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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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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是你的诺言——缅怀林奕含

荒原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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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被这样的读者低估了。即使林奕含那么克制地写出一个个抗争的回合,亦有读者没有注意到她以破碎之身捍卫正义的信念,尤其是对女性。她也写出所有的对抗是受制于你要对抗的对象,而真正的自由,对梦想的追求是不受制于任何前提。这对于从小听到“你应该.......”“你必须.......”的女性而言,非常重要。


去年的四月,我终于拿起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并在一天内看完。作者细腻地在文中设立了几个不同的女性角色,架构起多重关系来阐释伤害和想挣脱的勇气。看到那些伤害发生的场景,还有对人全方位的摧毁,我想危险是难以识别的,发出的求救信号是微弱的,受害者更不会有力气诉说,因为她已经不再相信诉说赖以存在的基础---语言。而作者本身,作为文章主人公原型的她又耐心地书写着整个过程,我们看到林奕含已经失了神和气力,却又能感受到笔者用于书写的肌肉。每一笔,她都还是在控制。只是到了结尾,她终于让这千斤顶重重地砸了下来。主人公最后的告诫像是振聋发聩的呼号,作者本人终于在文本中献身,倾泻了,谢了。

合上书后,我瘫在床上望向天花板,书倒在一边,自己合上了。我不敢再打开,回神后立即预约了上门回收旧书的服务,想把这个有魂灵的危险之书送走,很快又取消,决定亲手把这本书传给另一个女性。

第一个是我的表妹。

我带着这本书出现在她家门口时,她已经一个人在家生活了十二天。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她妈妈刚带她来这里生活半年,离老家几千公里。最近她妈妈回老家办事去了,也就是我的姑姑,我十几岁时最好的长辈朋友。那会她选择不结婚,她带我逛书市,看电影,一起看欧洲爱情片。后来她闪婚了,有了一个雪白又温暖的孩子,可婚后几年因为和丈夫没有精神共鸣而开始冷战。在屋檐下长达数年的沉默中,这个温柔的孩子变成了一个信使,日复一日地分头向妈妈表示爸爸的爱和在爸爸面前为妈妈的冷漠开脱。每次我一表现出对她的关切,她就会用没心没肺的大笑转移。

直到有一次在家庭聚餐中,妹妹盯着我说:“姐姐,我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我很痛苦。”我鼓励她告诉我,承诺我不会说出去,但她冷静地说:“不能说,说出去就不是秘密了。”家人在桌上举杯交错,没人注意到我们。

她的妈妈总是骄傲于有一个懂事的女孩,而妹妹把见到的一切成人之间的丑恶与懦弱都埋于心中,转而抚慰成人。比如她的妈妈后来有了相好,她就为妈妈打掩护。当妈妈一个人带她远离家乡,脱离了爷爷奶奶的照顾,妈妈常常点外卖,她被附赠的可乐喂胖了六七斤,她也承认外卖不好吃,但还是会满意地拍着肚皮说:“增肥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书中的伊纹对怡婷说的话,是林奕含的嘱托,我也想转述给妹妹。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果对母亲生气,会带来什么呢?但我总是害怕,如果她遇到一个李国华,她自是不会求助,因为她的嘴已经被封起来很久了。她甚至都不会经历房思琪的挣扎,因为她早已学会为成人的错误辩解,去承担,她自己的感受被剥夺很久了。

“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 ”   

这次去妹妹家,她也终于承认发现了旷课的父母,她第一次对我说:“我的父母啊,是和别人不太一样。” 我就和妹妹一起吐槽她的妈妈,结果我刚吐槽她妈妈一句,她赶紧停止吐槽,为妈妈辩护。她对母亲的爱正如“温良恭俭让”始终盘旋在房思琪的脑海中。 

妹妹拿到书时表示听说过这本书,是关于性教育的。可我想这是关于爱的教育,至少告诉你什么不是爱。房思琪用自戕式的成长告诉我们温良恭俭让不是爱,懂事也不是爱。可当我们一遍遍被告诫亘古不变的道理,这些美德深藏于我们的母语中,我们如何重新学习说话,如何还有林奕含一样写出来的勇气。

“姐姐,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对你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到赏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

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可当我长大,作为一个幸免于难的小孩,我小心翼翼地不敢对此时的孩子直接说。而我的大人的躯体,让我成为了世界的一部分,可能也是妹妹的防备对象。只愿这本书成为我的信使,传递我的暗号。后来见到妹妹,我问起这本书,她迅速回应,赞美这本书,表示她有听话地看那本书,但“功课太忙,只看了十页就没空看了。”

第一次任务失败了。

第二次是给友人A说。

因为一次过年的问候,让我知道了友人B因为三次婚恋失败的经历,重度抑郁。并听从“性学大师”的指导,准备彻底转换她最初“先结婚再开始性关系” 的做法。多在性方面探索,再确定关系。我听到她的经历伤心且震怒,想给她请更靠谱的心理医生,被她拒绝了,开始想别的办法帮助她,想到了友人A。

友人B是小鹿一般的女孩,一直执着于音乐技艺的提升,对其他一切包括感情生活投入很少。友人A是她从小最好的朋友,从出生就是好朋友,我和她们做了三年同学。

友人A称自己的男友可以凑齐十二星座,一只足球队,每次我们见到她的男朋友,她都会向他们介绍友人B的艺术成就。

可当友人B深陷于泥淖,A并不知道。友人B暗自观察着A满是丈夫身影的社交网络,想变得和A一样“幸福”。                                                                                                          

林奕含在书中构建了几对女孩之间的关系,思琪和怡婷、伊纹还有其他受伤害的女孩,怡婷像是那个天真的自我,伊文像是和思琪一样,被暴力碾压的另一个自我。这几个女孩的塑造可以看成林奕含自己的分身,亦可以看出她对女性之间关系的阐释,正如《我的天才女友》系列刻画的一样,亲密无间的女伴又常常暗自比较,她们有时会倾其所有的援助,有时会保持冷漠。唯一不变的是她们镜像式的依存关系。

我想我不能直接将B的情况直接告诉友人A,就开始在微信上联络友人A,试图和她讨论《房思琪》和其中的女性关系,以促使她多去关心行至窄路的友人B。

女性如何识别友人的伤害?为什么她们无法直接求助?年长的女性是如何影响她们的?为何同龄的受害者无法形成联盟?

一个个问题都是我想和十几岁时就有开放头脑的友人A聊的,一问,她果然读过这本书。但她读到的是性意识的形成,和我讲述了很多她自己的经历,幼年时被男性长辈冒犯,以至于现在很感激老公对她好。她聊到高兴时竟然又抽空发了一条赞美老公的状态,这让我感到她的失衡,自愿滑向了被占领的一端。她开始催促我的婚恋和生育。我直接告诉她这个世界对女性的压迫已经够多了,朋友之间不该再如此。她回了一句:“我为你好。”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被这样的读者低估了。即使林奕含那么克制地写出一个个抗争的回合,亦有读者没有注意到她以破碎之身捍卫正义的信念,尤其是对女性。她也写出所有的对抗是受制于你要对抗的对象,而真正的自由,对梦想的追求是不受制于任何前提。这对于从小听到“你应该.......”“你必须.......”的女性而言,非常重要。

当我们和房思琪一样年纪时,友人A是和我一起追求微小自由的女性,现在竟也忘记了自由的意义,忘记了她追求过的梦想,甚至忘记了友人,我无法促使她帮助友人B了。我想起初识友人A时,她明朗得像夏天,对我施以援手。当我得知她的生日在4月27日,觉得她像是姥姥派来的天使。

姥姥的忌日是在4月27日,那原本是一个我无比痛心的日子,友人A将那个日子变成了自由女友的生日。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并没有天使的存在,姥姥和友人A都只能陪伴我一段时间的成长。而女性要学会独自成长,脱离浪漫爱,或姐妹间赋予的意义,主动选择成长。

姥姥是个小脚老太太,小时候还不懂得她给我送一次吃的,那条路对她有多长。现在距离她出生的时候,已经快过去了一个世纪,一些社会事件却又让我常常悲观地觉得如果裹小脚是被允许的,如今还是有很多人会缠上女孩的脚。像是书中伊纹对思琪和怡婷讲书,说“我肚子里还有很多书哦”,她的婆婆暗暗地说:“女人的肚子是用来装孩子的,不是用来装书的。”又或是房思琪向妈妈暗示自己受到伤害,说学校里有女孩受到男老师的伤害,妈妈也表示那一定是女孩子不检点。

4月27日又要到了,若干年后这竟成了林奕含的忌日。我想对她说一声抱歉,她以三人身份,重重书写出《房思琪》,我却不能给一人传到到此中真意。我又想撤回我的抱歉,因为想到受到遇事先反省自己教育的林奕含也总爱讲抱歉,但这也是裹脚布的一段,她要我们抛弃的。

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她已经帮助姥姥摘掉了裹脚布。也许刚摘掉,她还不会走路或者走得更慢了,但聪颖如林奕含一定会想到办法帮她的。

我一定也会想到去传递她的想法,这是我们四月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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