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聽到標準的“早上好”,我都會想到生活和生存之辯-20210614

自由自在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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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北京實習時遇到的保安小哥(們)的故事

01

他對我點他的頭,他們對我點他們的頭。

我經過在崗上的他和他們,都會聽到標準整齊的“早上好”“中午好”“下午好”“晚上好”,我看到在崗上的他和他們,都會看到整齊劃一的黑襯衫、黑西褲、黑皮鞋,但誰都戴著口罩,誰都是看不清神態的。

5月中旬在豆瓣發了這條廣播,說了我對日常生活中社會經濟地位更低的人和群體的關注後,有兩位友鄰給我友善正面的評論,鼓勵我和不同的人交流,感受他們的經歷和經驗,這是助我再往前踏了一步。

公司的安保小哥是最容易開始更為平等、尊重地表達和傾聽的,這是他們的工作職責使然:他們的工作之一是端正筆直地站在我所在工區門外,每當有公司員工經過,就發出字正腔圓、聲如洪鐘的“早上好”“中午好”“下午好”和“晚上好”。每位員工每日經過工區門的次數必不下六次,這還只是按他一日只上兩次洗手間來算的,不算出門拿外賣,出門開會,或者出門摸魚——因為所有洗手間和部分會議室都在工區外。就我自己而言,我一日經過工區前後兩扇門至少十次,一般一周工作五日,現場工作了約14周即70日,也就是說,從開始現場工作至今,我至少接受過不同的安保小哥的問候700次,我和很多好友都沒有機會打招呼700次吧!

更何況,剛來現場工作的第一日,在前門崗上的小哥A就主動和我進行了超出問候範本的談話——“你是不是新來的呀?”大概是因為公司上班“測體溫—>從小哥手中接過‘健康寶無異常’貼紙—>刷門禁卡”這套一氣呵成的程式,當時我完全不會。

初來乍到頭兩日,我兢兢業業,不習慣于安保小哥響亮的問候,就參照當時看到的同事去給回應——也就是聽而不聞,不給任何回應;第三日開始,我覺得不回應實在傲慢,便會在聽到問候後對小哥點頭;但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尊重別人——我有什麼權力接受別人的問候而不給予平等尊重的回應呀!直到某日聽到一位女同事也以“早上好”回應小哥,我像得到了點撥——啊!我也要這麼做!於是,接下來的六十多日,每次見到小哥,我都會回以招呼,內心愉悅,覺得在公司的人際網,也不止有工作夥伴而已。

我和小哥A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更是逐漸混了臉熟。他問我為什麼不把咖啡放在他們的小櫃檯而是帶進洗手間(因為我當時不好意思);我問他站崗一整天累不累,會不會無聊(他說還好,我把頭湊過去,看到他在一張方形小紙上畫畫,黑白線條和色塊組成了抽象的封閉圖形);他記得我平均上班的時間(會說“你今天挺早呀”或是“你又來晚了”);我問他有沒有週末和假期(他說沒有);他總說“你還沒下班呀”(我會笑著說“是啊”,然後回工位繼續伏案工作);我會在A和其他小哥在樓下弓著背勾著肩玩手機遊戲、吸煙、聊天時和他們打招呼(感覺鬆弛下來這更顯出他們日常的生活狀態)……

02

彼時我和安保小哥的溝通是友好、雙向,但更為謹慎有保留的,我認為保持距離能規避潛在的麻煩和風險,也能減少溝通成本。但我心裡確實對這個群體的生活和想法感興趣,很想多瞭解一些。

5月末,我家人計畫過些日子來北京找我,順便一起去承德玩兩日。某日我在電梯碰到A,隨口問他是哪兒人(內心好奇的是什麼地域、幾線城市的人會在北京西二旗做安保?)他答承德。我驚喜,但不好意思說我準備去承德旅行(不知道對方的生活裡會否有跨南北旅行的財力和習慣?),便說我父母打算到承德旅行,詢問他當地有啥好玩的地方。他說“避暑山莊啊!”我追問別處,他說“沒了,四線城市能有什麼好玩的。”我心裡一顫,又有些不甘心(我確實沒有成長於低線城市的經歷,不瞭解低線城市的人對自己家鄉的認知和情感如何)。後來我又在電梯口碰到他,問他承德晚上有啥好玩的不,他撓撓頭,答“沒有”,並在我追問後讓我百度。

6月初,我和同在一家公司實習的朋友約飯,聊天中她提到之前調研我們公司安保小哥的經歷。 我暗暗開心朋友做的這種“內部員工”和“外包保安”的交互——雙方不再只是遵循或演繹自己職業的身份和角色,而一定程度上進行了兩個個體之間的交往——因為調研內容和安保身份本身沒有直接聯繫,被調研的小哥只需作為他自己,分享他自己就可以了。朋友無意中導向的小突破讓我覺得自己也可以更加主動地以我自己——一個關心他人、好奇生活的人——這個身份去和不同的個體主動開始交流。而且朋友說她接觸的安保小哥普遍都很小,有的只有18歲;這讓我開始好奇我認識的小哥的年齡。

03

A在不上崗的時候,習慣倚著什麼而不喜站直,後來觀察多了,我發現他在崗位之外的行為、態度節奏都是慵懶的,對生活和未來似乎抱著戲謔的態度。但我還認識的小哥B,卻是在非常刻苦在生存和賺錢的。

我在5月中下旬才第一次看見未來的“新朋友”小哥B。B站的崗在後門,一般前門有兩位小哥,後門只有一位,所以我和B的溝通機會更多。

我和B的關係也是在“你還沒下班呀?”“對啊”;“吃飯了嗎?”“沒呢”中慢慢推進的,後來他開始稱讚我的搭配好看,他說“你的衣服是套裝嗎?”我搖頭;他說“衣服搭配得太好了,我以為是一套的呢!”我開心地道謝,覺得這種誇獎非常受用(一年多前自家社區的安保也“評論”過我的穿著,但當時他說的是我松垮隨意的日常打扮不好看,要那種露肉很多、布料很少的才好看。我當時怒火中燒,覺得他的話屬於言語性騷擾,還向物業投訴了他。可見欣賞一個人是通過性的視角還是美的角度,當事人能產生很大的感受上的區別)。

就在上週二,B告訴我,他們準備撤了。我吃一驚,問了個詳細,得知為這個工區所在大廈提供安保服務的公司將在6月11日(端午假前最後一日)結束專案,不再負責大樓內外的安保工作(我熟悉的小哥都是樓層裡的內保)。也就是說,在我寫這段文字時,和他們大概不會再見。

以此為契機,上週二晚七點半,我第一次在後門邊停下,和B聊了半個小時。B說他是80後(噢,比我以為的要年長)。他是短期合同工,上一天班拿一天工資。問他做短期工是因為自由靈活嗎?他說主要是因為錢多。大樓的大多數安保人員都是短期工,因為長期工難招,所以公司用高薪吸引短期員工,大概這也使得更少人願當長期工了。B說在北京長期工一個月大概四五千,短期工市場價一般是300/天。B說這家公司的工作時間為早7晚7或者早8晚8,他選的是早8晚8(比我長)。我問他工作喜歡嗎?累嗎?他說現在30多歲,工作就是為了賺錢,有錢再累也幹,不想喜歡不喜歡的。問及工錢,他說自己現在大概250/天,但因為這家公司包食宿(他說公司在步行10分鐘的地方租了公寓,他和其他小哥都住在那兒),而且公司每晚直接把工錢轉到自己微信,不像有的公司會拖欠,所以還是願意在這兒工作。他說雖然這份工作每天賺200多塊,但他會做兼職,能賺錢的都做,工地呀、安保呀……所以平均下來日收入會有三四百。他是河南人,年輕時離開家鄉就是想看看更大的世界,想玩,但現在30多歲,就一門心思只沖著賺錢了。

B說他們這類工作就是靠微信群聯繫,有仲介在群上發佈短期崗位,你感興趣又合適的,就報名,聽起來上崗方便迅速門檻低。我心想確實這類工作可替代性太強,工作多年也難說有太多專業技能的提升,所以要想賺錢存錢,除去運氣成分,大概只能增加工作時長,或者利用地域經濟發展和物價差異,高線城市賺錢低線城市花了。

B也問我是哪兒人,我說我是廣東的,他說自己也在廣東珠海呆過兩年。輾轉到了北京,現在也有七八年了。他以前在婚慶酒店工作多年,安保、布場、清場、後勤等都做,算是長期正式員工,換了城市也是同樣的工作。問他為什麼後來不做了?他說,人做一個工作,總是會厭的,即使那個工作再好,你做了幾年,可能還是想換個工作看看,對吧?就像好吃的飯吃多了,也就不想再吃了。

有意思的是,談話中問及B工錢時,他先說的是,“我這一行的女生,一天大概賺300到1500”,我有點摸不著頭腦,為何先和我分享女生,是不想分享自己的收入嗎?以及他說的“我這一行的女生”,是說女安保嗎?後來我的理解是:第一,他或許認為我是因對女禮儀、模特一類工作感興趣,所以才問他收入的問題(後來他在微信給我轉了一條女禮儀的招募貼,可進一步佐證此理解);第二,他可能認為我現在在短視頻公司的工作是和拍攝短視頻、開直播相關(因為他後來反復提到“你開直播嗎?我覺得開直播挺好的”“開直播挺賺錢的,你可以開開”),所以也和女禮儀、模特一類工作有一定關聯;第三,他認為我有做禮儀小姐、模特或是女主播的資質和能力。

儘管B的話有些前後不銜接之處,但這也是正常,我們都不會對第一次攀談的人敞開心扉毫無保留,但我大概感受到他是一個努力生活和賺錢的人。

04

八點,我覺得自己該回工位了。B提出要加我微信,我頓了一下,還是把微信號寫了給他。要微信這個情況有些出乎我預期,讓我有些緊張和警惕(來自性別的影響),但我選擇給他微信,是因為我希望自己以平等、尊重、友善、開放之心對待他人的態度和原則是從一而終的,而且我也希望給別人留下這樣的印象。此外,我希望自己瞭解、交往的圈子不局限在背景和我相仿或比我更好的人,和背景不一的人相交是我以自己的角度和好奇心看待世界的必經之路。

事實證明,加微信後我瞭解B更多了,B為了賺錢不辭苦累地工作,我覺得他在這方面的行為和想法是很有典型性的:他代表了那些“為了生存持續刻苦努力”的人。此外,我覺得B還是一個對人保有真誠和尊重,願意幫助別人,願意和別人交談的人。他逐漸意識到我和他背景有異,仍繼續給予我善意和尊重,但同時他也會用“生存”和“生活”的鴻溝在我和他之間劃界。前者讓我欣賞,後者使我很難過。

特別是B週五說的“今天晚上就都走了,換工作了”,表示說他們當天晚上八點下班後就會立刻搬離合住公寓,或許搬入新的工作配套的宿舍,或許去什麼別的地方,這種“居無定所”的生活,也是一種大城市中的流浪嗎?再到後來我看到B說“或許在你們的世界觀裡可以談生活,但是在我的世界觀裡我們只配談生存”時,我正在自己舒適的房間裡準備和男友一起享受晚間鬆弛時光,這種對比從我的角度看也是一時難以消受。

我在微信中提及男友,均是為了避免由性別帶來的潛在誤會和風險;他詢問我是否有員工卡時我不予回應,也是出於謹慎考慮;週二晚和B聊天後,週三和週四我覺得和B見面有些許尷尬,因為我還是不清楚B加我微信是出於男女關係、朋友關係還是工作介紹關係,所以我那兩日都比較少走後門出入工區。

05

週五是安保小哥在這棟大樓工作的最後一天,我決意不再避免從後門走。我遇到B時問他之後會做什麼,他說只要錢多,什麼都做。我當天有想著要送B一些什麼,但送什麼合適呢?想了一陣,要不就一瓶可樂吧?不要太特別,但也有一份心意,是吧?於是我特意在再次經過B時問他在崗上能否喝水,他讓我看了他的三個大水瓶,說可以。但後來我還是沒送——也還是擔心引起麻煩和誤會,而且不夠勇氣。

我覺得B和我都是真誠的人,所以他會在週三時通過微信問我有沒有園區卡,我當時還是有點尷尬所以一整天都沒回復他,但週四時我回復說我有,他說他準備走了,如果沒有的話,給我弄一張。其實我也想過他可能會這麼說,但看到真是這樣,我非常感動。我理解我們都覺得對方是朋友,看自己能給對方給予什麼,就在分別前儘量去做,他大概盡他所能,打算給我一張園區卡。但我考慮的是我不能給他太好的東西,因為這樣容易引起誤會和不必要的溝通,那我給什麼能表達我的心意呢?但最後想到的可樂,也沒有真的問他要不要,更別談送出去了。想到這,眼淚湧出來了。我感到難過。我帶著自己的屬性——年輕女性、在辦公室內對著電腦工作的人——自然是有自己的顧慮、局限和舒適圈,但我內心深處會希望能給B以及和他相似的人更多的幫助。

我流淚,一是感動,二是難過。我感覺自己像拾起星星的人,對於小哥A、B或是其他和我有或多或少交流的人,他們隨口但真誠的表達,被我收集起來,擅自用我的大腦和文字加工定型一下,給自己帶來或是勇氣、動力、鼓勵,或是短暫的難過,但我還是相信我可以為不同背景的人更平等、自在、互相尊重和信賴地相處而努力,相信未來的社會可以變得更好。所以,我感動的是,自己和A、B的溝通就像是極小型的社會實踐,告訴自己我自己個人的努力是在一點點做出的,我關於更好的未來的相信是可以一步步去參與去搭建的。我難過的是,我通過和B溝通可以知道B的生存境況和想法,但我目前又能做什麼呢?我想以後聽到標準的“早上好”,我或都會想到生活和生存之辯。

06

和B聊天是週二,後來某天晚上下電梯碰到了小哥A,他也告訴我他們11號晚就要撤了。我問A他之後會做什麼,A嬉皮笑臉說“不知道”“沒想好”。

他們要走了,我是挺傷心的。除了對“為了生存不斷流動的外來者”安保小哥群體的關注,我還有更私人的、和他們之中不同人的聯繫呢。除了小哥A和B,我還觀察過小哥C、D、E,觀察過衛生間的保潔阿姨和食堂員工,以及很多不同的人呢。

再簡單分享一下小哥C吧。我和C沒有進行過除招呼外的對話,C給我感覺是資歷更深、職責更多元的,我不僅見過他在門口站崗打招呼,還見過他給工區內的飲水機換水,甚至在樓下散步時碰見他在黑襯衫工作服上套上無袖螢光馬甲指揮車輛出入停車場。我感受到他工作非常敬業和認真,正是因為他過於嚴肅,我和他雖然能互相認出,但從未搭話。我覺得他是讓我欽佩且友好的工作者。

小哥B和C相對更像,而A和他倆都不一樣,A感覺更年輕,而且更加慵懶和隨意。當A不在站崗時,我看到過他依靠在牆上,屈身坐在水管上,或是說話時眯著眼搖著頭,似乎對未來什麼都不確定,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想好。至於B,他雖然也不確定未來會做什麼,但我知道他一定會很努力地工作,或許他還需要存錢娶媳婦吧。C呢?他的未來會怎樣呢?因為缺少攀談,更是不得而知啦。

週五晚上

週五晚上,我離開工區時剛好碰上他們下班。走進電梯,在門要關上時,我看到A倚在對面的牆上和我揮手告別,我使勁揮手,像完成了一個美麗的謝幕,心裡湧起一股滿足。但電梯下樓,我在走出大樓時還是流淚了。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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