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解讀 |《命案》萬般皆是心,點點皆由人(下)
《命案》萬般皆是心,點點皆由人(下)
文/耶律律
上期影片結尾我們提出問題,面對風雨交加的命運,究竟怎樣做好一個反骨仔?這裏的反骨仔,並不表示貶義,而是面對命運的態度、選擇以及勇氣。反抗命運,是人類最大的悲劇,這是來自古希臘悲劇的闡述,當人與命運抗爭的時刻,方能彰顯自身存在的價值。這種進取的反抗精神,往往飽含著悲壯情懷。這支影片是解讀電影《命案》的第二期,我將用四個章節,剝開命理玄學的外衣,分析電影核心的表達與期許。
1算命&改命
幫美美姐化解死劫的大師,因為她擅自離開而錯失天機。少東錯送外賣目睹美美姐慘死,被勾起弑殺本性。兩人陰差陽錯相遇,少東得知自己會因殺人而坐監,於是求大師幫忙改命。改命仿佛取經,一路闖關渡劫,終究還是鎩羽而歸。
第一關老差骨
老差骨執著正義,看盡無辜生命消逝,所以對罪犯手段強硬。他年輕時便目睹少東殺貓,多年來一直關注著他,還曾把少東送去勞教。老差骨帶隊到福和大廈排查,下樓正好與鳳姐美和殺手擦肩而過。 錯失案發抓捕後,他將矛頭對準少東,心說殺人案搞不定,殺貓案可不能再發生了,真是為社區安定操碎了心。
少東在掛攤算命之際,老差骨一把將其撲倒,說他母親中風入院,家人要他去探望。來到醫院,老差骨和大師閒聊時說,少東患有心理病態,也就是人格障礙。天生沒良知,沒同理心,還會伴有自責和反社會行為。在九歲那年,少東趁姐姐午睡,在床上插滿刀具,導致姐姐毀容,所以家人都認為他是怪胎。老差骨這麼形容,不僅與大師給出的命盤相照應,也側面印證了他對少東的偏見。
少東的確天生心理變態,難改嗜血本性,他也沒有辜負老差骨的偏見。追殺野貓時想暗中行兇,趁其抽煙又想拔刀相向。大師作為命運說明書,接連兩次化解危機,結尾天臺上他終於參透玄機,為老差骨算得了命盤:少東的案件每次落在老差骨手上並非偶然,而是命運的安排,是老天註定的死劫。
第二關鳳姐阿祖
大師給少東租下“監獄”,屋前屋後布好風水陣,還寫上《大悲咒》用來改心。可惜偏安一隅的地方,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鳳姐祖嗜賭成性,還熱衷投資彩票,於是四處搬家躲債。少東將殺手兇器占為己有,阿祖敲門請他幫忙修理電路。通電之後,阿祖想用美貌勾引少東,可這職業習慣並未引狼入室,還差點將自己推向死亡。
少東克制住殺戮衝動,請大師來處理困局。大師為阿祖算了算命盤,越窮就越想發財,越想發財就越想賭,這個月有殺身之禍,六十歲以後能發財。阿祖一聽坐不住了,心想你知道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什麼,是青春啊!六十歲人老珠黃,做鳳姐都沒人肯花錢,還不如早點死掉算了。少東聽說她想死,瞬間紅根入眼,呼吸急促難壓胸中殺意。阿祖說她命苦,當然是一句氣話,用來感歎命運不公。但說著無心聽者有意,引得少東想幫她達成“心願”,當真是一個願意死一個願意埋。
第三關物理治療師(殺手)
他殺死鳳姐劉美美,引出少東殺戮欲望。出逃時將兇器藏在洗手間,又為少東升級裝備。招魂上身的緊要關頭,還使出一招靈魂出竅,搞得少東和大師相互猜忌。偽裝成正人君子的殺手,每逢下雨便要殺人,而且只殺樓鳳。原因是他少年解剖老鼠發生事故,患上嚴重的心裏創傷,撤底顛覆了他的人生。
他是全片唯一沒有命盤的角色,也是唯一泯滅人性的反派。殺手和大師,恰似一組對照,前者對命運一無所知,且完全被命運驅使;後者對命運瞭若指掌,寧可瘋癲也不肯屈從。有句話說,有人用童年治癒一生,有人用一生治癒童年;殺手顯然是後一種,用一生治癒童年。據說這是弗洛伊德的研究成果,雖然有大量案例證明它是對的,但並不能作為開脫罪惡的理由,因為鑄就罪惡時,人是有選擇的。殺手的悲劇在於,他每一次都選錯,結果,結果就英年早逝了。
改命路上闖過三關,少東的殺心並未消解,反而愈加炙熱,大師千方百計與命運角力,卻落得個瘋癲歸宿。我們絕望地發現,一切都是安排好的,無論是算命還是改命,都在命運的掌控之內。它就像一個全知全能的神,或遠或近的注視著人們,隨便抬手緊一緊發條,改命之人便徒勞無功了。換句話說,改命這事並不靠譜。那麼大劫將至時,我們要如何面對?
2不認命
老差骨以正義之名與少東為敵,激發著他的復仇欲望;阿祖用情欲和苦衷引誘少東,好讓他達成殺人心願;殺手在行凶路上指點迷津,推少東向毀滅更進一步。其實命運圍追堵截,始終在用外部因素影響人心,並不能完全控制人心的選擇。命運似乎只想讓人從命,這就給了風水大師以可乘之機。縱觀全片,大師精通陰陽風水,紫微鬥數,對大悲咒也偶有涉獵,他明知天意不可違而為之,是為最瞭解命運的反骨仔。
改風水
影片一開始,大師假死改命、布風水陣,看上去神秘又中二,但的確對命運有所敬畏,拿人家當回事。這一段還算理性,他得知自己會瘋,果斷拒絕少東。在被少東打砸風水陣之後,他撿回一朵盛開的花,載回泥土施救。老天忽然風雲變幻,遮蔽陽光。他又找來日光燈,誓要救回這朵花。可事與願違,一番無微不至地照料,依然免不了花瓣凋謝。在這個絕望的過程裏,他忽然參悟了,花凋謝了才有果,於是希望重燃,決定幫助少東。
打算與命運過招之前,大師先換上一套大號風水陣。巨幅牆畫,大號銅鑼,超大反光鏡。最有趣的是,他把阻止發瘋的符咒直接紋上脊背,直面老天叫囂道,就算發瘋也要幹到底。一來給自己一個保障,二來用行動表明決心,戰鬥之前的準備讓人亢奮,同時又很悲壯,還有種“看清生活真像依然熱愛生活”的勇敢。
改心
大師為什麼熱衷為人改命,影片並未交代,但從他的家庭背景可以猜測。他原本只是普通人,從小生活在父母精神病史的陰影裏,前輩算命先生告訴他,不能受到重大刺激,否則將會徹底瘋掉。後來大師為了給自己改命,選擇成為一名風水師,在瞭解命運的基礎上,與自身命運展開抗爭。由此可以推理,他悲天憫人、助人為樂的特質,或許也是抗爭過程中的修行,而不全是職業素養。比如積德轉運害死一群麻雀時,大師跪地痛哭,接著掏出法器靜心。轉頭又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少東,不認輸,不認輸就一定有辦法。於是便有了改心的段落,念咒施粥佛道兼修。
當老差骨告訴大師,少東天生沒有同理心,用“人渣”二字便可形容時,大師反問道,既然是天生的,那麼是老天的錯,還是他的錯?接著伸手指了指天。少東作為大家“施救”的對象,雖然沒有普通人的同理心,但也未曾得到他人的共情與包容。其實現實中的情況更為複雜,對勞教後的獄友,下過海的鳳姐,社會總是無法消除偏見;甚至對中年禿頂的大叔,不同膚色的人類,也會憑空生出鄙夷,哪怕那並不是誰的錯。相比之下,影片中大師的做法頗有啟示意義,他始終認為少東是個正常人,勸他要跟腦海裏的殺念說“不”。奏不奏效不知道,但他表現出的同理心和包容,確實讓少東卸下了標籤包袱,讓他更專注於反抗命運。
改魂
實踐出真知的大師,透過自己的抗爭經歷,幫少東與老天過招。先改風水再改心,內外兼修依然不靈,還差點把自己送走。被少東撞進醫院後,他徹底陷入癲狂,一邊下藥一邊燒書,將八卦典籍盡數銷毀,還被老天開眼嘲笑。經過一夜鏖戰,他終於想出個釜底抽薪的法子,既然少東命太次,不如別改了,直接換條命。殯儀館招魂這段,不禁讓人想起古希臘悖論“忒修斯之船”,說如果忒修斯船上的木頭逐漸被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換一遍,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船嗎?鳩摩羅什翻譯的《大智度論》也有個類似故事,說行者晚上在空屋睡覺,半夜兩個鬼闖進來,為了爭奪一具屍體爭吵不休。二鬼要求行者做裁決,行者秉承著先來後到的原則,將屍體判給了先進門的鬼。結果第二個鬼大發雷霆,把行者身體一塊塊撕下來。第一個鬼看不下去了,又一塊塊撕下那具屍體,來為行者補全殘缺。行者全身換過一遍之後,兩個鬼吃掉散落一地的屍塊,揚長而去。行者原本的身體被吃,新的身體來自屍體,一時間弄不清楚自己到底誰。
回到電影,如果少東換了魂,那他還是原來的少東嗎?其實第一期影片有說過,招魂戲碼並不是命理玄學,而是創作者欲蓋彌彰。這裏分析不難發現,招魂後面藏著一個具有現實意義的悖論,和一個值得深思的發問:當我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時,我們還是原來的自己嗎?
3古希臘悲劇
林家棟《命案》之前,在飾演精神病這個領域,全世界只有三個佼佼者,布拉德皮特(十二猴子1995年)、萊昂納多迪卡普裏奧(禁閉島2010年),還有劉青雲(神探2007年)。
劉青雲曾說:銀河映像,難以想像。新銀河在《命案》中的嘗試,再次印證了這句話。林家棟詮釋的風水師,以勇敢、堅毅、瘋癲表現人性之美。電影的前後觀感,和大師這個人物一樣,將抗爭命運的嚴肅主題,包裹在風水玄學的外殼之下。而後又通過匪夷所思的幽默感,混淆人物掙扎過程裏的痛苦和喜悅。
反抗命運,是人類最大的悲劇。這是來自古希臘悲劇的闡述,當人與命運抗爭的時刻,方能彰顯自身存在的價值。這種進取的反抗精神,往往飽含悲壯情懷。影片正是借用少東這個極端案例,展示他人生中一個完整的抗爭輪回,以此達到警示說理的目的。
少東與命運的抗爭,從一開始就有所展示。他在警局外撂倒大師,回家用皮筋彈手腕,聽到窗外貓叫後越彈越用力,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手腕套皮筋,通常用於強迫症患者自我提醒,可以視為對自身偏執的反抗。接著少東先後遇到沙展老差骨和風水大師,一個用暴力阻止他犯罪,另一個用同情鼓勵他戰鬥。
老差骨就像代表日神精神的阿波羅,站在陽光之下,以理性邏輯實施制裁,給混亂的社會帶來秩序。大師恰如代表酒神精神的狄奧尼索斯,在乾坤混沌之中,對抗冰冷清晰的秩序。希臘神話中,酒神狄奧尼索斯是宙斯和凡人的私生子,是模糊人與神之間界限的象徵。《命案》中的大師,能讀懂命理天書,在人與命運之間形成紐帶。大師所起到的作用,與酒神狄奧尼索斯如出一轍,用混沌對抗秩序,用融合對抗邊界,用瘋癲對抗冷漠。
當然,也有人說風水師是東方傳統的代表,是篤信陰陽五行八卦讖緯的修行者,並以此證明東西方文化的殊途同歸。我不否認這種解讀,畢竟大師在鑽空子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直到住進精神病院。但是心系傳統往臉上貼金的解讀,恰是不理解悲劇的表現。中國文化中,一直沒有悲劇這一概念,我們理解的悲其實是慘。《活著》是慘,《霸王別姬》是慘,近些年的《我不是藥神》《地久天長》還是慘。以前還試圖挖掘慘劇的思想性,時下慘劇成了一種風尚,越慘越賣座。
那怎麼區分悲與慘呢?其實很簡單,在電影創作裏,表現人物被什麼戰勝,是為慘,表現人物無法戰勝什麼,便是悲。慘劇裏人物往往逆來順受,漫不經心聽天由命;悲劇裏人物顯示自身價值,願意為存在價值義無反顧去抗爭。
還有個更好區分的方式,主角哭哭啼啼惹你哭的是慘劇,主角選擇迎難而上讓你哭的是悲劇。比如電影命案中,少東的兩次艱難抉擇。先是刺殺老差骨這段,影片借用螞蟻溺水象徵少東掙扎;再是天臺揮刀開顱,昂首高呼“我是那個善良的人”。兩處艱難抉擇,無不表現人物抗爭時的勇敢與堅韌。這倆場景如果對照現實生活,已經算不得隱喻了,而是振臂高呼道,螻蟻如果不向命運低頭,有沒有頑強生存的可能?
4花凋謝了才有果
開篇講宿命論,“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結尾講方法論,“萬般皆是心,點點皆由人”,看似對立的觀點,實則由客觀表達,轉向主觀判斷,由外而內探索人物的選擇與成長。銀河以往的作品中,宿命是不可違背的神秘意志,也是創作不可改變的原則,比如《槍火》的全員死光,以及《意外》的死於意外。《命案》破天荒給出個樂觀溫和的結局,直接顛覆往日的冷酷無情無理取鬧(嗶)。
據說光明結局來自杜琪峰的堅持,還有版偏黑色的來自鄭保瑞,大概是林家棟對天哭笑五分鐘,然後落幕。《命案》是鄭保瑞與銀河映像第三次合作,他在接受採訪時坦言:命運是不可以改變的,但是自己面對命運的態度可以選擇。我再延伸一下,選對選錯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選。電影在天臺的高潮部分,少東與老差骨搏鬥,就要一刀了結他的時候,大師再次關照那朵花,參悟了花與果的後半句,是我自己選的。大師用自己面對命運的選擇,給少東一個觸手可及的案例,只要你願意主動選擇,便可以做那個善良的人。這句話在緊張激烈的搏鬥中,效果猶如撥雲見日,喚醒了少東的自由意志。所謂自由意志是說,不光這一次要自己選,往後每次都要自己選。當然這種抗爭命運的自由意志,並不比“我命由我不由天”那般慘烈,更像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主觀表達,除了不屈之外,還帶著些許蒼涼。
少東扒開頭皮,對老天喊出他的抉擇,難道他真的逆天改命了嗎?結尾很快交代答案,並沒有。大師指著眼前的命理天書比劃,這一次劫難避過了,可這一生還有很多。影視作品中,管這個落點叫做開放結局,其實好的文藝作品,從不是解決問題,而是盡可能描述人的困境。
於現實困境來說,電影也嘗試給出答案,比如那句“花凋謝了才有果”,還有兩位主人公的結局。大師住進精神病醫院,少東順利度過劫難,前者雖然在抗爭中失敗導致瘋癲,但他反抗命運的過程,深深感染了後者。花與果除了凋謝與成長,更多是一種精神傳遞。還是那句話,這已經不算隱喻了,而是直接告訴觀眾結論,港人的抗爭遠遠沒有結束,上個世代自己選的命運,就算瘋掉也要告訴下個世代,自己去選未來的命運。再換另一個角度解讀,在只手遮天的命運之下,或說君子立於危牆之下,唯有瘋癲和善良,才是最好的抗爭方式,也是回擊宿命的力量之源。
無獨有偶,國產劇集《漫長的季節》中,也有兩處反宿命探討,新世代用詩意抵抗命運,老世代用幽默結構命運。越是痛哭壓抑的時代裏,越容易產生偉大的藝術作品。南北兩片蒼茫的熱土,同時探討命運並傳遞反抗精神,他們在創作領域遙相呼應,當真是可喜可賀,但從社會和時代變遷上來看,這種文藝復興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2023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