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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床心理博士艾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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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日子(一):無名英雄

臨床心理博士艾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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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床心理博士艾黎娜回憶當年在美國醫院做住院心理師的日子,結合研究與臨床經驗,用不同的角度為大眾揭開心理疾病的面紗。今天要講的故事是一位無名英雄的酒精成癮、憂鬱症,與創傷後壓力症後群。

*為保護患者隱私,所有人名、患者經歷皆經過編修,若有雷同並非巧合,只代表芸芸眾生中你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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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進昏暗的急診病房,隱約可見一個身型壯碩的大漢佔據了狹小病床的所有空間。

「史蒂芬?」
床上的人聞聲吱唔了一聲,試圖坐起卻失敗。
「嗨,我是精神科的住院心理師艾黎娜,我可以開燈嗎?」
「你好,可以。」他吃力地把頭轉向我,努力地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

我們急診病房通常有兩個燈關按鈕,我選擇打開比較不刺眼的黃燈才不會造成患者頭痛。
開了燈後,我見到一個彪形大漢躺在床上,一部分的體積來自長年飲酒攢下的脂肪,但另一部分還依稀可見過往鍛練有素的肌肉。

「以前從事的工作肯定不容易。」我在心裡腹誹道。

史蒂芬瞇起眼適應房間的亮度,額頭上有斗大的汗珠,全身還止不住地顫抖。他扭曲的表情說明他正在忍受強烈的生理不適,即使是這樣,他還是試圖對我擠出笑容。
「醫生,抱歉,我現在頭很暈,沒辦法好好回答你的話。」
通常病人對我們一率都叫醫生,也搞不清楚我們不同職稱的分別,但那無所謂。

我快速地問了一輪史蒂芬的生理症狀。
史蒂芬上個月酒癮復發,接連每日數公升的過度飲酒後又試圖自己戒酒,才導致出現戒斷症狀送醫。
酒精戒斷除了大家常常聽到的手抖、盜汗外,其實是少數藥物戒斷中有致命風險的,尤其他過往的戒斷症狀中有癲癇與插管的紀錄。

「我早上才癲癇發作,是我前妻帶我過來的。」他苦笑,提到前妻時我看見他眼中有一閃而逝的愧疚,我暗自記著等下要追問他與前妻的關係。
先確認了急診醫師已經開始施打緩和戒斷症狀的藥物,病人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後我才開始問他更詳細的病史。

「醫生,我也不想一直講,反正我就是個酒鬼。」他給了我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我搖搖頭,「我不喜歡你這種說法。酒精成癮不是問題本身,酒精濫用是為了逃避面對真正的問題才會出現的,你真正的問題是什麼?」

他愣了一下,「我不知道。醫生,我現在很不舒服,沒辦法思考那麼複雜的問題。我好幾個親戚都是酒鬼、毒蟲,我們家就有那個基因。」

我沈默了一會兒,思考如何繼續這段對話。
雖然我是第一次看到他,但從醫療紀錄來看,史蒂芬是我們急診的常客。
我回憶了一下走進病房前讀到的病歷,「我看到紀錄上說你以前是消防人員?」
史蒂芬:「對。」
我:「你以前當消防人員時喝酒嗎?」
史蒂芬笑了一下:「那時也喝,但就偶爾喝,不像現在這樣。」
我:「你看吧,你不是一直都這樣的。」
史蒂芬莞爾一笑,沒有正面回答。

 我:「那你跟我說說你當消防員時的事情吧!」
大概很久沒有人問他了,他愣了一下,思考該如何講起。
過了一開始的猶豫,他一開頭講就停不笑來,原本空洞的眼裡都放出光彩來。
他跟我說了出任務有多麽艱險、當時有多麽風光、他幫助過多少又多少個家庭。

史蒂芬:「然後,我在那場救援行動中傷到腳的韌帶,接著就被強迫退休了,那年我才四十五歲。」他說到這,眼神又黯了下去。
我:「從那時候開始大量喝酒的嗎?」
史蒂芬:「我不知道,我記不起來了,可能吧。」

我:「你會做惡夢嗎?夢到過去那些驚險的救援行動、夢到那些失敗的場景。」
史蒂芬:「會,當然會,總是在做這些夢。我還有憂鬱症。喝了酒就不用想這些了。」
我:「嗯,很痛苦吧?」
史蒂芬:「很痛苦啊!我也參加過很多戒酒團體、勒戒所,但還是一再復發。醫生啊,我覺得我沒救了。」

我:「過去曾經有過任何事情對你有幫助嗎?」
史蒂芬:「我還沒跟前妻離婚前,我曾經有過一陣子沒有喝酒。我們離婚後還是好朋友,她也常常來照顧我。但就是因為喝酒,她受不了才離開我的。至於勒戒所跟治療嘛,就都一個樣吧…」
我:「你很幸運有她在身邊。」
史蒂芬:「我知道。」
我:「這會是場長期奮戰,你願意為了她繼續努力嗎?」
史蒂芬:「我當然願意,我虧欠她太多了。」

我:「你有做過心理治療嗎?」
史蒂芬:「有。」我向他問了一些治療細節,他描述的內容幾乎都是針對戒酒的治療而沒有綜合性的治療。
我:「你知道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是什麼嗎?」
史蒂芬:「我有聽過。」
我:「你剛剛說了會做關於過去的惡夢。此外常見的症狀還有會在清醒時突然感覺回到事發現場、對某些人事物特別敏感、會突然感到焦慮、會突然恐慌、對某些事感到麻木、很難再與人建立深刻的連結、對未來感到不可控,這些都是很常見的創傷後症候群的症狀。這些聽起來像你嗎?」
史蒂芬嘴角扯了一下,「我都習慣了。」
我:「你是個很堅強的人,這些都是會令人非常痛苦的症狀,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史蒂芬自嘲道:「喝酒吧!」

我:「你有做過創傷後症候群的治療嗎?」
史蒂芬:「沒有。」
我:「你很強大,但如果有方法可以讓你即使不用那麼強大,也能逐漸擺脫這些症狀,你願意嘗試嗎?」
史蒂芬:「如果有的話...」

我開始講述為什麼消防員長年面臨生死一線的危機容易得到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我也向他提及軍人、消防員、警察等等,都很容易在退休後體會到從英雄墜落為凡人的失落感,以及這樣的失落感為什麼容易影響人際關係,再進而衍生成憂鬱症與酒精濫用。

我:「這聽起來像你嗎?」
史蒂芬:「醫生,我不知道,這太複雜了,我現在沒辦法思考這麼複雜的東西,可能吧!」

我們的會談也半小時了,談論的事情有深有淺,但史蒂芬總在我往問題核心靠近時用身體不適為由阻擋對話進行。

我:「我知道這些是很困難的問題。我們也沒辦法一時半刻解決,但如果你覺得這是問題的核心,而你喝酒是為了逃避這些情緒,那我們不試圖解決核心問題的話永遠不可能解決酒精濫用的問題。」
史蒂芬沒有反駁,只順從地點了點頭。

我:「當然,我們要先確保你身體狀況,等你身體康復了我們再來處理這些問題,好嗎?」
史蒂芬陷入了沈思後開口,「可是我也去過心理治療了,沒什麼效果。」
我篤定地看向他:「你需要做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治療與憂鬱症的治療,而不只是成癮的治療。」

我向他解釋了兩者的差別。
史蒂芬:「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這些。」
我:「我知道,很抱歉我們的醫療系統並不完美,但你可以現在開始。」

我接著說:「我們有個日間病房是專門做創傷後症候群的,但在那之前我們要確保你的酒精使用狀況是穩定的,所以等你身體恢復了,我想把你轉到一間主要做酒精與憂鬱症的綜合日間病房,穩定後再轉去治療創傷後症候群。你覺得呢?」

史蒂芬笑了:「我現在一片腦霧,我不確定。但即使我沒辦法思考,我也覺得聽起來很合理。」
我:「好,那我再去跟我們主治醫師確認一下療程,等等再回來跟你說。你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史蒂芬:「沒有,謝謝你。我從來沒試過你說的療法。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再次抱著希望的感覺了!」
我:「這會是一場長期奮戰,治療的過程也不會是容易的,但我想至少我們走在對的方向上。」
史蒂芬:「我知道,謝謝你。」

那之後主治醫師同意了治療方向。
我只是急診裡短期輪班的住院心理師,我沒有再見過史蒂芬,也不知道史蒂芬離開急診後的治療狀況如何。
我希望史蒂芬再也不需要出現在急診室裡,不過如果他還是回來了,我希望他會遇到下一個願意聆聽他故事的人。

在許多人眼中史蒂芬只是又一個急診常客、又一個無藥可救的酒精濫用者。
但他也曾經是位無名的英雄。
即使不是英雄,每個看似無可救藥的心理疾病背後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

聆聽不能治癒靈魂,但多一點的包容與理解,有機會讓受傷的靈魂得到喘息的空間。
希望大家喜歡今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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