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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德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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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生猛的

艾德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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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算再续煮一次印度奶茶。上一次还是在家中,磨了半天香料,煮的香气腾腾。可惜给父母一尝,仅一口,都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东西?

丁香和豆蔻的味道闻起来馥郁,放到嘴里,却像是被人抹了油漆一样异样,更别提,我还放了骇人的辣椒和姜粉,辛辣的恼火直冲脑门。这等妖魔鬼怪,凭什么比肩恬静的奶茶,那种幽深的茶与鲜甜的奶混合在一起,就仿佛鼓浪屿的夏天?

我向室友推荐,同样遭到了拒绝,就像是要把异物硬塞到他们的嘴里。

无论如何,我也解释不清这印度奶茶的奥秘。那杯奶茶,初入时令人恐惧,随后的火辣异香竟盘坐了下来,如河水,牛粪和纱丽混合在一起,湿婆在苦涩的深红中不安旋转。又像是被炎热的南部陆风抚过小腹和绒毛,阳光直接蹚过胸膛,蒸发所有冷暖交错的参差和延异。它拒绝了绿柳闻莺,田园诗驿,也看不见高山仰止,细水流深。它否认循环的时间和广袤的平坦,热衷于沥青的焦虑和滚烫的伤口,还兀自芬芳。

波将自己关在房间一整天,我进去的时候,他像一个异装的公主一样横在床中间。房间的布置已经换了一个模样,桌子从窗边的帘幕之下挪到了门边,床直接调了个方向,侧身就能忽略窗外的车声或鸟鸣。这是一个失恋一周的房间。

成年人的失恋的确可怕,情倒未必深厚,意却在岁月的暗示下变得深邃,很容易和自身的失败关联起来。成年人似乎讲究一个好聚好散,好像大家都成熟了似的,谁都是谁的自由选择,谁离开谁留下都像是宇宙星辰一样恒久,没什么好挽留和怀疑的。成年人应该集中于自己的生活,不应该关心太多,释放太多,像是田间的灌溉渠那样,沉默方正但四通八达。

波不是。波说,他感觉自己又年轻了,痛又能痛了,好像还可以活着。虽然那只是他在痛楚中微薄的觉悟,随后又被其它情绪所掩盖,却被我记住了。一份在外人看起来的无稽恋情,像是他自己的柴油,燃起来呛鼻,但是一股青烟冒出来,突突突得特有劲儿。

这是最出人意料,又百味横生的体验,仿佛就是生命本身。

最是身体里抬头的那一刹那,像是活活吞下一整块柔软的生蚝,咸腥的海风和呢喃的浪潮涌了进来,皮肉里的旋涡齐齐鸣响;这还不够,又或是吞下一碗黄连苦熬的汤水,绝望的闷响从食道到口腔,复又渴望的回味;这还不够,又或是突入夜梦的一把尖刀,直挑开迷雾重重的帐帘,将心与肺剜出,在月光下赤裸。

在瘟疫中,新冠离我很远,病毒和死亡在感官上都是模糊的,但人类新的症候却清清楚楚,它是剧痛和溃烂上狡黠的花朵。

从第一天陡报的消息开始,情绪,记忆和说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从颤抖的巨怪身上抖落下来,它们像灰尘跌到时间的每个缝隙中,不断地覆盖在原本分散而疏离的肢体之上。所有的矛盾和冲突在那时都拥有高清的獠牙,同时涌现的互助、救援、牺牲和勇气也具有真实的幻觉,分明地扎入人们泡沫般的大脑皮质。社交网络也好,亲人朋友之间,似乎从未如此统一和清灵,数据是统一的,图像是统一的,恐惧是统一的,希望也常常是统一的,最重要的,生活在附近达成了统一。人就像是第一次暂时放下了一切,把能量集中在共同的几件事情,一切相关的衍生像烟火基督一般爆炸了开来,无关的一切都暂时闭上了嘴巴。无论是嘴角的争斗还是温润的拥抱,都给人紧紧簇拥在一起的痛苦的绝对感受。我想,大家都感受到一种重新的凝聚,将我们日渐分散的一切重新地放在一起,无论这是否是辛辣的痛楚,或末世的开端。 

这就是生猛的,春天的胜利,我们像是终于从眩晕、迷醉和麻木的世界中摔落下来,乘上了新冠这座死神的汽艇,带着我们的阳具,带着我们的阿芙洛狄忒,带着我们的癌细胞,向着下一个不安的世界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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