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自传连载(11)记忆中的文革是如何结束的
林彪和毛主席的死讯、唐山大地震的消息传到小镇,文革在爷爷的记忆里是如何结束的?
第三章脱胎换骨 第五节 动乱中度过十年
联指和四二二
在广西,文革期间产生的红卫兵组织逐渐形成了两大派——“联指”和“四二二”,都自诩为革命造反派,都宣称自己是誓死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的革命组织。从省级机关到各市县各公社,每个单位,每间学校都分成两派。他们由初期的在本单位贴大字报和辩论,发展到上街游行,相互谩骂和斗殴,最后发展到真枪实弹地打起来。
当时,一般人都清楚,“联指”是重新出来的当权者及其支持者,他们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武器就随便拿。而“四二二”则大多数是一群狂热的青年学生加上几个失势的领导干部,手中没掌握资源,少量的武器也是部队一些造反派偷偷弄来的,或是靠打砸抢来的。力量明显处于劣势。当初利用他们夺权,打倒刘邓陶时,他们是革命组织,到后来,当权者要收拾残局时,他们就只有蹲在几个孤立的据点那里挨打的份了。七三布告一下达,南宁的四二二们只能躲在防空洞和地道里挨水灌,北海的“六八黑窝”被易如反掌地掀翻,青年粤剧团的文武生吴玉郎战战兢兢爬出防空洞时,也被进城的农民大军毫不手软地收拾了。
我们镇上的四二二们,同样逃不脱厄运。这些当初揪斗走资派的革命闯将,反过来成了斗争的对象。他们斗当权派时的戴高帽游街罚跪等手段已是小菜一碟,他们尝到的是夹手指,坐飞机,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圩镇的朱××,原治保主任廖×,中学和小学的张×,邓×,苏×,劳×……等老师,运输社的黄×,供销社的林×,粮所的……他们被打得伤痕累累,奄奄一息,有的头青面肿,有的双手萎缩,有的断脚,有的毁容。被拉到圩上游街的人中间,有的只剩下一丝气息,已不会挪动双腿,被推着或拖着走,惨象不堪入目。小学苏老师因不堪折磨,撞墙自杀。
九一三事件以后,军宣队下到基层,经过一年的工作,武斗、私设公堂等才逐渐销声匿迹。然而,留在当事者身上的伤痕和群众心里的创伤却久久不能平复。三十多年后的今天,这些荒谬的惨事再也不会重复了,过来人仍记忆犹新或心有余悸。
林彪和孔老二
一九七一年的晚秋,田野一片金黄,生产队正做好收割的准备。这天早上,我们正在清除晒场边上的杂草,大队长骑着单车来通知,十点钟到大队部听中央文件。
在上千人的会场上,嘈杂的议论声中,我听到了一条惊人的消息“林彪死了!”我怀疑是否听错了。可是读文件的大队文书,字正腔圆声音清晰,他确实读到林彪及其一伙企图炸火车谋害毛主席,阴谋败露后全家仓皇出逃,机毁人亡的事情经过。对于这位领袖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除了我们生产队的亚李九之外,人们绝对是敬畏有加的,想不到一夜之间竟成了企图暗害毛主席的反党分子。这消息太突然了,无异于落下一颗原子弹,震动全国及至全世界了。
林彪从权力的巅峰摔死在异国的沙漠,国人皆拍手称快。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虽不知其所以然,都一致认为他该死,因为他使人们陷入多年史无前例的浩劫,没有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推波助澜,我们不至于过得那么苦。恶有恶报,这句老话是不错的。
可是,林彪的死并没有让人们高兴太久,“文化大革命”并没有跟随林彪走进坟墓,两报一刊和一些当红领导人继续大力鼓吹将文革进行到底。可是这个底究竟在哪里呢?先是打倒了刘邓陶彭罗陆杨,现在林彪父子黄吴叶李邱也死的死,关的关,甚至文革理论家,吹鼓手陈××也被揪出批判,还要继续革命到何年何月?抓革命,促不了生产,人们生活越来越苦,也更加彷徨了。
领导人总是英明的,在批林彪的同时,找出了二千多年前的孔夫子来鞭尸。说克已复礼的儒家思想是林彪和孔老二的共同点,他们是一丘之貉。可是老百姓真的弄不清楚这些哲学问题,也不懂儒法之争,批判林彪,他们说活该,批孔老二却没有兴趣,他们弄不清过去立在私塾先生那里的孔夫子像与曾在天安门城楼上手拿“语录”检阅红卫兵的林彪之间的关系。
后来,也搞了一阵批什么当代大儒,更不是我们这些生活底层的农民关心的话题了。我们只希望无休无止的运动和斗争尽快结束,能好好种田,多收稻谷薯芋以解决温饱。这才是我们最需要的。
短暂的安宁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了七八年,打倒了刘邓陶等一大批走资派,横扫了社会上一切牛鬼蛇神。身为接班人的野心家阴谋家折戟沉沙,一批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或死于武斗,或在吊打中投降,革命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尽管中央文革小组仍声嘶力竭地大喊继续革命,可人们确实累了,经过这么多年翻来覆去的折腾,当初的激情怎么也鼓不起来了。面对越来越困难的生活,那些狂热的口号已提不起他们的兴趣,他们更需要的是充饥的粮食和裹住身体的衣服。
党内第二号走资派奇迹般重新出山了。报上除了语录和以阶级斗争为纲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那些陈词滥调之外,出现了整顿,四个现代化等新鲜词儿,工厂,学校,科技部门,整顿的报道比比皆是。农村中,生产队被要求种好田,多生产粮食,以粮为纲,全面发展。斗争会也明显减少了。
七五年秋天,队里收成特别好,分得的口粮谷几乎是往年的两倍,加上工分粮和自留地的收获,估计明年夏收前不再挨饿了。明天会更好。我内心暗暗祈求,来年能保持今年的安宁,让我逐渐长大的两个儿子和老母亲能过得好点,不再忍饥挨冻。
我满怀希望的迎接1976年的到来。
1976年——多事之秋
1976年到了。我万万想不到它竟是风云变幻莫测,汹涌澎湃大变动的一年,成了划时代的一年。
元旦刚过几天,传来了周恩来总理逝世的消息。全国人民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尽管“左派”掌握的舆论工具低调报道,但各地悼念活动的规模和声势越来越大,出现了悼念与限制的激烈对抗,终于引发了清明节的天安门事件。紧接着,邓小平第三次下台,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狂飚在神州大地刮起,几年前的打倒邓小平口号重新响起,而且加进了新的内容:“死不悔改的走资派!”“走资派还在走。”一句新的语录证明了反右倾翻案的必要。
六月五日,朱德去世。悼念活动远没有几个月前悼念周总理时的规模。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是第一要务,政治斗争盖过了人们对这位开国元勋逝世的哀思。
七月廿八日,唐山大地震的噩耗震惊全国,亿万人搬到旷野中露宿。几十万人葬身瓦砾的惨剧仿佛在冥冥中向人们昭示着某种不祥的临近。
果然,9月9日,毛主席逝世。他的死,正如北京大学教授冯友兰先生所说的那样“这是天崩地裂的消息”。他终于未能将文化革命进行到底便带着遗憾辞世了。在追悼会上,群众哭声震天,有人因极度悲痛而晕倒,更多的人泣不成声。在哭声背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态:悲伤,彷徨,忧虑,期望,恐惧……在广大群众心中,毛主席是上帝,是救星。他们虔诚地祝愿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现在毛死了,他们悲伤迷惘,百感交集,是自然而然的了。一些关心国事的或知识层次较高的人,心带隐忧,在这狂风骇浪的紧要关头,舵手的离去,这艘承载十亿人的的航船将驶向何方?在多年的动乱中,在接二连三的形形色色政治运动中,在过分的控制和禁锢中生活的大多数人,已觉心力交瘁,疲惫至极,希望日后的继任者能改弦更张,给他们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和一点自由空间。在贫困中挣扎的城乡居民农民们,希望“换皇”之后可以过上较好的日子。像我这样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中受到不公正待遇和错误打击的人,则期盼在领导人更替后能重见天日。至于那些靠突出政治,靠文革起家和整人的家伙,悲伤之余也感到前途莫测,心卜卜地跳。
人们在茫然中带有一丝期盼在等待着。
母亲的离去
毛主席追悼会后第三天,九月廿一日,大风大雨铺天盖地袭来,雨水像瀑布般倾泻在屋顶,屋里要大声说话才能互相听见。傍晚,两个儿子在房里做作业,妻子在做饭,母亲说有点不舒服,叫我陪陪她。我在母亲的床沿坐了下来。她头靠着我的肩膀并排坐着,说头很沉重,胸闷痛,我要请医生,她凄然微笑地说“老了,总有不舒服的时候,不碍事的。再说风大雨大,哪请得到医生?陪我坐坐就得了。”
我望着依偎着我的母亲,注视那满头银发,心中万分酸楚。母亲十九岁嫁给父亲,含辛茹苦养大我们五个儿女,五十余年来,日夜操劳,没有一天休息。她好像专为丈夫,儿女和孙儿才来到这个世上的,年轻时照顾丈夫,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老了照看孙儿,从不为自己打算。我是晚仔,呆在父母身边的时间也比哥哥姐姐长得多,母亲对我的呵护也最多。上中学时,家贫如洗,母亲硬是勒紧裤腰,每月千方百计挤出几元钱给我做伙食费,直到哥哥出来工作能支持我们上学为止。我在58年被开除回家,母亲心如刀割,还是强颜安慰我,使我不至于绝望和沉沦。我结婚生子,她也年事已高,还是帮做家务,照看孙儿。父亲从病到死,也是她一手张罗。在生命的最后两年,还领着两个八九岁的孙子编草席,挣钱补贴家用……一件件往事在我脑里徘徊。她“吃下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和血。”鲁迅先生这句话,用在母亲身上,最恰当贴切了。
母亲有病,从不请医生,最多就是等我晚上收工回来以后帮她刮痧,也奇怪,很多时候刮了痧再吃上一碗番薯汤,病就好多了。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多年劳累加上营养不足,母亲这两年明显消瘦和衰弱了,真担心吹大一点的风也会把她刮倒。今晚母亲把我叫来依着我的肩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看她微闭的双眼,苍白的脸,听她轻轻的喘息,我知道她这次病得不轻。
妻子端来了稀饭,还特地煎了只荷包蛋,坐在床前慢慢的喂她。吃了半碗,母亲说吃饱了,示意媳妇坐到她身旁,断断续续地说:“我寿数已尽,恐不久于人世。得你夫妻俩在身边服侍,我满足了。你哥常年奔波在外,几个姐姐又不在身边,辛苦你们了。”她停了停,握住媳妇的手继续说:“你们的孩子慢慢长大,又听话,日子会越来越好,我放心了……”她的眼光移向我,含着泪水:“最担心的是你哥,四十出头了,还是独身……我死后,你劝他好歹也娶个人,不然,我在下面也不安心的。”母亲还提到离散多年音信全无的大姐芝芹,嘱咐了身后一些事,累了,我扶她躺到床上。她眯上双眼,微弱的呼吸声伴着她睡着了。
外面依然风雨交加,我和妻儿在摇曳的煤油灯下吃完晚饭,已近九点钟了。当我们走到她床前时,她感觉到我们来了,睁开眼,握着两个孙儿的手抚摩了好一会才松开说:“好好读书,听爸妈话。”叫他们去睡。发现腆着大肚子的媳妇还站在那里,也吩咐她陪孩子们睡去。我坐在床沿上,摸她额头。没有发烧,只说心里难受,只得轻轻抚摩她的胸部和双手。一会,她突然说:“明天叫芝就姐来陪我两天。”我答应了。她说要睡一会,让我也去休息。我见没什么异常,便回房睡了。
清晨起来看母亲,发现她已不能说话,手脚也不会活动,只有微微的呼吸表示她还活着。我慌了,冒雨请来医生,诊过脉,医生说病情已不是药物能治的了,叫我趁早准备后事。打过电报给出差南宁的大哥和防城的英姐,便请人去泉水村下接就姐,可是去的人走到半路便转回了,原来洪水已淹没道路,交通中断了。妻儿和我只能无助地守在奄奄一息的母亲身旁,暗暗祈祷明天雨过天晴,洪水快快退去,让哥哥姐姐们赶回来见上母亲一面。我更希望出现奇迹,母亲能醒过来,恢复健康。深夜了,我让已有六、七个月身孕的琼领孩子去睡,独自陪伴母亲。我突然记起英姐曾买一盒人参口服液给母亲,她一直舍不得吃,我见她一天多没吃东西,便取一支来喂她,我想总比喝白开水好吧!
天亮了,老天像是故意作梗,继续下着倾盆大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琼煮好了早餐,我胡乱吃点稀粥,让琼照看母亲,便上床睡了。醒来时已近中午,母亲还是同昨日一样,只有一丝气息,只是脸色似乎红润一些。我再喂她一支人参液,希望对她有益处。
暴雨下了四天四夜,我与琼轮流守候了四天四夜。二十五日晨,终于盼来了晴天,太阳露脸了,蔚蓝的天空下,人们纷纷走到户外来舒展局促了多日的身心。南流江浊浪滚滚,水位直逼数十年来最高点,常乐圩的北边和南边的公路依然被洪水淹没,交通依然中断。可喜的是,母亲的情况似乎有了转机,我发现,她紧闭数日的双眼竟然偶尔睁开,望着眼前的亲人。虽然还是不动不说话,一有前来探视的亲友呼唤她的名字,便睁眼看着来人。我知道,母亲在等待着在外地的儿女归来,见不到他们的面,她是不会离去的。也许是那一盒人参液的作用,也许是期盼儿女归来的思念,给予母亲力量,让她能坚持下来。我多日来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点了。
二十六日,水退了,早餐后我到队里叫朋友去泉水接就姐。刚回到家,妻在连声叫妈,很焦急的样子。我看到母亲张大嘴巴,喉头咕咕作响,呼吸很困难,知道是痰堵着喉咙,匆忙俯下身去,口对着口,用力吸出了一口痰来,我憋足劲再吸一次,终于将里面的余痰吸出。母亲的呼吸顺畅多了,恢复了安静,看着琼拭干妈头上的汗,我也放下心来了。
午后,三十里外的就姐终于来到了——这该死的洪水,竟将近在咫尺的母女隔开了四五天!下午大哥也绕道灵山赶了回来,他昨天一早就到灵山,因为公路不通车,又再耽搁了一天。
母亲似乎好了许多,眼睛多次睁开,注视着全家人,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她几日粒米未进晚餐竟吃了小半碗稀粥,更怪的是,四五天不说话的她,竟开口问就姐:“雨停了吗?”听完姐姐回答,她满意地睡去了。我们庆幸母亲终于好转了。友人传凤来探望,由她陪着母亲,我们一家回到里屋吃晚饭,不料刚吃到一半,传凤匆匆跑进来喊道:“三大娘不行了,你们快出来!”我们赶到母亲身旁,发现她的脸色慢慢变黄,呼吸慢慢停止,任儿女们哭喊再也醒不过来了。我们这才悟起下午的情形是回光反照,刚刚还以为病情好转呢!母亲以顽强的毅力坚持了五天,终于等到几个儿女为她送终,从死时安详的面容可以看出,她是心满意足离开人世的。
母亲的去世,兄弟姐妹悲痛万分,我更痛彻肺腑。自小我受母亲的恩泽最多,特别是58年以后,我遭受迫害,处境凄惨,十八年来母亲与我相依为命,关爱有加,恨不得以身代替我去承受苦难与折磨。她生前没有一点享受,甚至病了也得不到应有的治疗,做儿子的我愧疚万分,却无能为力,只有无奈的悲伤。一连三天,守着母亲的遗体,想到桩桩往事,我泪如泉涌,抱头痛哭,不能自已。
外地亲友俱已到齐,远在海康的母亲娘家也来了几位表哥、表侄。出殡的场面,一如十年前父亲去世时那样热闹。在鞭炮、锣鼓、唢呐声中,我默默扶着棺材,麻木地走着,竟然哭不出声,流不出一滴眼泪来。——几天来已完全哭哑了,眼泪亦已流干了。也许“欲哭无泪”这句话说的就是这种情形。辞别灵柩后,我被两个人连扶带拖的挟着回到家,我完全崩溃了。
父母在十年间相继离去,他们的晚年,正值我们兄弟俩最困难的时期,没有得到我们做儿子的很好照顾,这使我内疚终生。在母亲去世十年以后,家境才慢慢好了起来,我常想,父母如果能多活二三十年,看到我两兄弟能过上好生活,儿孙又有出息,那该多好呀。如果父母还在,我一定好衣好饭侍奉他们……可是现实是残酷的,当儿女要奉养父母的时候,亲人却已离开人世了。这就是古语所说的:“子欲养,亲不在。”这句话说的就是人世间千千万万子女的遗憾和悲哀啊!父母去世已三四十年,我也步入晚年,每年清明站在他们的墓前,总止不住热泪盈眶,喉头发梗,内心是深深的负罪感。然而世间有些事是无法补救的,希望后代子子孙孙能意识到这一点,让还健在的祖辈父辈能过上幸福舒心的日子。这会比在父母坟前内疚好得多。
母亲去世半个月,我一直沉浸在悲痛中,白天强撑着到生产队出工,晚上躺在床上望着桁条瓦片发呆,回忆母亲生前的桩桩往事,考虑今后的日子……整天迷迷惘惘。直到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来,才打断了这种胡思乱想,将母亲逝世带来的哀思暂放一边。
下一次连载是文革后的世界,改革开放的政策逐步推行,爷爷来到城市生活,一切都是新的,他的眼睛又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