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場無計劃的遇見
説到藝術和我,用粵語來形容就是:藝術呢家野,我識條鉄咩。暑假期間,毫無計劃下,我遇見了三間有性格的美術館,觀賞了幾場各有各趣味的展覽。
深圳藝術與城市規劃舘
返港期間,上深圳與舊友飯聚,路過深圳藝術與城市規劃舘,發現裏面正在舉辦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當時已是閉館時間,便決定第二日再訪。舊友提醒我在深圳參觀場館一定要做預約,於是在她耐心指導下,我先關注展館的公衆號,然後再從公衆號裏找出預約功能,填寫少量個人資料,選擇參觀時段,完成預約。老實講,對一個比較嫌棄微信的人來説,真是有夠麻煩的。令我驚訝的是,第二日到場參觀時,雖然入口有告示牌提醒必須預約才能進場,但全程沒有人嚴查我的預約參觀記錄。當天參觀的人並不多,壯觀的大門入口不是讓你直接走進去的,你需要在門口的空地沿著九彎十八曲的圍欄,走盤山公路一般才能進場。
進場後,第一個感覺是空間很奢華,複雜的曲面,高深的鋼結構,十足的超現實感。舉起相機取景,隨便一個角度都是令人驚嘆的綫條和光影,有一種高級建築的美。大概因爲内部的金屬感太强烈,我好像忽然被扔進一艘巨大的無人外星太空船裏,被神秘,冷漠的氣氛包圍著,忍不住在心裏嘀咕了一下,這個建築物裏面人味不足,但有滿滿的人民幣味道。沒有想説臭銅味的意思,記得有位建築界老前輩曾經和我説過,現代的建築技術是高超的,能夠呈現各種複雜曲面,那是他年輕時不敢想象的事,當然啦,高超的前提是有錢。
深圳藝術與城市規劃舘如名所示,有兩個功能,做藝術展和城市規劃展之用。城市規劃展屬於常設展覽,可免費參觀,展示的是深圳這一座城市是如何一點一點建造起來的,對深圳有興趣的人或者從事建築類別行業的人,應該覺得還蠻有趣的吧。藝術展廳則會有不同的藝術展覽舉行,可根據自己喜好,獨立付款參觀。我們選擇參觀威尼斯雙年展,門票收費人民幣40元。這個展覽展出的是中國國家舘的作品,以「元境」(Meta-Scape)為主題,導賞文字提到:
受惠於以「詩」為代表的中國文藝傳統關於「境」的多重含義,在中華文明與傳統文化的話語體係與思想表達中,找尋歷史的潛能,......所謂「元境」基於「人—技術—自然」的當代人類境況,將“境”作為詮釋中國傳統文化原理的觀念之一,並從「元(Meta)」所揭示的回溯與超越的文明視角,通過四位(組)藝術家的新媒體藝術實踐,以「造境」的美學方式,在情與景、虛與實、心與物的對應關係中,展現中華民族在認識與建構世界的歷史過程中的內在動力與智慧結晶,在新時代的文明迴聲中,思考人類共同的未來。
進場觀賞前,光是閱讀這段導賞文字就謀殺了我不少的腦細胞,撇除部分生硬的官話,文字的其餘部分還是寫得不錯的。讀畢,我已經能預見自己將會看到一場很虛幻的藝術展。停步想一想,也是的,現實太多不可以之觸碰,這種超越廣袤宇宙的題材應該是很安全的,還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可以讓人神游萬里,脫離現實,享受漂浮也就是擺爛的樂趣。
整個展覽一共有五個作品,分別是王郁洋的《四分之一(節氣)》和《雪人》、徐累的《興會》、劉佳玉的《虛極靜篤》和AT 小組的《叢林》,全部都是數字技術與人工智能為主要媒介的藝術裝置作品。五個裝置藝術裏面,我最喜歡王郁洋的作品,因爲我喜歡綫條感十足的鋼結構,正好王郁洋作品的主材都是金屬(紫銅、青銅、不銹鋼),也都是透過綫條作表現。我想王郁洋除了向觀衆呈現作品的樣貌,更想分享的是作品誕生的過程,來體現虛與實是如何轉換的。《四分之一(節氣)》是藝術家把自己想表達的意境轉換成機器語言,並把大量資料喂給機器,再由機器隨機生成一個藝術程式,藝術家再把這個藝術程式變成一個現實的藝術作品。而《雪人》則是把二進制語言投入到3D MAX和Painter而生成的。
其餘藝術家的三個藝術裝置的產生與王郁洋作品產生方式大同小異,緊扣「元境」這個主題,漫步其中都能品出不同的詩意來。然而,縱觀整場展覽,美則美矣,我感覺自己最後看了個寂寞,縹緲的虛空,讓我都找不到一處實地來落脚,但,反正我也不過是虛活於世間,且當這些中國的藝術家帶著我飄吧!
池上穀倉藝術館
暑假,小朋友為我們策劃了池上之旅。第一天行程結束,路過池上穀倉藝術館,小朋友說這裏好像也是池上的熱門打卡點,要不要進去逛一下。當然好,走吧!
池上穀倉藝術館於2017年底開幕,前身是一座60嵗高齡的穀倉。藝術館保留了穀倉的房梁結構以及高大的内部空間,屋頂和四面的墻壁做了改建,成了一座很雅致的日式建築,低調地藏身於街角。池上穀倉藝術館身負展示藝術品的責任,更是一座與池上鄉民作在地藝術溝通以及藝術推廣的橋樑。
參觀池上穀倉藝術館無需事先預約,成人付50臺幣即可參觀全館。藝術館在暑假期間,舉辦的是V-10視覺藝術群:五友@池上攝影展。V-10視覺藝術群是上世紀70年代成立的一個藝術家群體,集合了當代台灣很多著名的攝影家。而五友指的是莊靈、黃永松、郭英聲、林柏樑及劉振祥,這次的展覽集合了五位攝影藝術家的經典作品,有些作品甚至還是第一次做展出,把跨越五十多年的台灣鮮活的人情和故事,用一種觸動人心的姿態呈現出來。
五友之中,我比較熟悉莊靈和林柏樑兩位先生。莊靈先生極擅長為人物留影,他鏡頭下那些從五四時代走過來的文人長輩,臨風有清韻,呈現的是經過歲月厚積下來的人文氣息。而我更喜歡的是莊靈先生拍下雲門舞集靈魂人物林懷民在1976年的排舞片段,抓拍下來的一瞬間,正正就是林懷民用靈魂舞出的張力,帶給我無聲的震撼。85嵗的莊靈先生在受訪時提過:「即便面對同一個場合、對象, 攝影有它豐富,可以無限表現的空間,這是攝影令人著迷的地方。我覺得人生就是,當你覺得你可以投入全部心力去留下一點什麼時, 就會覺得很快樂」,能夠看見先生留下的這些珍貴點滴,我也覺得很快樂。
林柏樑先生提供了大量佳作參展,其中有一組蘭嶼的照片,是他早期的黑白作品。觀展前幾天,我剛好有讀到關蘭嶼核廢料貯存場的文字,導致我從照片中讀出淡淡的哀傷來。先生的代表作《面對不可知的未來》這次也有參展,照片拍的是蘭嶼的兩位達悟族人穿著傳統服飾,面朝大海而立,有一種對未來茫然卻又不願意被未來改變的固執。很多時候,攝影師面對某個畫面按下快門時,那個畫面在我們眼中可能只是個普通的瞬間,我們所不知的是畫面留住的是定格的歷史。曾經跟隨我們到蘭嶼度假的小朋友也在這組蘭嶼照前留步許久,看著熟悉的景物,忍不住小聲和我說,林柏樑好會取景,同一個地點就比他拍得好看!讓我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大師的造詣是你能比的麽。
參觀完藝術館内部,到出口前,會經過一條長廊,長廊左手面的墻展示的是劉振祥鏡頭下的池上,不同於我心中的池上是綠油油的,劉振祥捕捉的池上是色彩奇幻的,《池上立春》和《池上雨水》兩幅作品給了我一個全新觀賞池上的角度。走廊的右手面全是落地玻璃,光綫溫和地從外湧入,坐在落地玻璃前的長椅上,默默看著庭院的葱鬱草地,有一種禾苗剛插入稻田,雖然滿眼還是脆生生的綠,卻已經讓你生出秋天豐收的喜悅之感,我可以就這樣坐一整天。
藝術館的入口大廳,懸挂了蔣勛的油畫作品《縱谷之秋》,我用手機拍下來傳給蔣勛的小粉絲W看,看畢,W表示這幅作品感覺很一般,大有不如其他作品之感,我不算是蔣勛先生的粉絲,所以不評論。第二天,當我在池上騎脚踏車漫游的時候,恰逢陰天,縱谷兩邊層曡的山巒透出滴墨般的綠,一縷縷雲霧散漫穿梭山間,我忽然就茅塞頓開,這不就是蔣勛的《縱谷之秋》嗎?如同他自己用文字描述過的一樣: 「池上的雲,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貼近稻秧,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瑩的露水……」,趕緊把眼前景色拍下來傳給W,告訴她,「如果有機會來池上,你就會理解《縱谷之秋》的美」。
嘉義市立美術館
天氣轉壞,我們提前結束山上的建行,回到嘉義等中轉便無端多出半天來。先生Google了一下,說嘉義市立美術館就在火車站附近,問要不要去參觀一下。我回了一句會被嘉義人打死的話,「市立的!?該不會展出的是嘉義市兒童塗色展覽或是中老年人書畫展之類的吧?」「去看看就知道了,我想你會喜歡的。」先生一邊回答,一邊拖著我們走過去。結果,我要認真地和嘉義人說對不起,是我白目了。
嘉義市立美術館建築分為古蹟棟及本館兩個相連區域。我們迎面先看到的是一個圓弧形的舊建築也就是古蹟棟,這個建築的前身是嘉義市市定古蹟菸酒公賣局嘉義分局,建於1936 (昭和11年),樓高三層,整體建築外觀並沒有做太大改動,窗戶的顔色應該是新油漆上去的,是現在流行的馬卡龍色系中介於藍色和綠色的一種顔色,或者可以說是帶些許熒光感的Tiffany藍。單獨看這種顔色我會覺得輕佻,但是鑲嵌在老舊建築物上,居然不會覺得突兀。古蹟棟感覺就像一個穿著樸素藏青色西服的老人家,提著一個Tiffany的紙袋,走到一臉沮喪的你面前,從紙袋裏抓出一顆古早味的花生糖,你打開糖紙,把糖丟進嘴裏咬開,有點脆,有點香,有點甜,就是這樣。古蹟棟的内部也忠實保留的舊建築的原本樣貌,趣味滿滿的。
嘉義市立美術館的本舘小心立在古蹟棟的後面,并與兩邊的古蹟棟無縫相連通。要進入本館,需要先穿過中間的庭院,庭院選種的花草樹木和各自安放的位置,顯然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但又透露出是一種漫不經心的無拘無束來。本館正面外墻全是玻璃,如同在古蹟棟的旁邊安放了一個玻璃盒子。進入本館的接待處,購票入場,成人票價50臺幣即可參觀全館。本館内部美術館一共有兩個主題展覽在進行,一個是我們在此相遇,另外一個是EARTH Beta。
我們在此相遇是20位藝術家的聯合展,展覽取名自John Berger的同名文學作品,借喻生命中不同階段的相遇,希望展覽能引發在共同時空生活的觀衆的共鳴。展覽請藝術家回顧自己移動與相遇的經驗,思考這些經驗可以為他們的創作帶來怎樣的突破。這次展出的作品都頗具詩意,但這種詩意並不是高深的,是一種由深厚在地生活體驗悟出的美好詩意。
我特別喜歡劉致宏的《盆栽》,這組作品由30幅27.5x24cm的小型畫作組成,每一幅畫一種植物,當你凑近去看,就會忍不住啞然失笑,藝術家畫的全部都是台灣常見的盆栽植物。在台灣生活久了,就會留意到別人的家門口,巷子裏,馬路邊很常會隨意擺放一些雜亂無章的盆栽,盆栽的主人們完全沒有園林造景意識,就任由那些植物東歪西倒的活著,有時候路過甚至會懷疑那些植物是無人認領的。展館還特意把30幅作品安排在靠近墻根的位置擺放,你需要彎腰才能細看這些作品,就如同你每一次在路上和這些植物相遇,看到的都是這些植物不管不顧的野蠻生長,劉致宏讓蓬勃的生命力跳躍到了畫紙上。
如果説到印象最深刻的作品應該是黃至正創作于2022年的《遠方 04》,透過這幅畫作,我讀到的是:大流行期間,各人被迫隔離在家中,樓頂上飄蕩著來不及收回的衣物,日曬雨淋,這些衣物被風撕扯成布條,被病毒侵蝕得霉跡斑斑,畫作中那種被困的絕望,無盡的寂寞,讓我有點呼吸困難。
EARTH Beta是藝術家張滕遠的個展。張騰遠的作品用色大膽,細節繁多又充滿趣味,每一幅畫作都值得慢慢咀嚼當中的隱喻。步入展廳,就如同進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荒誕世界。張騰遠將自然生態、社會環境和人類組裝成一套帶硬件和軟件的電腦系統,然而整個地球是否只是個Beta版本而已,當系統出現了bug,是否可以debug,甚至重裝呢?張騰遠在作品中把COVID-19喻成bug,試圖描繪在這個bug影響下「電腦系統」的前後變化。我們被一組畫吸引住,還停留了稍長的時間小聲討論。這組畫的主畫面都是鸚鵡人在度假,留心看畫面的遠處都有核爆。小朋友認爲藝術家想表達的是,疫情已經爆發,人類還懵然不知。而我覺得核彈爆炸威力巨大,人類不會不知道,只是無力抵抗輻射,只能如常生活。我忍不住離題想到,這組畫好像香港,大法的頒佈如同核彈爆炸,大法的實施就如同輻射擴散,面對無孔不入的輻射,我們也只能繼續生活。
沒有計劃的遇見,才是最好的遇見。當然,遇見歸遇見,藝術對於我來説仍舊是「我識條鉄咩」而已,像我這種巴不得時刻脚踩泥地的俗人,藝術只有做Peppa Pig,陪我衝進泥潭並一起興奮大叫「Muddy Puddles!」,才會令我砰然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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