。八位媽媽級鏡粉中,有三人都引用「年輕怎麼就是錯/誰不解釋就恨我」作為近三年最打動她們的歌詞。「第一次在電視節目中聽到這句歌詞,腦中就浮現社會運動時的新聞畫面。」她說起時哽咽,身邊的另一位媽媽給她遞上紙巾之餘,亦抽一張給自己拭淚。

2021年RubberBand的〈Ciao〉和C AllStar〈留下來的人〉開宗明義說到移民,也是去年家傳戶曉的流行曲。一位即將畢業的為社工系學生說:「〈Ciao〉當中有一句是『再見偏說到紅眼/被時代拆散/才道別那樣難』,我聽頭半拍就流淚。腦海浮現好多道別的影像,過去兩年說過好多再見,其中一些人可能以後再無機會親身見到。但最後唱道『說了再見/約定再見/就會再見』,好似我們已經約定了,就無咁sad。有少少希望。」

〈Ciao〉於2021年叱咤樂壇流行榜頒獎禮贏得「至尊歌曲大獎」。

訪談時,人們不時用「勵志」來形容近年最打動他們的歌。但勵志歌每個年代都有,為何他們對以前的勵志歌沒有共鳴?每次我提出這個問題,不論組別或年齡的參加者都會說:「例如(李克勤的)〈紅日〉和(郭富城的)〈強〉是嗎?」然後傳來一陣訕笑。他們都說:「以前的勵志歌會不斷講,只要你堅持就會成功,總可以排除萬難,人定勝天。現在的勵志歌會承認現實真的很艱難,努力不一定會即刻成功,或者要等好耐才會見到曙光,但我們可以陪伴大家,各自保重。」

〈紅日〉和〈強〉能夠成為經典的1990年代,不只是廣東歌的黃金時代,同時也是香港的黃金時代。1970年代至97年金融風暴以前,除了世界性的經濟危機帶來短期打擊,難關不過是暫時,大家依然想望只要咬緊牙關便能再創高峰;而因著幾代人的努力與國際環境的造就,大半世紀由小漁村蛻變成國際大都會的(並不準確的)都市傳說,當時聽來依然有說服力。

昔日的勵志歌並不假,只是物換星移,今天鏡粉目睹的是國際大都會融入大灣區,變成香港市的過程。

也有人提到1979年羅文為港台電視劇《獅子山下》演唱的同名主題曲。

Maria說:「〈獅子山下〉已經被扭曲了。」

Lucia說:「〈獅子山下〉講到香港人好卑微。」

Maria說:「叫人做社畜。」

Cindy說:「我覺得〈獅子山下〉已經被濫用,甚至扭曲成只要大家做個蟻民埋頭工作就會成功,我connect不了。」

2002年香港受金融風暴打擊,半世紀來首次面對嚴峻經濟衰退。時任財政司司長梁錦松引用歌詞宣讀財政預算案。〈獅子山下〉由關於多元文化、身份認同和關懷弱勢,變成拼搏就會成功的「香港精神」,甚至曾在煙花匯演播放。今年2月第五波新冠疫情,無線電視台將〈獅子山下〉,找來一班80年代至2000年代走紅的巨星包括譚詠麟、劉德華、古巨基、李克勤、楊千嬅等演唱。 

「反而姜濤在頒獎禮上講香港音樂要做亞洲第一,令我感到就算現實上也許做不到,至少有志氣有決心,曾經低沉過,也可以重新振作。這種說法對我來說會更有共鳴。姜濤講一句亞洲第一,好過再唱十次〈獅子山下〉。」

眾人:「對,就是這樣。」

大學生Cherry(3)抗拒太正面的歌:「 我不想聽歌時經常被人提醒一定可以排除萬難、可以快樂起來、一定會有曙光。其實……可能正如姜濤的〈鏡中鏡〉所言,有些黑暗面我們是要接納。」

​身為柳應廷歌迷會幹事的Z特別喜歡 Serrini 的〈Let Us Go Then You and I〉。「Serrini本身好叻,勇於打破框框不受社會規範,這首歌特別觸動我。她在台上叫大家飲多啲水、食多啲菜、讀多啲書,做個好的人。我覺得這首歌是送給香港人的,好貼地好鼓勵我,但不是盲目地叫你正面點、看開點。」「男炒」(男性柳應廷粉絲)小編A說:「Serrini這句話好像很廉價,但現在大家可以做的真的只有這麼多,這句說話置於今天的脈絡之中,即是自己保重,看清世界。」

​去年9月底一次現場演出上柳應廷翻唱了這首歌,Z和另一位幹事S也在觀眾席上。Z說:「當時前奏一響起,整排『柳炒』(柳應廷粉絲的名字)一起哭,場面好壯觀。」為甚麼?「我想大家受觸動的點不同。完場後我們也有分享,但沒有深入討論,都是嘲笑對方哭比較多。不過大家都在歌中找到自己的經歷,得以抒發。」S補充:「可能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私人感情,但大部分都是大家這幾年的共同經歷,不用講出口,所以沒有再深入討論。」

(未完待續,全文版請見近日端傳媒)

註:所有名字皆為化名,部分情景細節稍加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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