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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魚/白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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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 day1 | 再見萬華玖樓:無往不利的離別,已不會澆滅我的心

白魚/白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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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西平遙的雨夜,舊城濕冷,人頭攢動,民俗、搖滾樂、真誠的土地上的歌唱者們,給我了極大的滋養,蘇伯伯說「我是工廠子弟,我只能做我生活關係的音樂,而不是原生態民俗,這是我的誠懇」,我一下被擊中,在一個年輕氣盛,焦慮自己無法寫出作品的時刻,我意識到我曾有「原創性」的迷思,所以去追尋一切虛無縹緲的原生之物,但答案竟然在我自己身上,我應該誠實,用我的生命,我的經驗,我的生活關係,去塑造我自己的作品。



萬華玖樓是我在台北失去的第一個家園。

我努力捍衛過,無法抵擋資本、人事、疫情的兩茫茫,我曾在狂怒中將他們炎上,寫出過一篇「我們的創傷不是你的談資」的文章。一個共生公寓的傾倒,被退租四散的人們,社群的分裂,文化資本的「空手套白狼」,很多議題可以講述。

但是今天我只想談談,失去家的感覺。

2019年,二十五歲的我,帶著三分勇敢,三分莽撞,三分不甘,一分僥倖,回到台北。

在經歷了學業上的壓力和懷疑,系所同門遭遇的性騷擾和我一起的負隅頑抗,還有一些身分上的無端歧視之後,我灰溜溜的離開了台北,甚至連床鋪都沒有收拾乾淨,也沒和太子學舍的室友告別,在系所裡留下了衝動不好惹的名聲,再也沒去上課,在宿舍躺了三個月,床頭都是711能買到的便宜威士忌,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是逃離台北的,帶著惶恐,委屈,難以名狀的憤怒。

第一次遠行的我,沒有收穫奇遇,友情,滿身傷痕的歸巢。

台北像他的潮濕一樣吞噬和侵擾我,我節節敗退了。


輾轉北京、上海,我接了幾個劇組的工作,也開設了女性主義讀書會,無意間我看了電影《大河唱》,看到了一個人類學班底的紀錄片團隊可以把講述音樂的電影說得多麼紮實。

在山西平遙的雨夜,舊城濕冷,人頭攢動,民俗、搖滾樂、真誠的土地上的歌唱者們,給我了極大的滋養,主場蘇伯伯說「我是工廠子弟,我只能做我的生活關係相關的音樂,而不是原生態的民俗,這是我的誠懇」,我一下被擊中了,在一個年輕氣盛,一直焦慮自己無法寫出作品的時刻,我意識到我曾有「原創性」的迷思,所以去追尋一切虛無縹緲的原生之物,但答案竟然在我自己身上,我應該誠實,用我的生命,我的經驗,我的生活關係,去塑造我自己的作品。


看到電影中白雪皚皚,拿著三弦的老人也是趕羊的人,慷慨陳詞和幽默的表演卻也晚景淒涼,而喜歡去山上對唱「花兒」的穆斯林小哥,從少年唱到中年,在自己的文化里,做著我們外人看來最搖滾的反叛。

我渴望那樣的力度,那樣的感動,也渴望那樣紮實的為了一件事付出,我決定給自己和人類學再一次機會。那種感覺像是你在心裡偷偷點的一根蠟燭,被打翻了,心裡的角落燃起了熊熊烈火,必須去冒險。

我從山西飛回到台北復學,一個空的行李箱,在青旅住下,告訴自己,兩週之內,必須找到房子安放自己,也告訴自己,安全感是第一位的,哪怕多花一些錢,結果被雙北的租房市場搞到崩潰,複雜的規則、不明晰的價格、無人擔保的留學生身分,讓我幾乎快要放棄,我甚至以非常可憐的姿態致電學校的住宿組,對工作人員情緒勒索,說我離開是因為遭遇了跟蹤,不是我自願的,還能否抽宿舍,最終也無疾而終。

羞恥感蔓延著我的身心,我很快開始疑神疑鬼,沒辦法再去陌生的房子裡探險,台北的租房市場給予我的震撼教育太大了,我記得那天我在小木屋鬆餅門口嚎啕大哭,說我不過是想找一個房子,為什麼要面臨如此錯綜複雜的世界。

我想到之前曾經給朋友寫過老房改造、社區營造的案子,提到的「共生公寓」概念,決定冒險看看,便查到了「玖樓」這個品牌,以及他們改造台北租屋市場的決心,我立刻注意到萬華的整棟公寓,乾淨的北歐風格,六層樓,一樓有前台和咖啡廳,六樓是可以容納40人的巨大客廳,每個人都是套房,有自己的衛生間,當然了,也有超過一般套房的價格,我直接下訂,第二天就住了進去。

因為是相對封閉的空間,我得以慢慢的被大家認識,從愛煮飯的北京女孩開始,融化大家的胃,再和大家交心。

我認識了非常多新朋友,旅居台北的法國藝術家,香港來台灣發展的歌手,在師大讀中文項目的菲律賓工程師小姊姊,世界五百強的諮詢顧問,也在大選期間香港來的觀選團裡,認識了同仇敵愾的約會對象。

室友們會一起去西寧市場、南機場夜市探險,也會落日十分在朋友的極速飆車中,頭腦暈眩的上陽明山,會在拿出三個swtich開始群魔亂舞,會在每週三四的自釀酒活動裡,微醺著聊天。那個小小的會客廳,承載了無數相遇。

隨著時間進展,疫情爆發,生活互動越發緊密,我也逐漸和工作人員們變成朋友(管理層不常出現除外,工作人員在地下室埋頭苦幹),會偷偷去門口抽煙,一起分食活動剩下的食物。深夜時段,大家或多或少,喝到過我煮的一碗雞湯,或者和我徹夜深談,從音樂到電影,從人生規劃到股市浮塵。其中幾位,是我現在的摯友,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說,她們是我的台北閨蜜。五年過去,她們會以驚喜的方式出現在我的演出上,也會是我情緒崩潰時候深夜奪命連環call的對象。

這些充滿理想主義的,想用藝術、美食、策展、社群建立一種生活的人們,也是第一批堅定的鼓勵我創作和更開放的探險的人。

萬華玖樓地處昆明街的交叉口,我後來才知道那個位置其實是路衝,風水不太好(也許就預示著它的經營不善),昆明街夜市著名的鳥街所在地,住在二樓的我,早晨會被車水馬龍的轟鳴和過於密集的鳥叫聲叫醒。

我會到巷子裡或者後街的廟門口抽菸,看看貓。抄小路去夜市買個雞肉飯,吃完了,就坐1路公車去台大上課。一樓的咖啡廳,白天對外營業,晚上就是大家聚會聊天的好去處,深夜時候,就是我一個人挑燈夜戰讀書的時候,總有一盞綠色的復古檯燈在角落開著,我坐在兩人座的桌子後面,泡一碗花雕雞麵,或者在隔壁買了炸雞,瑟瑟縮縮地,開始讀布爾迪厄、傅柯和各種人類學的大部頭著作。

我在玖樓的一年,讀過的英文文獻,應該比我這輩子加起來都多。我偶爾會把自己在讀的文獻拿給各國的說英文的時候看看,他們看了幾行之後就會誇我好厲害。我很受用,就拿出好吃的給他們。

後來動物森友會很流行,我總覺得這些室友也是我手機的小動物,他們各自有自己離散的理由,天南地北來台北生活,吃過一碗我的油燜雞,就都是自己人了。


大家很喜歡跟我分享他們的生活。

法國小哥約會了兩個女生都讓他很心動,但是他想做出選擇,讓我見識到了很典型的法式浪漫。我會很直接的質問他,喜歡東亞女生是不是一種後殖民凝視。他會露出羞愧的表情,然後嚴陣以待地講述他的愛情故事,他如何為她們傾倒。

菲律賓的小姊姊因為還在學中文,總是非常直抒胸臆,有時候我聽她說話都要嚇一跳,比如她不滿意公寓裡的衛生打掃的標準,她會在公寓群組裡寫:你們是在騙我的錢嗎。又兇又可愛,大家也不會覺得她是在引戰,只覺得我們要翻譯一下她的意思。她還很會捲菸,她每次和主管吵架之後就在一樓信箱下的長桌捲菸,導致我抽捲菸一年了,都不會捲,因為只要下樓,打開信箱,煙盒裡就是她滿滿的作品。

有時候我們幾個常常走動的室友,也會八卦一下新來的短租客。比如二樓的日本帥哥,一直很神秘,女孩們都覺得他很帥,不知是不是單身,有時候會找我問問,因為我們就住隔壁,我又是夜行動物,肯定會看出一些端倪,結果就是他會帶男生回來,大家終於鳥獸四散。


我也充當過萬華玖樓的「紀律委員」,比如對廚房的使用和清潔做出要求,驅逐11點之後還在六樓流連忘返的趴踢生物,幫忙尋找丟失的物品,和收垃圾的奶奶強調時間,等等,這樣的責任和投入程度,也讓我最後和管理層開戰,問清楚對長租室友賠償的時候,腰桿更硬。(這是後話了)

玖樓的廚房,也是我把自己從一個番茄炒蛋都做不好的廚房小白,訓練成名滿(誤)台北的川菜小廚的地方。我會邀請朋友聚會,一起煮飯,舉辦電影放映會,甚至是一起出遊,再回來喝點酒。

我是從那時候,被那樣一個空間,馴化成了一個party host,那是以前的我並不擅長的領域,也並不知道自己喜歡的事情。我喜歡人,喜歡聚會,喜歡分享美食和故事。我越實踐,越了解我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土地上,能夠長出什麼。也因而,從一個心靈佈滿傷痕的狀態,逐漸恢復,開始走出舒適區,在台北建立自己的生活圈。


回想起來,我對這些機緣,無限感激。我謝謝那一年的時光裡,萬華玖樓給我提供的安放,安心和安全。還有豐富的文化活動,帶給了我打開台北的切入點和視野。

那是我第一次自己建立家園,卻無法留住的時刻,而且這個家園承接住了一個如此恐懼焦灼的我。

我甚至從沒有回頭看過,我曾如此投入的愛過那個地方,驕傲過自己是社群中的一員,也由那個地方,重新展開了我在台北的生活。我甚至會故意錯過曾經室友們的聚會,因為我有一顆無法負擔離別的心。

我記得最後幾天,雖然有力量大戰管理層和物業,去捍衛權益,我卻沒有力量搬家,我長在這個地方了,搬起來抽筋剝皮,我最後兩天才找到新的住處,就是後來我住了兩年的梧州街底,離玖樓不到一兩公里的範圍,我還無法離開我熟悉的街區,也無法離開龍山寺捷運站的四通八達,無法離開南機場夜市,有時候夜晚散步,我會散步到玖樓附近,眼眶濕潤,覺得作為一個貧窮的文青,是無法躲避資本的傾軋的,即使是理想主義的新創團隊,最後也不過是利益得失,知難而全身退。他們錯的也只是道德,背叛的也只是社群的承諾。

不能說原諒了吧,被迫離開萬華玖樓是我心裡很大的一塊傷痛。那是我第一次在異國他鄉建立家園,付出了全心全意的去愛護、適應、認同,最後和室友們天南海北,各自在這個幽閉的、錯落的城市裡生活著,像被放逐,像流浪,像重新被推回陌生的世界,一切要重新來一次。

後來兩年,我過上了回家就回房間的沈默生活。變成了一個不想再失去而不輕易嘗試的人。


四年後的我,住在兩層有露台的公寓,二房東是小而美的老房改造設計師couple,家裡有三隻貓咪,廚房不大但是五臟俱全,定期會邀請朋友們來煮飯、聚會、唱歌、烤肉,這樣的生活習慣,其實也是從玖樓開始的。那不只是我居住的地方,也是我的一部分。我承認我懷念它,感激它,遺憾它,渴望它。對於自己無法守護它惱羞成怒。你守護不了你的居所,像是一個隱喻,是我們所有都市人的悲劇。

但是,無往不利的離別無法澆滅我的心,我從萬華玖樓開始,在居住和人際互動上,長出了自己在台北的輪廓。家的形狀回留在心裡,人就像是植物,有小小的枝椏,換一個地方雖然會傷了根,仍然會按圖索驥的,回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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