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3 心灵转化的“特殊条件”|心靈自由

野兽爱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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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獸按:心靈工坊出版的《好走》是我非常喜歡的一本書,因為喜愛,所以在2012年1月在大陸策劃出版了中文簡體版,書名改為《陪伴生命》,該書的一個章節《心靈轉化的特殊條件》常讀常新。

57 心灵自由 2013-05-26 11:14

心灵转化的“特殊条件”(中)
  
野兽爱智慧
  
模拟临终经验
  
藏传佛学大师索甲仁波切说道:“整个修行的目的,就是把……‘无明的过程’直接翻转过来;那些彼此联系和互相依赖的错误觉受,使得我们陷入自己所创造的虚幻世界,修行就是把它们反创造、反凝固化的过程。”随着幻相的崩解,心终于净空。这才是真正的禅修。禅师安谷白云(Yasutani Roshi)就这么说过:“心一定要从容不迫,同时又要坚定不移,稳若泰山。……它也一定要全神贯注,保持警醒,就像轧紧的弓弦。……这是觉识高度聚敛的状态,处在这种状态下,你不急不迫,当然绝对不会松懈。面临死亡的人,心识就是处在这种状态。”
  
中世纪禅师拔队德胜(Bassui),曾经把悟道的经验形容为死而复生。很多灵修大师对禅修的体会则是:在活着的时候学习死亡。大圣国瑞(St.Gregory the Great)说:“没有人能像彻彻底底死了的人那样了解上帝。”此言一点不假,关照死亡让人解脱,打从心底真正地改变,人生也从此改观。证悟生命的无常,人才会毫无拘束地活在当下,而且活得充实真挚。证悟生命的无常是个契机。埃米莉·狄金森曾看着一大片墓地,参透了无常:“绅士淑女男孩女孩……化为这片寂静的尘土。”
  
话说回来,“禅修是在活着的时候学习死亡”这个概念的意涵,可不仅止于承认、接纳入终有一死的事实。禅修绝非只是默观死亡,而是企图模拟临终的经验。从生理上来说,进入甚深禅定时,大脑皮质惯常的运作会产生变化,就像是处在我们稍后会谈到的“濒死反射”(near-death reflex)的状态下。大多数的禅修所追求的,就是模拟或唤起这类伴有身心灵转化的深刻体验。
  
禅修或默观静祷时,人正在学习脱离自我,“对‘我’漠然以对。”经过世人数百年来的亲身实验,虔心修练,累积了无数慧见所发展出来的禅修之道,其实就是在复制临终过程会经历的道路。我们可以把禅修看成是模拟“临死之人的心识状态”。透过禅修,我们体悟到肉身会死,而凡夫心变动不居。当人寂止入定,面纱掀开了,意识进入崭新的向度,虽然这向度始终潜藏在我们之内。在这不停变化而有限的形体向度背后,一如雷凡说的:“那里有个东西存在,有人称之为‘不朽’,其亘古不变,单纯地存在那儿。人要彻彻底底降生,就要接触这个不朽……(去)体验……超越生死的宽阔无垠。”
  
死亡总是明白无误地把一组具有转化心灵性质的“特殊条件”加诸于人。临终因此是一股促生能量,促使人带着敬畏往心识深层纵身一跃。体认到这一点,禅修之道于是直觉地想要模拟临终历程的许多特殊条件,借以加速体现我们固有的潜能和天命。人类的灵性资产之一,就是能够深刻洞悉心识回归本源的开显过程,而人们悟出的这些“善巧方便”,和临终历程的心灵转化有异曲同工之妙。
  
临终是人不可少的灵性导师,也是人生在世少不了的经历。过一份属灵的生活,说来就是秉持一个基本原则:我们所碰到的问题,不仅蕴藏着智慧和爱,也会引领我们发掘人的本质。临终过程一如禅修,揭露了人受缚于欲望、执念和恐惧,因而划地自限,致使自己落入与本性失联的处境。临终过程迫使我们去探触向来不为自己所意识到的深层感受。深刻的疗愈会在临终过程和密集禅修中自然而然发生,从而开显超个人的本我。
  
体认人终有一死——不论是肉身的消亡,或心智自我的人格结构崩解!!将引发心灵蜕变,转化我们所看重的事物、需求、梦想和所珍惜的幻相。临终和禅修帮助我们抛开旧思维旧框架,净空心灵,寂止入定,最后和存有本源融而为一,而我们最初就是从存有本源里脱身而出。不管是临终或密集的灵修,这过程里高度聚敛的觉识,会把从中作梗的“我”移开,使个我意识不再遮蔽明光,让我们就此走入始终辉煌灿烂的明光之中。
  
禅修技巧的发展,是为了仿效临死经验固有的心灵转化过程中的某些特殊条件,或是诱发出临死经验固有的心灵转化,我相信此事绝非偶然。不管是修行还是遇上末期病症,这外加的特殊条件就是活化能,它会改变现状,促使心灵转化,而且肯定会燃起熊熊烈火。
  
定位安坐
  
我们必须冷静,但依然前进,进入另一种生命的强度,为了进一步的结合,更深入地融为一体…… ——艾略特
  
你抵挡不了海浪,但你可以学习冲浪。——高斯坦(Joseph Goldstein)
  
佛学大师高斯坦曾说,心灵的转化从我们“定位安坐”(take the one seat)开始。要找到返归之道的入口,并且稳健地走在这条路上,有赖我们持之以恒地收摄注意力。而我们可以在平常的日子里修习如何收神摄念的途径就是灵修。关键的第一步,是选定一个修行方法。世上各种智慧传统提供了很多有效的修行方法。假设我们选择的方法是有效的,那么选择奉行一个方法,说不定比这个特定的方法本身还来得重要。
  
我们拥抱某个修持方法之后,“海浪”不会马上平息下来。这是一条漫漫长路,我们会经历不安、挫折和气馁。我们会不时想要试试别种技巧,追随另一位大师,实行不同的作法,直到我们深入超个人领域并且安定下来。无论如何,最重要的始终是持续善用注意力,选择奉行一个修行方式,持之以恒。灵修不是为解决某个令人不适、令人苦恼不安的情绪状态。灵修的重点是一次次地让自己定位安坐,一如鲁米(Maulana Rumi)声声召唤的:“归来吧归来,再次地归来吧,纵使汝打破了誓约千次万次……。”
  
我们就是在就定位当中,学会乘风破浪。
  
在这个位置,蒲团之上,我们进入了十字架所象征的充满试炼的转化场域。在这个位置上,我们被定住了。我们不妨想象一下,沙漠教父教母年复一年地坐在无情的烈日下,无止境地反复低语:“主基督,求你垂怜。”是多么严苛的磨练。
  
我们选择奉行某个修行方法来定位安坐,就是选择让自己“没其他选择”。而得了末期病症或身处临终过程,则是我们被逼着没得选,只好“就定位”。末期病症的作用,是把人生的动力整个反转过来。长久以来,我们总是以为,追逐梦想、功成名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末期病症和心智自我的每一个想望作对,夺走了我们的过去和未来,毁坏我们的能力,搅乱我们惯常而熟悉的思考方式,迫使我们存在。末期病症要求我们:“别老是忙东忙西,好好坐下来吧。”
  
经这么一推,我们进入了当下,进入了和肉身紧密相连的觉识之中,感受到自己存在于这个活生生、会随着脉动而颤动的生命里。“就定位”的概念是从“默照”(silent illumination)禅法里来的,也就是“只管打坐”的修练。只管打坐时,我们持续地集中注意力,让注意力达到既警觉又放松的状态,从而发展出安住当下的质量。最后,我们在蒲团、在病榻之上定位安坐,与自己取得联系。
  
定位安坐就是让自我保持在直观的状态。我们人生中每一次心灵转化的基础,就在于确确实实地体验我们的本性。持续把觉识聚焦于当下的修练,久而久之,就会慢慢磨掉自我的习气。不管是选定某个修行方式,或是被末期病症所逼,定位安坐后我们会在某个时间点上,在某种程度上,开始松开手,放下我执。在这个转折点上,我们发觉到自我总是汲汲营营有所作为,借此找到生命意义。然而当我们臻于成熟,却发现这样做不再令自己满足,甚至不怎么适当。超越自我意味着超越以作为来界定意义,转而由存在体现意义。对于很多得了末期病症,而且一向从作为中找到自身价值的人来说,人生走到这般境地是很痛苦的。他们全力对抗自身的无价值感,抵死不让末期病症阻止人生继续往前迈进。
  
“定位安坐”的概念让人联想到葛吉夫提倡的“喊停”(stop)技巧。葛吉夫的这项技巧,在于骤然停止某个进行中的动作,他常用这个技巧来促进学徒们发展出正念的品质。我们从“喊停”当中,发现了身体,心灵和情绪面无数个为自己所不察的习性。知道自己受如此之多的习性摆布,我们往往震惊不已,尤其是我们自以为崇尚自由,但一碰到我们的习气,就完全成为它们的奴隶了。
  
只有当下
  
心理综合学之父阿沙鸠里,就把打破旧习性视为心灵转化的关键之一。人在不知不觉中所思、所为、所感的一切就是习性,打破习性,我们才真正的存在。定位安坐逼我们暂停所有习性,末期病症让我们摆脱旧习性,煞住机械化的个我。这过程尽管令我们痛苦,但也开创了契机,让觉识变得更犀利更连贯,也让疗愈的可能性大增。
  
有位中年男子发现自己罹患癌症。他告诉我:“这病冷酷地叫我停住一切,开始以全新的眼光检视生命。在这之前,我以为自己反省过人生,以为自己活得很好,也以为自己深深信仰主。得了癌症后我才发现,以前简直是不知所云,浑浑噩噩。癌症让我大彻大悟。现在我的生活全面改观,我放慢了步伐,活得更深刻,会仔细衡量什么事最重要,并且在主的怀抱里安歇。”听完这一席话,我开始想象,如果主是吊床,他就正躺在那吊床上,随着床轻轻地来回摆荡而吸气吐气,舒舒服服地歇息着。
  
临终是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和之前的生活完全脱钩。理解到自己目前所拥有的仅剩当下,所能做的唯有存在,这对大半辈子都距离真实颇为遥远的凡夫俗子来说,是极为深刻的领悟。靠近实相会让人不安。美国文化欠缺灵性层面的关注,很难让临终者在步向死亡时心灵有所依托。在他们可能的各种想象里,死亡都是很骇人的。对这些从没灵修过的临终者来说,内在对话消失了(即使只是一时的),就像是心里出现了个“黑洞”。精神科医师凡杜森(Wilson Van Dusen)把这个可怕但又丰饶的空洞称之为“意识和灵魂深处的接触点”。修习打坐的时间够久的人,都会经验到“不同的存在层次出现裂缝”,有“更高深的能量透渗进来”。临终是人一生中灵性层面产生重大突破的契机。
  
“定位安坐”的体验,一开始会感到极度的不安,接着会陷入忧惧、焦躁和惶恐等剧烈情绪之中,最后才涌现巨大的平静感。陪伴过许多没有体力或没有意愿离开病榻的末期病人,我们目睹了思考、感觉和行为的惯有习性骤然停止对心灵所造成的剧烈影响。持续了数十年之久,一而再反复编织自我感及价值感的内在对话,渐渐显露出它的无稽荒谬。在禅修中坐的时间够长的人,或是经历好几回失败的疗程而认清死亡现实的人,会发现存有本源惊人的力量汹涌扑来,排山倒海地把内在对话淹没。临终过程确保了人将在直观的状态下,接受存有本源的洗礼。
  
观察力敏锐的雷凡曾如此描绘过临终历程:
  
生病所引起的不适,简直就像遭钻头穿孔一样:它刺穿了武装和否认的坚硬表层,探到了长期蓄积在内心深处的孤单和恐惧。我们掌控不了生病这件事,对它束手无策,无助感和无望感把钻头的尖端磨得锐利无比,也让我们变得漠然、消沉,感觉自己受困于……病痛,禁囿在心/身之中。然而钻头这么一钻,遭封锁压制的隐匿内容曝光,我们自然而然放开了长久以来的苦难感……久被压缩的痛苦和心灵失衡、深埋在心底的哀伤和否认,总算浮出表面……随着这些积压已久的内容慢慢浮现,内在也清出了一条通往更深层次的道路……奇妙的是,走进这看似厚重的一切,反倒让我们明显地变得轻盈起来,压力全都释放了。
  
人们似乎在临终过程中培养出一种定力,能够安坐,只是存在。认清了情势是自己所不能操控的之后,人们放下了“知悟”的姿态。因为放下了知悟,他们进入了存有,这就是定位安坐的体验。在蒲团之上,在病榻之上,我们得以定下来修行,单纯地去体受所经验的一切。
  
我陪伴过一名老妇人,她饱受末期病症长期折磨,最近过世。濒死之前,她陷入昏迷,但显得很放松,可以安然呼吸。有一天一夜的时间,家人一直陪在她身边,轻握着她的手,柔声对她说话,照料她,虽然她毫无反应。就在陷入昏迷的第二天,她突然睁开眼睛说:“该走的时间到了。”语毕便与世长辞。
  
这就是修行的定力,和传说中某位禅师的修行定力并无不同。这位禅师在大限将至之际,坐上坐垫,“只管打坐”,修练警醒的觉识。他描述死亡的诗简洁有力:斩我首级的利剑将划破清风。
  
一位在母亲临终期间几乎全程陪伴、寸步不离的女儿,深深见证了这诗的深意。母亲在某个长夜里过世后,她在隔日清晨留下一张短笺给我,上头写着:“我仿佛看着一列火车驶离月台,并挥手道别。”
  
2012年5月31日,08:39,野兽爱智慧居
  
《陪伴生命:我从临终病人眼中看到的幸福》(The Grace in Dying : How We Are Transformed Spiritually as We Die)(美)凯瑟琳·辛格著,彭荣邦&廖婉如译,陈寿文审校,中信出版社,2012年5月初版,32元

58.心灵自由 2013-05-28 08:19

心灵转化的“特殊条件”(三)
  
野兽爱智慧
  
隐退与孤绝
  
   旷野和干旱之地必然欢喜;
   沙漠也必快乐;又像玫瑰开花,
   必开花繁盛,
   乐上加乐,而且欢呼……
   人必看见耶和华的荣耀……
   ……旷野将涌出大水
   荒漠将流出甘泉…
   那里必有一条大道
   称为“圣洁之路”……
   ——以赛亚书三十五章一——十节
  
很多智慧传统都对隐退或孤绝的转化力量有所洞悉,悟出灵性进化的根基在于与孤单和寂寥“为友”。人在生病时分会从尘世退出,变得孤绝。眼见家人亲友依然活在纷扰繁忙的世界里,但是生病的她/他却置身其外。她/他默许由身体残疾所引发的这股力量坐大,任它微妙地让自己和原来所熟悉的生活渐行渐远。这个被迫隐退或孤立的状态,起初会造成心理上和情绪上极大的痛苦。有人就曾经觉得自己被隔绝在生气勃勃的花花世界之外,远离凡尘俗世。当这种隔绝不是出于自愿,就像被迫走上临终之途一样,通常会有愤怒、悲伤以及出人意表的强烈忌妒,即使从不认为自己有忌妒心的人也会如此。我们感到伤怀,很渴望回到熟悉的生活里,其他棘手难缠的情绪,诸如自怜、被遗弃和绝望等,也会冒出来。
  
这种孤绝,不免让我联想到车子在高速公路旁抛锚的情景。公路上一台台车呼啸而过,赶着去渡假、和家人团聚或出差。车里的人可能要赶往西雅图或波士顿,超速飙车,只有在想确认一下警车没跟在后头时往后照镜一看,才会瞥见路边有车抛锚。假若你不巧就是坐在抛锚车里的人,你会感觉到车子接连疾驶而过刮起的旋风阵阵袭来,就像是所有人对你的困境冷漠以对的具体证据。车声和车流水无止境,你遭世人遗弃的证明愈来愈明显。不过,慢慢地,你会习惯那飙速的车声,它会渐渐变成背景噪音淡出你的听觉,有如心灵背景里的浪涛。你开始听到车旁草地上的小鸟啾啾叫。野花盛开,叶子随风飘飞。你看见了这一带的废弃物,感觉到空气的温度,还有天空的色泽和漂浮在空中的一切。路边这小小一隅成了你体验当下的基地,你的注意力游移到这一方天地里,因而对它了如指掌。公路上熙来攘往的喧嚣景象,此时已模糊一片。注意力缓缓转移,焦点反而更清晰,更能强力聚焦于当下。
  
隐退得以让我们步出生活的常轨。每当我们想找个安静空旷的地方独处,因而来到了松林里,河畔隐密处,偏僻的山丘,或是沙丘后一个不为人知的所在时,都有这种直觉。很多灵性导师也都建议信徒们远离“尘嚣”,避隐山林、洞窟、沙漠、修院、禅舍或僻静居所。他们把隐退视为促进心灵转化的特殊条件。我们借着隐退,退出了所属文化的生物社会层,开始以更直接、聚焦当下而且不落名相的方式体验真实。透过这般的修行,凡尘俗世逐渐失去真实。
  
凡尘俗世慢慢失去真实,我们在凡尘里游走所赖以为恃的人格面具也渐渐失去活力,就像漏气的气球瘫软下来,也像达利的画作里软趴趴的时钟。我们潜入(往往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瘫软表象底下,深入在此之前全然一无所悉的存在底层。“神秘”(mystery)这个字的字根,希腊文的意思是“闭上眼睛”。把世界关在外头,隐退于孤绝之中,从中发掘奥秘。中世纪的沉思隐士诺威奇的茱莉安(Juliana of Norwich)、遁世者(the Anchorites),以及在印度丛林里数以千计的无名瑜伽行者,皆深谙隐退和孤绝是一种特殊条件,能够促使人以专心致志、心灵空净之姿返归有本源。
  
临终的历程,亦复如是。临终的孤单戳破了一个又一个尘俗的幻相,反璞归真的深刻历程就此展开。旧有的价值失去魅力,变得无关紧要。表象的世界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令人神迷。事实上,我从临终者身上发现一个直接的关联性:活得越不真实,就越不会感到满足。看过那么多将死之人,我发现这个有形世界令他们在乎的,大抵只剩下能够免除痛苦的任何东西,也许是一朵花,或是某些音乐,当然还有所爱的人陪在身边。他们对某种灵性深度的渴求,甚至更胜于食物。
  
这些人不再执著于“维持交情”,而维持交情是自我处于社会契约阶段时最典型的特色。派对、聚会、运动、嗜好、打拼事业等从前这些赋予人生意义的活动慢慢终止了。他们慢慢对书和电视失去兴致,事实上对任何形式的消遣娱乐都不再热衷。当人距离死亡越来越近,他/她会先和交情不深的旧识和邻居道别,接着是亲朋好友,基本上只有最亲近的人会在死亡来临时陪伴在身边。临终的人所感受的爱,似乎是他们和未参与这重大转化的人,在死前最后的联系。
  
这隐退的阶段,或者说“遁世”阶段,对于刻意潜心修行的人,以及肉体步入衰亡的人来说,是心灵转化的先兆,它加速了根本压抑的解除,继而促使存有本源的大能倾泄而入。隐退是催化藏传佛教所谓的“中阴”状态的“特殊条件”。“中阴”(bardo)在藏文里字面意思是“悬在中间”,意味着一个间隔,一个抉择点。虽然中阴状态永远存在(我们心灵里一个“请往往这边走”的契机,说不定我们向内左偏一点或右偏一点,就能进入开悟境界,径自向内走入一个存在深度饱满的崭新向度),但是绝大多数人都错失了永远存在那儿、蕴藏着可能性的每一刻。太多事让我们分心。若是主耶稣基督迎面走来,我认得他吗?
  
如此震撼而深具潜能的转折点,往往只会在极为专注的禅修或临终过程里显现,但偶尔也会变得特别醒目。由生病时分转入临终时分时,习以为常的自我感会出现一个裂口,也就是中阴。雷凡这么说:“心智一旦迁出它熟悉的居所,自然会感到怀疑和恐惧。‘我是谁?’它惊声吶喊。我们的心还想抓住些什么,让我是什么角色都行,随便什么都好。而此刻,一种再也不确定自己是谁的虚无感猛然袭来,我们坠入黑暗之中,觉得自己谁都不是,也不确定这世界是什么模样,甚而连自己存不存在也没有把握。”18
  
隐退是促进心灵转化的强大“特殊条件”。老子在数百年前就这么说:
  
   不出户,知天下;
   不窥牖,见天道;
   其出弥速,其知弥少;
   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从纷纷扰扰的世界里退出,在静默的环境里沉潜,深思我们对待生命的诸多轻率作为,如此一来,心灵转化才得以开展。不论是透过临终过程还是修行,隐退和孤绝促使“灵魂的暗夜”加速降临。因为隐退和孤绝,心灵的旧习性止息了,我们确实地直观当下,让自己别无选择,于是暗夜这段“悬在中间”的时期降临,存有本源力量开始涌现,就像“荒漠流出甘泉”。
  
临在
  

你们每个人在……这一刻和下一刻之间几乎不可测的瞬息中——
都能够感受到存有。
存有流遍你全身的血管,流遍万事万物。

——里尔克   

我们真正的归处就在当下。不可思议的不是走在水面上,不可思议的是走在绿地上的这当下。
——一行禅师(Thich Nhat Hanh)
  
死亡的那一刻,如同降生时一样,身体的力量——生命本身的力量,也是形塑自然界的力量——之强大之剧烈,我们不得不体验到整合的一体身心。肉身承受这股摧枯拉朽的力量之时,纯然以心智自我为核心的自我感也遭吞没。我们意识到自己生物性的一面,也就是说,我们开始体验到自己的存在。于是,身心之间原先的界限消融了,肉身和自我融合为一,我们体验到更深刻的真实,比起单从肉身或自我所经验到的要深遂得多。身心合一的觉识,就是活在当下。
  
末期病症提升了人对身体的觉察力。生重病的人难免要遭受一连串没完没了的侵入式治疗。这类疗程任谁都会吓坏了。我们既想保护受伤的身体,却又咬紧牙根接受下一回合的治疗,只因为它带来希望。于是打针、显微摄影、静脉注射、放射性治疗、动手术植入各种器物,以及无止境的检验和扫描等等侵入治疗,开始占据我们的时间。疼痛、添心、腹泻、水肿、不适、凸起的义肢接替了身体的失能、肿瘤肿大的压力、呼吸急促及日渐虚弱的状态,在在让我们越来越注意之前从来不曾意识到的身体现象。
  
我们对身体的关注逐步加深,不分昼夜无时无刻不留意身体的任何动静:“肿瘤变大了吗?”“那里会痛代表什么意思?”“我没办法专心。”“呼吸变吃力了吗?”“身体痒得我快发疯了。”“要是没办法排便怎么办?”“说不定多吃点东西,身体会好一点。”“我又觉得想吐了。”“我没办法自己上厕所。”“我没力气做任何事,只能躺在这里。” “我虚弱到站不起来。”“痛的感觉怎么也甩不掉。”“我整个人全变了样。”
  
我陪伴过一名得乳癌的年轻女子。当时癌细胞已经扩散至淋巴系统,她的手臂因为肿瘤的压迫而肿胀,比正常大小大上四、五倍。我清楚记得她的医师在病历上注记的一句话:“病人的左臂水肿。”这么简短的一段描述,却是年轻女子每分每秒都得面对的事实。她的手臂变得庞大沉重,必须常用枕头来支撑,睡觉时也要迁就它。这过重的手臂失去了功能,得靠另一只手来挪动。不管是上厕所、吃东西,或者只是坐着跟她女儿说话,都得考虑到怎么摆放它。她无数次想象身体有天会动弹不得的痛苦景象,因而沮丧难过。畸形的手臂时时提醒着她癌细胞正一天天吞噬她的生命。然而,也多亏时时要留意这肿胀的手(当然还注意到她所要忍受的其他症状),她反而消解了自我和身体之间的界限,慢慢体会到身心一体的微妙,并借此体验当下,培养出临在的生命品质。她越来越不在意无关紧要的一切,天生的幽默感更加奔放,经常妙语如珠。不过想到要跟至亲挚爱道别,她也多次潸然涕下。她离世的身影在很多人心中留下了惊奇与鼓舞。我每每想起她那月亮似的圆脸、光秃秃的头和肿胀的身躯,脑中便浮起弥勒佛的形象。她过世时我并不在她身边,她丈夫和女儿告诉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微微一笑,便撒手而去。
  
我在很多临终病人身上,目睹了身心再度融合所显现的高度临在感和觉识。时时刻刻的醒觉,让我们活在当下。不过这不代表说,我们不再在记忆里游荡。我们依然如此,而且清醒时的理性意识,也仍旧会牵动、转化每个当下所涌现的纯净能量。尽管如此,临在的力量已经开始出现在此时此刻。很多从事临终陪伴的人也和我一样见证了这个历程。每当我们靠近即将死亡的人,总会强烈感觉到他们身上满溢出强烈的存在感,一种和当下紧密相连的感知,极其深刻,极其真实。在这生命的尽头,容不下人生曾有的轻佻儿戏。
  
虚弱和病痛有时候会让入对环境极其敏感,变得神经过敏,过于警觉。末期病症严重影响到日常生活的这段期间,也就是“临终时分”之前的“生病时分”,任何声音、味道、动作或字眼,都可能变得鲜明锐利,刺痛病人薄弱的神经。有些病人会受不了香水的味道,或闻到食物就反胃。抚摸他们时动作一定要放轻,说话也要轻声细语。他们感觉得到被单的每一条绉褶,床上任何凸起处,吞咽所牵涉的肌肉活动变得清晰无比,也可以细数每一次的呼吸。他们的觉察力变得更加敏锐。
  
在一体身心的体验里,生物意识(organismic consciousness)由觉识中自然而然地开展出来。这种整体性是一种高层次的统合,我们的潜能得以在这之中发挥、拓展。于是我们越来越了解自己,而且越深越广。身与心融入了由完满凝练的形体生命展现的即兴从容之中,开始步上成就自身、体现自身的历程。我们越来越意识到原来人的存在是承载着心识的存在。在苏菲心识图志里称之为神命的这个层次,一种周遍身心的觉识,一种广摄内外的专注,将充盈在身心灵一体的全面存有之中。
  
罗杰斯、马斯洛和威尔伯皆体认到,这个层次的心识整合,是孕生自我实现、自发即兴、基本信仰、深层创意和存在意义的根基。当人实现了自我,时时活在当下,存在的意义就会涌现。我们慢慢会发现,存在的意义就是活在每一刻里,这意义不仅充分,而且真切深邃。能够活在当下,我们就更能够接受死亡。威尔伯这么说:“寻找生命的真义,就是接受生命中的死亡,并且和一切的无常为友,在每一次吐气时全然释放一体身心,让它回归空性。……畏怯死亡、畏怯每一刻的无常,就是畏怯每一刻的生命,因为这两者是同一件事。……在每一次吐气时无条件地顺服死亡,就会在每一次吸气时重生。”
  
身心开始愈合
  
我有幸认识一位豁达的女子,她生重病超过一年。病情急转直下进入末期后,她百般不愿意地放慢脚步生活,改变一辈子的习性。她一直不是很有自信,从孩提时候起,她就用努力付出来克服,永远当无怨无悔、照顾别人的一方。但恶疾偷走了她的活力,她渐渐不良于行,越来越倚赖家人的照顾。转换角色很不容易,但是她努力调整自己,慢慢看见了家人照顾她同时也从中获得喜乐,发觉了自己值得家人的付出。随着病情恶化,她渐渐下不了床,终日待在拖车后头狭小的房间内。虽然她无法再参与熟悉的繁忙家务,但是每天可以看见洒落屋内的阳光缓缓移动,映射出叶影斑斓的景象,她感到惬意和满足。她屋内墙上拼贴了一幅幅从杂志和教会月历剪下来的图画,大多跟“神魂超拔”译注4的出神状态有关,这概念盛行于基本教义派信徒之间,和救赎有关。某个午后,我俩的视线同时落在一幅这类的图画上,我问她,在她的想象里上帝是什么模样,她答道:“我对上帝已经没有想象了,我只知道我可以感觉到它,这感觉一天天加深。我准备好要离开了。”
  
经过“生病时分”这段老是盯着未来看、虚耗心神的恐慌混乱,随之而来的就是临死经验,希望终于在这时候和恐惧打平了。对于生重病的人来说,这改变不了生病历程的最终结果,但足以让人脱胎换骨。
  
身心之间的裂缝愈合之后,深深压抑的记忆和强烈的情感汹涌爆发。根本压抑遭蚀毁,自我充盈着存有本源的大能。在一体身心这个崭新的意识层次里,由于存有本源释出的力量大举涌入,生物性的潜能变得强大。正如瓦许本所洞悉的,身心统合后,在某个意义上来说,更深刻的存有重新赋形于肉身。我们不再那么觉得自己是住在脑袋里,肉身一旦觉醒,脑袋就不再是心识的中心。此时,更形开阔而且顺服于灵性的自我感,开始寓居于身体内20。
  
临终过程固有的苦难感,孕生了不可思议的心灵转化契机。由于重拾了对身体全面的觉察力,我们开始接纳身体上非自主的功能,也体悟到生命里充满了褊狭局限的心智自我所不能掌控的事。很多人告诉我,末期病症让他们体会到,有一股远大高深的力量“主宰一切”,而且他们越来越能够轻松自在地与那股力量接触。
  
处在这个有利的位置上,自我能够在更深的层次上运作。活在身体里的“存在经验”,让我们体验到纯然的存在,体验到生命本源的奔放,并融入其中。于是一体身心进入一种持续性疗愈——而非治疗——的状态。随着统合的觉识在整个生物体内循环流动,我们会在每个当下,每一回的呼吸里,一次次地提升生理面和心理面的健全安适。
  
很多灵修刻意追求人对身体的觉察力,借此增加定住当下的能力,使心识更加统合。任何用来促进一体身心的心识的特殊条件,不管形式为何,目标也是如此。内观禅修(insight meditation,vipassana),或称“只管打坐”,便是一例。打坐时,膝部或臀部会酸痛,你要留在这不舒服的感觉里,既不追求它也不回避它,渐渐地,这不舒服的感觉就会淡化到背景,而自我对疼痛的习惯反应亦然。拉姆·达斯曾自述他禅坐的经验。一回他全天候打坐,蚊子不断侵扰他。虽然他坚定地保持身体下动,心绪却翻腾了好几个钟头,直到他终于看见了难以数计的心灵习性,才稍微止定下来。你不妨想象一下更极端的情况:渐冻人或因为肺气肿而气促的人,日复一日只能呆坐着,会是何等的折磨。
  
接受定力训练下只将自我暴露、打击、连根刨起,注意力也会在此番磨练下变得更敏锐:心识会更清明。觉识、我性和存在感会扩及整个身体。由于觉识增强,存在的体验加深,身与心的裂缝从而慢慢愈合。在这愈合之中,下一阶段的超越历程终究会展开,届时,就连这一体的身心也不再是我性唯一的居所。
  
缩拢于弹丸之地的心智自我长久以来所持的强大能量,在转化的特殊条件里觉醒了,释放了。经验老到的治疗者对临终病人施以灵气疗愈(Reiki)或抚触疗愈等能量工作时,都能切实感受到临终历程所唤醒、释放的这股能量。在临终的过程里,逐渐耗弱的身体会腐蚀根本压抑的力道。这一点不难理解,因为这时候病人再也没有力气去维系这辈子在身心方面的武装。武装卸下后,存有本源的力量便乘势涌回心灵。蓄积于自我之内的能量,印度教称之为拙火,会随着存有本源的流入而涌现。我们可以从步入临死经验的人身上发散的光芒日渐增强的情形,见识到这股能量。
  
走入临终过程的人和从事灵修的人,都从一体身心再度整合之中,体验到肉身是“神的殿堂”。由此我们可以悟出“默观”译注5这个字的真义:“彻底打造一座殿堂;彻底打造一个神圣的空间。”走在返归之道上最初的疗愈之一,就是在肉身里打造神的殿堂。
  
谦卑之姿
  
简朴是一项礼赐…… ——贵格教徒的歇谣
  
我们都是平凡人,无一例外。悟到这一点,解脱就开始了。实践平凡,需要极深的智慧。我们要在这里谈的,不是假谦卑,不是扭曲的谦卑,更非自尊低落。我们要谈的谦卑,是最殊胜而健康的谦卑:从体悟人的平凡中得来的谦卑。修道院里“闭眼沿墙而行”的清修传统所要参悟的,就是这种谦卑,它也是贵格教徒奉行简朴之道的目标。印度僧侣托钵坐乞所要领悟的谦卑,也是开悟大师把自己的证悟全数归功于“上师的恩宠”的深意。修行谦卑,来自一项慧见:我们必须学会将心智自我的我性限制在合宜的、实用性的界限之内。实践平凡,我们就不会落入心智自我总要自视不凡的陷阱里。
  
自视不凡的心智自我在苏菲心识图志里称为自我称善。在这层次里,我们被自己蒙蔽,真以为自己虚构的自我比别人的来得“优秀”。自我称善不仅让自我受蒙蔽之苦,大多数的权力斗争之苦,也都是自我称善的结果。谦卑之姿是凝聚了数千年智慧的“特殊条件”,它引领着有心走上心灵转化之路的人,深入实相,融入实相。这是灵修过程中相当诡谲的阶段,因为狡诈的自我会无所不用其极,包括摆出谦卑之姿,“修道上的唯物”(spiritual materialism)来壮大自己。
  
在临终过程里,无助和身不由己的无奈会迫使我们谦卑。末期病症不给人活路,即便我们再怎么特殊,再怎么下凡,也绝无例外。在死亡面前,人只能全然谦卑。杰奎琳·肯尼迪(Jacquelin Kennedy Onassis)大限在即的那一阵子,我特意观察了许多临终病人的反应。他们听到消息之初都非常震惊,不敢相信贾姬这么一个集地位、财富、权势和美丽于一身,又相对年轻很多的人,也会面临死亡。后来,他们慢慢接受她和所有人一样终有一死,看透这一点之后,这些人都会感受到众生一体,而且会怀着更深的谦卑和慈悲,来面对自己及尚未步上人生末程的人。
  
巴纳丁枢机主教(Joseph Cardinal Bernardin)的辞世,也同样走过恐惧慢慢减少、众生一体感日渐加深的过程。他大无畏地直视死亡,泰然道出内心的恐惧,以及身为平凡人的谦卑,为世人立下难能可贵的典范。这种深刻的谦卑和慈悲也弥漫在艾滋病患之间,他们对艾滋病社群这个几乎可称为“临终次文化”的团体有一种归属感,甚至会在谦卑中搞幽默:“最后离开的人可记得要关灯!”  

得了末期病症之后,我们渐渐地只能做一些平凡无奇的事。我们有的精力用来维持身心运作之余,所剩无几,不足以让我们用从前习惯的方式来参与世界。以前用来巩固自我的坚实性与殊异性、维系幻相的作为,现在一样也做不了。随着末期病症将我们逐步带入临终过程,我们睡觉,起床,吃东西(如果还有食欲的话),虽然这些事稀松平常,却需煞费力气才做得到。我们平静地日复一日过着同样的生活,这种重复的规律对临终者很重要。我们越来越不在意这辈子是不是活得轰轰烈烈——不管是事业或感情,都看得云淡风轻,对人生的庸俗戏码感到索然无味。我们不再讲究衣着,不再刻意打扮。我们摘下了让自己显得出众不凡的精雕面具,呈现本来面貌。
  
我陪伴过一名妇人,她过世时才五十出头。罹患癌症之前,她一直过得相当闲适安逸,不仅物质上不虞匮乏,在小区上也享有地位,这辈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过一见到令她想起自己的病及可能后果的人,她就不是那么热络。我和她头一回感到很亲近,是她虚弱得下不了床之后。某个早晨,我去探望她。一进到卧房,我赫然发现她顶着大光头。之前我从没看过她没戴假发的模样。我陪伴过很多掉光头发的癌末病人,早已见怪不怪,她看得出我毫不诧异,于是耸耸肩,微微露齿一笑,神情显得像是“尴尬的一刻总算过了”而松了口气。当时她正指挥先生在衣橱里找她要的衬衫,他老是找不着,惹得她恼火。我问她可不可以帮忙找找看,她说:“一件Polo衫……哎,我满柜子全是Polo衫。”才说完她马上感觉到这情形很荒谬,我俩对看一眼,相视大笑。此后,直到她过世,我俩度过一段心灵上很亲近、值得回味的时光。
  
失去了可以向自己和别人印证自己的重要与价值的一切,我们体认自己的平凡,而活出了真正的谦卑。卧病后一成不变的规律生活,心智自我没有舞台可以耀武扬威,彻底认清自己的平凡。我们之前对自己的界定,自我的概念,也因为这个切入核心的体认而逐步瓦解,因而揭开灵性成长与整合的序幕。
  
末期病症体现了日本茶道的精神:吃饭时只管吃饭,睡觉时只管睡觉,心无旁骛。我们只做手边正在做的事,从平凡中生出清明。佛家称此清明为“正见”(right view)。“正见”是清晰的识见,被视为迈向圆满的第一步。佛教对此有进一步的阐述,如索甲仁波切所言:“你并非真的‘成’佛,只是逐渐不再迷惑而已。成佛不是变成全能的精神超人,而是终于成为真正的人。”21
  
从这个更为统合、更贴近真实的心识所展现的谦卑之姿,生出了“出离心”。出离心会引发两面情绪,在临终过程尤其显见。我见过很多人因为要放弃自以为的“正常生活”而悲伤,从伤感惆怅,到苦涩怨恨都有。我也见过很多人,因为逐渐体验到心灵转化的奥妙,深入感受到真我,与他人的关系益发深刻真实,而内心充满了平静,甚至是喜悦。出离心所出离的,是生命中非关本质的一切,然而出离的喜悦,则是由衷而生的。

谦卑之姿,也就是全心全意、从容不迫地过着平凡人的生活,体现了真正的出离心。出离心的藏文是nge jung..nge的意思是“确实的”或“必然的”…jung的意思是“走出”、“出头”或“出生”。出离心的意义遭到各式各样的误解,有人误解为对肉身或五欲红尘的厌恶,或误解为苦修式的否认自我,或以意志力弃绝人的七情六欲,总之,出离心一直被错解为对自我的否认和惩罚。出离心,不多不少,就是脱离无意识的掌控。
  
谦卑之姿也会引发强力的心灵转化。因为我们不再凸显自己的重要,接纳了自己的平凡,我们看见了——欧恩斯坦(Robert Ornstein)在别处写过的一句话——“日落之际闪现的星光”。我们越来越往中心靠近,越来越不在意自我在边陲摆的高姿态,我们渐渐活出了平静的生命质量。

59 心灵自由 2013-05-28 08:19

静默
  
  道可道,非常道。 ——老子
  
  宇宙间没有什么比静默更像上帝的了。 ——艾克哈特大师
     
进入临终过程后,我们身心变得虚弱,也越来越沉默。当我们离临死经验越来越近,和人交谈的次数会越来越少,有的话也只说些至关紧要的事。在静默中,心智自我所依恃的内在对话缓慢下来,乃至完全停止。静默如同定位安坐、隐退、临在和谦卑之姿一样,是另一种修行方法,能够带领我们脱离文化的生物社会层的筛检和扭曲的力量。
  
静默帮助我们进入存在觉识的直观经验,静默也滋养着临在感及对经验的直接领会。的确,大多数的文化都认为,听从贵格教徒所谓的“良心的呼声”可以涵养丰富的直观智慧,而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进入那具有神圣空性、靠近存有核心的内在空间。那里头蕴含爱与慈悲、怜悯与感恩、宽恕与智慧——总的来说就是生命进化的人所散发出来的质量。内蕴神圣空性的人所展现的特质,以及达到这境界的关键,即是静默。
  
祷告和禅修帮助人寂止入定和安住当下,而入定和临在也是祷告和禅修的特性。自古以来世界各地的智慧传统皆把静默视为心灵转化的“特殊条件”。静默不但滋养也促进内在的心灵转化。在静默中,内在的对话慢慢停止,我们看见思绪、情绪、觉知、幻想、希望、恐惧和梦想生生灭灭,觉识因而更加敏锐。由于觉识大增,我们更有机会发觉,我们在自我和他人之间、自我和环境之间所划出的界限是虚幻不实的。在静默中,我们自然而然从自我的框限中游离出来,并且体悟到,自己和其他一切之间的划界区隔,全是我们的脑袋造作出来的。
  
默观修会的僧侣修女,往往会发愿静默,借此滋养内在生活。默观是我们生起出离心,退出凡尘俗世之后额外的修持。伊斯兰密教苏菲教数世纪以来一直实行“静修”(essential silence)。修行者只在绝对必要的时候开口说话,说的话也自然简练。在静修时观察自我如何斟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很有意思。静修是个具有强大的转化力量的修行方式。
  
临死经验时的身体虚弱和心灵转化,把我们带往菩提曼茶罗,静默的心灵炼金场。
  
静默生出了道家所提倡的“斋心”(the fasting of the mind)功夫。“斋心”则涤虑,也就是清除时时盘据在心中,喧扰不休的杂念和影像,找回清净心。在临死经验的人常会自然地练起这斋心的功夫,因为外来的刺激少了,理性的运作因为身心虚弱而变得迟缓,对这婆娑世界也渐渐不感兴趣。因为静默,我们的心不再随世事流转,于是我们在寂止之中,观照心灵的细微活动,证悟造化的生生不息。
  
静默帮助我们退出大脑皮层旺盛的神经活动,就某方面来说,静默改变了人的生理作用,而这些作用总是和觉识的状态息息相关。我们的心变得越来越清明。禅坐的人常用一个优美的比喻来形容心在静默中变得澄明的过程。他们说,凡夫心,也就是正常的清醒状态,好比是一杯充满杂质、混浊不堪的水。把这杯水搁着不动,一会儿之后,杂质会慢慢沉淀,水会渐渐变得清澈无垢。这就是静默对心灵起的作用。
  
静默孕生了一个空间,本笃会修士史坦德—拉斯特(David Steindl-Rast)把它形容得极为动人:“沉浸在神之中(God bathing)。”此时,身体是停歇的,言语是无声的,心是平静的。我们任自己就这么融化,沉浸在神的临在、神的存有之中。我们任凭所有的思绪和情绪来来去去,不攀缘执著,无意抗拒。禅修时,我们因为潜心修持,蒙受恩宠,而放下执念,不生抗拒。在临死经验里,我们因为身心持续耗弱,蒙受恩宠,而一无执取,无所抗拒。因为了无执著、抗拒,因为蒙受恩宠,平静油然生出:体悟空性和敞开的心。
  
观呼吸

  
“弟子啊,告诉我,神是什么?”
“它是所有呼吸里的呼吸。”
——喀比尔
  
我们所谓的“我”,不过是随着我们呼气和吸气而摆动的一扇门,
它只是动作,如此而已。
一旦你的心纯净平和,足以跟上那动作,你会发现,什么也没有:
没有“我”,没有世界,没有心,也没有身:只是一扇摆动的门而已。
——铃木俊隆(Shunryu Suzuki Roshi)
  
对于临终者来说,在临死经验里随着身体的逐渐败坏,呼吸就成了生命本身。我曾多次跟着呼吸困难而戴氧气罩的病人一同呼吸,那感觉很像在踩水,非常累人。特别累人的是,踩水还有被救的希望,或起码你的脚还蹬得到底,但是临终者要一直吃力地呼吸,不可能停下来,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垂死之人的周遭总是弥漫着一股寂静。在那片静默里,只听得到缓慢的呼吸声。如此靠近死亡的时刻,身体可能的活动,几乎只剩吸气呼气时胸腔的起伏。在这生命的尽头,人进入了神命层次,纯粹只是吐纳。陪伴临终者时,把你呼吸的节奏调整得跟他/她一致,陪着一起呼吸很有帮助,起码你可以帮他/她稳定心神。这无声的交流、联结胜过任何言语,你的慈悲心以及与他/她“同在”的心意,在共同呼吸之中展露无遗。易位而处,你十之八九也会对伴着你呼吸的人充满感激。
  
开普鲁告诉我们,“呼吸堪称是生命本性最完美的展现。曾有人问佛陀:‘人的一生有多长?’他答道:‘在一呼一吸之间。’”24 看着临终之人缓缓一呼一吸数个钟头下来,我们往往深深体会到,最后一次呼吸的那一刻是多么庄严和值得敬畏。
  
努兰医师(Sherwin Nuland)这么描述他对已死之人的观察:“遗体看起来好像失去人的本质一样,事实的确如此。他变得瘫软无力,不再充满着希腊人所说的精气(pneuma)。蓬勃饱满的气息消失了,他‘在最后的旅程被挤干了’。那遗体早已开始干缩——不出几个钟头,他看上去‘几乎缩小了一半’。……难怪我们会把过世说成‘气绝’。”25就某种意义上,我们是“被呼了一口气”,才活在这身躯里的,这项体会一直是人类自古累积的灵性智慧之一。希腊人称生命力是精气,其他传统里各式的说法包括:灵(ruah)、气(prana)和圣灵的气息。我们所栖居的肉身,必须仰赖氧气才能存活。死亡终归都是身体缺氧的结果。就存在的这一层面来说,呼吸就是生命本身。
  
我们从吐纳之中和一切存有的源头交会。我们在每一次呼气时死亡,在每一回吸气时重生。我们见证到越来越多濒死经验的现象,也就是经历临床意义上的死亡后又活过来的人有过的经验。某个有过濒死经验的人谈及他当时的意识时是这么说的:
  
我有没有说死亡已经来过了?……现在我有病痛没错,但是没死,而且恰恰相反——还活着,生命不可思议地掳获我。我从没这么充分地活着。我深深吃了一惊,并呢喃着一些名称。不对,我没有用嘴称它们的名,但它们有自己的歌:上苍、守护天使、主耶稣、上帝……我只剩一件事能做,就是别拒绝上帝的帮忙,别拒绝它对我吹的那口气。26
  
在一呼一吸之中,随着气息交会的节奏,我们保有身心交融连通的感觉,以及对当下的感知。观呼吸是身心整合的面向之一,它可以把我们推向比这个整合层次更高的境界。观呼吸让我们的注意力专一,所以我们也可以因此直接触及存有本源。呼吸:亦即吐纳的动作,是有形世界和无形世界的众多交会点当中的一个。
  
观呼吸这项技巧之所以如此有效,原因有三。首先,它让我们看见我们对无形世界的倚赖、我们和它之间的关联性。其次,专注于吸气和吐气的动作本身,帮助我们看破人卓然自立于本然之外虚妄的假相。再者,把心神集中在吐纳上,会产生某些生理变化,而这些变化产生的同时,我们正从和大脑皮质活动息息相关的自我感里解脱出来。
  
把注意力集中于吐纳的观呼吸练习,会带来深度的放松,在某些传统里,这种练习又叫“呼吸控制法”(pranayama)。当我们深度放松,就生理上来说,副交感神经系统的负荷会过重。这超载的负荷会造成大脑皮质外围的血管舒张,结果使得大脑皮层得不到额外的血流量。这时,心灵遁入更深层的意识。接着,交感神经系统开始响应,全力进行精细的调衡作用。当这两个次系统高度紧绷对峙,就会出现“濒死反射”这种明显可辨的生理状态,同时心理上伴随着剧烈而深刻的转化。有趣的是,进行观呼吸的练习时,受影响的皮质重要部位的神经元会“变得极为敏感,使得濒死反射再度被诱发时,强度增加”27。这么说来,我们简直是打造了新的神经通路,每使用一次这些通路,它们就更顺畅,就像学钢琴或背诗时多练习几回就能熟能生巧一样,进入更深层觉识的练习,道理竟也相通。
  
临死经验让我们返璞归真,回归吐纳,回归正念,从而进入了超越时间的永恒当下。我们接纳生命里的死亡,接纳死亡里的生命,融入无常,与无常为友。在那一刻,我们总算可以自由地呼吸,大口呼吸。在每一次呼气时,释放一体的身心,使之回归空性,接着在每一次吸气时,迎向新契机,再度重生,变得圆满。我们在呼吸相续的时时刻刻之中,觉察空性与圆满同时并存,生与死相互贯通。由时间概念所生的第二道分别心就此愈合。
  
人在临终过程所体验到的观呼吸,是世上每个智慧传统都知晓的心灵转化“特殊条件”。当我们越来越能专注于呼吸,就越来越能活在当下。我们收敛散漫的注意力,转为纯净觉识,进入更深邃、涵摄更广、兼容并蓄的意识里,渐渐变得整全。最后,我们在微妙的冥合中融入更精微的圆满状态,在那里,生死在无数的吐纳之间交替相续。
  
意象、异象和原型
  
我们慢慢发觉到,神的形体或神的临在是我们的原型,是我们本性的意象。
——希克森(Lex Hixon)
  
自古以来,只要有人类意识之处,就有意象、异象和原型。荣格以其聪明才智界定了这个现象,不过,是瓦许本和威尔伯两人的过人慧见,才指出了神话主题(属于前个人的精神潜能)和真正的超个人原型(激发灵性潜能的模板,所以属于超个人的精神潜能)两者的差别。前个人原型引领我们游走诡谲的身体现实和情绪现实.,超个体原型则召唤我们迈向无限的灵性潜能。
  
超个人原型是具有强大力量的意象,它可以温和或猛烈地摧毁自我在平常意识下的抗拒,使存有本源涌入的力量越来越大,内在发出的光芒更加明亮。它让我们挣脱个体的格局,重新与本源有更深入的联系。这些原型意象会自然而然在临死经验中涌现,而禅修传统数千年来所努力不懈的,就是去仿效人临死时的内在状态。这些禅修传统运用了超个人意识层次里固有的形象,作为进入那些层次的乘具。
  
原型的存在层次不仅引发超个人体验,它也会把人的觉识摄入其中。曼陀罗(mandalas)、坛城(yantras)、唐卡(thangkas)、卡巴拉教的图画、东正教的圣像、凯尔特绳结、碧耿的希德嘉(Hildegard of Bingen)所绘的环形圣像图等,都是视觉意象的例子,它们最初都源自个别的超个人经验,后来才用来作为其他人体验超个人经验的途径。从这些原型的威力看来,它们绝不是单纯的意象而已。来自世上不同智慧传统的诸多证据都显示,这些具有普世性的灵性象征,都体现着超个人的品质。这些超个人原型不仅仅是象征而已,而是鲜明地传达出这些象征的质量。一旦我们进入心灵转化场域,它们就像灵性之道上的路标,召唤着我们,带领我们蜕变。这些形象包括疏离、死亡、复活、炼净、天使、恶魔、解脱,以及神的各种形象。
  
原型意象极具震撼力。看到这类意象,人通常会强烈地直觉、体验到它充满意义,而且意蕴深远。由于根本压抑刚卸下,前个人意识里的强烈意象大举涌回,心灵动荡不平。这些都是人类早期的基本意象,往往——虽然不是一概如此——都很吓人,因为它们太让人不安,通常都还没被人有意识地整合到其余的人格里。但随着人格慢慢充满存有本源的力量,变得愈来愈安定稳固,这些意象令人不安、不相续的质量慢慢消失,超个人的色彩愈来愈浓厚。照例,心灵转化总是从边陲往存有核心移动,这些意象看起来越来越像是本我的象征,人的本性的象征。在这个转变过程里,我们的存在状态也会相应起变化。我们的心越来越清澈安定,识见益发有创意,也会渐渐证悟实相,并且在辉煌的当下体验到超越时间与空间。
  
从超个人心理学的全人(holistic)观点来看,标示心灵迈向更深更广向度的生物电子历程及生化历程,和心灵转化之间是一种相关联的关系而不是因果关系。不管心灵转化是发生在禅修中或临死之际,其生理上的相关反应和视觉上显现的影像是相伴发生的。许多古老的传说描述了这类强烈深刻的超个人体验。在这些描述里,旧的自我感消失之后,人们会看见眩目的白光或金光,宇宙天地因而显得壮丽辉煌,内心则感觉到纯净和宁静。这些描述都透过超个人原型的体验谈及救赎。
  
经验“生命大道”
  
临死之际,如同人类数千年来观察到的,我们的生命焦点逐渐从涉世较深的自我部分退出,亦即从心智自我退出。此外,它也是大脑活动从专司逻辑、理性和压抑作用的皮质区退出的过程,而这区域可是旧人格得以维持的大本营。当觉识的焦点转向更深层的内在运作,人往往会开始出现一些说起来颇难为情的“经验”。要是你从事临终关怀的经验够多,听病人提及这类“经验”时就会觉得稀松平常。
  
他们会说看见了天使,甚而看见天使呼唤他们上前。很多人告诉我“天使会在夜里前来”,或“有位天使坐在我床尾”。近来我曾造访一对老夫妻,他们膝下无子,丈夫大限在即。和他们熟了之后,我发现这对夫妇是他们那个特殊年代里没有宗教信仰者的典型代表,自称对宗教毫无兴趣。然而就在丈夫过世那晚,夫妇俩都说,天使在房间现身了。他们是在无意中惊见天使的身影。当时有位护士与我同行,也说她看见房内有好多天使围绕在天花板四周。虽然我没看见天使,但我感觉到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在窗帘紧闭的黯淡冬夜,有道金光闪闪生辉,弥漫了整个空间。这位丈夫原本因为不知自己会如何死去而担心害怕,最后在金光流泄的房间内,安详地在妻子怀里过世。他断气后,这道光依然充塞房内,几乎有整整一个钟头之久。
  
有位年轻、聪明、个性坚强、事业有成却即将死亡的女子问我,有没有看见化妆台镜子里那位美丽的女郎。那化妆台在她床的另一头,之前她显然在镜子里看见过好几回,也曾试着指着那女郎对丈夫说:“她是我朋友。”我没看见那“美丽的女郎”,但看见了她凝视镜中影像时的热切着迷,和脸上所流露出的柔和喜悦。不久后,她便遁入了真正的死亡过程,在几个钟头后安详过世,尽管她之前一想到这个过程就惊恐不已。
  
临终者所见的异象也可能是他/她所敬爱的圣人或神的形象。一名女子告诉我,她临终期间几乎天天和圣母玛利亚手牵手穿越一片草原。每天的“散步”给了她莫大的慰藉和喜乐。另有很多人则说,他们遇见了主耶稣。他们通常说得腼腆,希望别人会相信自己的真实遭遇。“我感觉到主耶稣以她的芳香将我充满,我能够闻得到祂的芳香。”“主耶稣现身,张开双手迎向我。”没错,我所陪伴的临终病人里头,以基督教徒居多,因此他们看到的意象、异象和原型,多半以基督徒熟悉的装扮现身。信仰不同宗教或来自不同文化的人,他们所描绘的形象在穿着和容貌上会不一样。
  
在临死经验里,临终者也可能看见已故的挚爱现身。我陪伴过的人当中,就有无数的人在死前看见了逝去的挚爱前来探望他们。最令我动容的,是一位呼吸衰竭、即将过世的女士描述的景象。之前,她就像所有必须费力地吸每一口气才能活着的人都经历过的强烈焦躁不安,有天早上,我发现她心情平静,呼吸也轻松了点。我问她怎么回事,她描绘了一个美丽的情景。她说她看见自己走在儿时农场的原野上,朝挚爱的母亲走去,而她母亲过世五十年了。她说自己闻到了母亲身上那袭浆过的围裙的味道,摸到了那硬梆梆的触感时,甚而笑逐颜开。她跟妈妈说:“妈妈,我吸不过气来。”母亲于是把她拥进怀里,双手放在她上后背,注入一股温暖,让她舒畅不已。然后妈妈对她说:“我会照顾你的。”隔日早晨,她在平静中与世长辞。
  
有个年纪很大的老先生,患了末期病症,在赡养院住了好几年,一直没有显现所谓的“垂死”(actively dying)的明显征象。一晚,原本闹哄哄的赡养院逐渐静了下来,访客相继离开,他问留守的护士说:“大伙儿都走了吗?”护士点点头,老先生继续说:“我也想走了,我母亲来接我了。”语毕,他阖上眼,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临死经验里,注意力会在有形世界和无形世界之间来回穿梭,直到更深层、涵摄更广的心识最终把我们在这两个世界的觉识合而为一。临近死亡的人会试图分享他们正学习体验到的一切,他们的沟通极其深刻,说的话意味深长。此外,很多人都不约而同说到了形形色色的游历经验。为数众多的人描绘了以人类正常的知觉或既有的经验来说显然到不了的地方。这些领域,心智自我根本不得其门而入。
  
超个人领域里的这类体验,人只能透过象征去领略,对于从没有这类体验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临终的人往往会用象征性或喻象性的语言——深度的语言——来跟我们说话。只要我们花点时间和心思来理解,一定受惠良多。试着理解的一方会增长智慧,被理解的一方会从彼此的相知相系之中得到疗愈。
  
就像克拉兰(Maggie Callanan)和凯莉(Patricia Kelly)这两位从事安宁疗护的护士在合著的《最终的礼物》(Final Gifts)一书中敏锐指出,临终病人所看到的影像往往和生命大道(The Way)有关,比如说:阶梯、桥梁、小径、河流、马路、飞机、火车、马匹、小鸟、门廊、隧道、大门,以及对灵性之精微形象的原型性体验。
  
我听不少人说起,他们进入了光芒四射的美丽城市。有人跟我说,他梦见自己在月光下漫步在圣殿的廊柱之间。另有人说,自己在半梦半醒之间走在草原上,或走在灯火通明的走廊上,那景象生动逼真,清晰得令人屏息,“色泽和这里回然不同。”
  
有位男子临死之前说,他越过一座桥,去到了他口中的“仙境”好几回。每一回他都必须回头再跨越那座桥,回到现实世界。虽然一想到要挥别所爱的人不免悲伤难过,但他也发现,要离开仙境同样令他感到不舍。他说:“那里真是太美了。”
  
距死亡越来越近,在梦中或在清醒时刻所见的原型意象会越来越清晰而震撼,也会越来越察觉到超个人领域及超个人意识层次的存在。神/我的原型逐渐融合,我们从中慢慢认出了所敬爱而熟悉的神的形象或灵的形象,甚至还会更进一步地认出那是我们自身的原型。这心灵现象意味深远,对末期病症的人来说,开始体验到这个层次的心识后,通常意味着死亡正加快脚步逼近。
  
在临死经验里所看见的原型、神祇及生命大道的意象,是心灵转化强大的乘具。瑞德(August Reader)把这现象描述得很迷人:“我们内在的神秘剧。”古往今来的智慧传统普遍以这些意象作为默观的对象。这类意象将人的心识摄入心灵炼金式的转化,引导人从照见神的神观层次,迈向与神的意识合而为一的圆神意识。
  
臣服
  
不要照我的意思,而是要成全你的旨意。
——拿撒勒耶稣
  
放手是暂时失去立足点,不放永是远失去立足点。
——齐克果
  
臣服是心灵转化最值得玩味的一个特殊条件。当它被当成灵修的一部分,来仿效临终必经的臣服阶段时,往往遭到滥用、误用和误解。我们必须精细地区辨,才能了解它的真义。我们可以臣服于某项修行,就如“定位安坐”一样。然而,当我们就某个意义上来说已经和修行合而为一——也就是说,那项修行真正展现了蜕变的心识——那么连臣服于某项修行这件事本身也要放弃。臣服是一种形式,就像十四行诗是一种形式一样,孕生恢弘的美。臣服是酝酿超越的形式,一旦超越发生,我们就不再需要形式。持续臣服于某个我们已经体现的形式,事实上反而会阻碍了进一步的成长。诚如佛陀说的:“渡到彼岸后,何须扛着竹筏前行。”
  
当我们以偏概全,把不全误认为全部,不管这不全的部分以何种形式呈现,就是滥用了臣服,而以灵修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往往鼓吹我们这么做。这类滥用的例子之一,是假性臣服(pseudosurrender),急着想“得救”的自我常有的作为——想保住卓然独立的姿态,却不知怎地更是“自以为神”。在这种状况里打转的灵修者,自我发展没到位,不够强壮成熟,却寄望服膺于某位大师或某项修行,以便绕过必经的成长阶段,好让自己在灵性方面神奇地一步登天。
  
能够让我们决心臣服的,唯有心灵的超个人面向,即便它只在我们的意识里一闪即逝也无妨。真正的臣服,没有别的,就是我们终于认出自身内更浩瀚更深遂的存有,认出自身的本性。
  
真正做到臣服的人,十有八九都吃过假性臣服的苦。已故的创巴仁波切(Chogyam Trungpa Rinpoche)就这么说:“问题出在我们想找个轻松又不痛苦的答案,但是这种答案不适用于修行。……一旦走上修行一途,就会很苦,而且没有回头路。我们决心去受暴露自己的苦:脱掉衣服的苦、剥去皮肉、神经、心、脑之苦,直到完全暴露在宇宙之前,什么都不剩。这很可怕,像是遭受酷刑,但是修行之道就是如此。”
  
臣服是心灵转化的一个重大关卡,当我们舍弃无关本质的东西,内心会同时自然涌现灵性、超个人意识的神圣质量。心灵转化大多都是在非自愿的情况下发生。我之前曾把心识的开显来到自我彻底看清自身的绝望和疏离的那一点称为“转折点”。人会走到这一点上绝非出于自愿,至少就心智自我来说是这样。而心识的开展来到自我感遭受存有本源的大能吞噬、认清了自己别无选择、只能臣服的这个境地,看来也是不得已的。眼见这股力量越来越强劲,现实越来越险峻,心智自我的个性结构开始担忧自己不能存活,开始想尽办法对抗威胁自己的这股力量。这样的抗拒终究说来不仅徒劳,而且痛苦。这番挣扎终归会停下来,自我会慢慢体认到,一度看来很吓人的这股力量,其实是自身内更深的存有。 .
  
抗拒是把本然拒于门外,臣服则是坦然迎接本然。抗拒是痛苦的。欲望是一种逆向操作,因为逆向本然,所以是苦的根源。我们划下了如此之多的防线与界限,把不想要的一切拒斥在外。这情况又如威尔伯所说的:“每一道防线也是一条战线,人就是这样陷入困境:防线越是坚固,这场战就打得越久越凶。越是贪恋欢愉,肯定越害怕痛苦……越是紧抓着生命,死亡就越可怕。”31臣服是消抹分界,泯除分别心,不再区分要什么、不要什么。于是抗拒消失了,而盘据在自我感核心的,说来就是抗拒。二分的世界就此消散,心灵豁然迎向太一。
  
修行就是要移走这最后一道障碍,即便是在最微小的抗拒都要引发恐惧的情况下:
  
   勇敢放开你的手,
   在悬崖的边缘,
   置小我于死地,
   真性就此自然展露,
   在那之中,
   无生也无死。
  
终归来说,我们不是因为冥顽抗拒、捍卫自我,而活在恐惧之中,就是因为完全敞开、达到天人冥合,而沉浸在爱里。我们不是自我放逐边陲,就是活在存有核心。用佛家的话来说,就是能否“归于本心”。
  
在临终过程里,臣服这意念起初会和希望、绝望、放弃、搏斗、哀求和否认等意念和情绪纠结在一起。这是因为心智自我头一遭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毁灭,吓得乱了方寸,惶恐不安,臣服的意念因而淹没在这场情绪风暴里。
  
眼见医疗不起效果,新的症状一一冒出来,显示身体功能逐渐走下坡路,整个生物体就要“停摆”,“我看来是好不了了”的念头越来越鲜明,自我就像被推入一大锅滚烫的反射性情绪里,拚命想逃。雷凡这位长年医治癌症病患的医师,称这段期间为“生病时分”。这期间,由于罹患的是末期病症,我们的所有抗拒,和藏在抗拒里的混乱情绪都被逼到了角落。我们被希望和绝望拉扯,饱受煎熬折磨。最后在心力交瘁之际,我们终于看清,所有为了逃避现实的苦苦挣扎终究是徒劳,诚如雷凡说的:“我们无路可退,困在自己的渴欲里,不愿意放手。我们的心受到恐惧和怀疑的捆绑。就在痛苦达到极点,我们再也无法抗拒时,才开始接受困境。我们的心叹了口气,放开挣扎,地狱瞬间在眼前消失。”

   

60 心灵自由 2013-05-28 08:19   

参与死亡
  
我从那些和我有深刻交流的病人身上发现,他们会在某个时间点上跨越一道看不见的边界,步入“临终时分”。这过程通常起于医师宣告病情的一句话:“你的病好不了了。”从此这句话缭绕不去,他们不知对自己呢喃了多少遍,最后才慢慢接受事实。不过,接受不代表臣服,这两者不仅性质不同,启动它们的意识层次也不一样。接受是表面上不再挣扎,但内心的哀号依旧。接受意味着,自我虽然说“我不再和本然对抗了”,但仍然觉得自己和本然有别,因此,接受毋宁说是一种中立状态。
  
臣服则迥然不同。臣服是整个存在的姿态,是心悦诚服地融入本然之中,停下了曾有的抗拒。与其说臣服是认同本然,不如说是与本然冥合。臣服之后,我们不再觉得受害。我们慢慢练就出一种定力,增长了智慧,不管遇上什么事,它都会是另一个觉醒契机。比起接受,臣服深刻得多,通透得多,因此也更具转化力量。
  
当自我的内在对话终于说出“我就要死了”,穿越看不见的边界通往“临终时分”的通道就此展开。从呢喃着“你的病好不了了”转为“我就要死了”,表示自我已经臣服,准备接受死亡经验。从此,我们不再因为内心崩溃而显得隔岸观火,从远远的距离看着我们自己得了末期病症。旁观者只是漠然地逆来顺受。当我们臣服,我们取回死亡经验的所有权,因而拥有全新的参与感。随着内在声音改变、姿态改变,我们开始跨出心智自我的格局。这担心受怕、片面不全的心智自我,只会褊狭地自以为卓然独立,所以不是以机巧权谋操弄外物,就是被操弄而沦为受害者,或是置身度外的旁观者。当我们开始参与死亡,是和一个更大的自我取得联系,由内参与转化。
  
参与死亡帮助我们活出当下,不役于外物。跨出臣服这一步,等于跨出统合的一步,消弭了自我与他者之间的裂缝,所以臣服是一大关卡。我们能够面对现实、进入现实,而不是企图否认它、迁就它,都是臣服及伴随而来的参与感所成就出来的。
  
我多次见识过臣服赋予人的莫大力量,还有它促使人蜕变的威力。从臣服的那一刻起,无关本质的一切从我们的眼界里消失。臣服让我们把目光转向内,凝视存有本源,我们不再自外于存有本源,准备好要深深进入它之内。
  
我看过无数的人因为受末期病症的试炼而啜泣。然而疾病的恶化和相伴出现的心灵转化,仿佛一团熊熊烈火,炼净了人心里的残渣。经过如此淬炼的人,总会用一双澄澈的眼眸凝视我说:“我准备好可以死了。”临终的转化场域,就在这净化淬炼之中。
  
接受之后,接着的就是臣服。自我臣服了,因而得以进入当下。长年照顾艾滋病患的奎恩护士(Janet Quinn)这么说:“臣服给人无限的力量,因为臣服是一项行动,而放弃是拒绝采取行动。放弃等同是宣告‘我没办法了,只能听天由命’。臣服绝对是积极的作为,它要求人一而再地身体力行,不是那种可以一劳永逸的事,分分秒秒松懈不得。臣服后的人会异常热切地投入临终过程。臣服提高了生活的质量,也提高了临终的品质。臣服带给人平静,相形之下,放弃则让人坠入绝望。”34我们开始以觉识来接触我们的病征、我们的情绪和思绪,让它们在统合的觉识里消融,我们开始活得充实圆满。
  
臣服的体验,就好像原本逆流上游,使劲地拨划奸一阵子后,终于决定仰躺在水面,随着河水漂流的体验。为了达到既定目标,我们猛力拨水、溅得水花四射,拒绝体验当下,但是转念之后,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开始能够细细地体验水的流动和漂浮的感觉。在这个当下所展现的,是信赖、是平静,亦是圆满。修行的人多能懂得个中奥妙,他们说:“我们一旦停下内心的征战,敞开心接纳万物本来的面目,就能在每个当下里安歇,这是修行的起点,也是终点。”35
  
十五世纪的日本禅师一休宗纯(Ikkyu Sojun)就这么形容在临终过程里臣服的转化力量:
  
   像梦一样降生,
   在世界的梦里,
   存于心的我多轻松呀,
   这个我呢,将消散不见,
   一如朝露。
  
自我探索
  
  我越是往“我”靠近,就离“我”愈远。
   ——威尔伯
  
我们的自我感和个性,在末期病症的病程和临终的过程里,历经了无情而深刻的改造。我们对生命外围的消遣娱乐失去了兴趣,关注的焦点转向生命中心的存有本身。在这个陌生的天地里,透过不断的跃进,个性慢慢蜕变,从殊相返回共相最后进入究竟,这过程通常极其痛苦又艰辛无比。
  
印度圣者玛哈希上师深信,探索自身的存有是通往深刻转化的乘具。玛哈希上师传授的“特殊条件”,是一种探究不懈的姿态,也就是不停参问:“我是谁?”这过程需要人专注地探究,同时停止所有幻想。探究的对象是“我”识,即个人的“同一性”和“连贯性”。借着持续不断的参问,心识的层次会慢慢转变,注意力的品质也会起变化,变得愈来愈凝聚。
  
有位癌症末期的女子,把她的病和临终过程称为“自我—解剖”。她对于这一路以来所体验的心灵转化,那些个性的更替和逐步改变,都显得了如指掌。“我是谁?”这问题,她的回答时时在变、每每不同,但整体来看,反映出她的心识逐渐由个人层次往超个人层次跃升。最初她的回答只绕着个性的最外缘打转,然而这类的答案也最先淡出。较为切中核心的答案,属于心智自我的自我感部分,遭到的抗拒也最深。答案由外缘转向核心的过程,和其他的心灵转化过程一样,都会因为步入临终而加速。一开始回答“我是谁?”这问题时,她答得轻松又不假思索,因为这答案经过心智自我数十年来为个性的筹谋,早已牢记在脑里。这些个性的内容(通常关乎性别、成就和所属社群)往往随着活动力慢慢下降,开始因病而显得不堪,接着逐渐消失。然而就是在这时候,跨越心智自我格局的心灵活动缓缓登场。这时“我是谁?”的答案变得含糊、不确定而混乱。“要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那么我是谁?”
  
当我没有了期待,看不到未来,又无处容身,“我”身陷重围,震惊又错愕,就像侦讯室里的嫌犯,在强光的照射下,成了众目睽睽的焦点。接下来好一段时间,我沉默、停顿,来到了修心的道场,菩提曼茶罗。这时,我们脱离心智自我更远了些,“我是谁?”这个问题也有了第二个答案:一个大问号。我们坦承自己对这问题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是好的,一无所知就是“初心”(beginnner’s mind),是萌生智慧的唯一根源。当我们一无所知,就没有先入为主的概念,于是我们看到了万物本然的面貌,而且敞然迎向蕴藏在每一刻里的无限可能。下一个答案,在一无所知之中,在初心之中,如晨曦缓缓升起,或如灵光乍现。我们戳破了幻相,破孔中透出实相的光辉。关于“我”是谁,我们了然于心,不可言说。我们就像所有智慧传统说的,从“我自己的这个牢笼”被释放出来了。
  
我陪伴过一名老妇人走过临终,她出生时是个哈西德派犹太教徒(Hasidic Jew),但从年少起便公然自称是无神论者。临终期间,她大声哀叹自己的不幸,说得头头是道,巨细靡遗。她气身体背叛她,气医疗人员弃她于不顾,看到很多跟她同岁数或比她年长却仍然健朗的人就愤愤不平,也对创造她只为了让她死在这么一个了无意义的宇宙里的纯物质性力量愤恨难消。她奋力抵抗,绝不被“这件事打倒”。看着自己的活动力大不如前,许多能力逐渐丧失,自我形象摇摇欲坠,她觉得自己被“削得越来越小”。在我看来,她象征性地把自己带到哭墙下,在她拒不承认的犹太遗产前哀泣,借此彻底感受末期病症掀起的各种情绪。经过这番情绪的淘洗,她终于在某天大声说:“该做的做完了,我就要死去。”接下来,她仍然不想谈到上帝,只容许我简单地说明临终历程,并要我跟她保证她并不孤单。她过世前一两天,我问她,在她的想象里,死亡时会是如何。她答说,她会脱离肉身,进入无比的平静之中。我告诉她,听到她了解肉身不过是身外之物,我很感动。她摆出平常发飙时的脸色跟我说:“你以为我有多蠢哪!”
  
临终的人常纳闷,旧照片里那个一度快乐又健康的人是谁?那个曾经举办晚宴、激烈地做爱、以照顾家庭为荣的人是谁?从前的自我形象,就像一度修剪整齐的绿草坪,不敌长期的无情干早,消失得无影无踪。“镜子里看着我的人是谁?”“这个光头又瘦骨如柴的人是谁?”“吸引男人目光的那个美人儿哪里去了?”“大家所尊敬的大家长哪里去了?”或者,就像那位爱穿POLO衫的女子说的:“现在的我究竟是谁?”
  
话说回来,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之间依然有种连贯性。不管怎么说,这个需要别人喂食,需要别人帮忙换成人尿布的“那个人”,前后还是同一个。无数个形容憔悴、苍白虚弱,头发也往往掉光的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拿出当年依然健康时的照片给我看。我看着相片中的人,再回头凝视他们时,总会看见他们的眼眸哀怨地倾诉着心中的难以置信、恳求、恐惧和悲伤。我听过这些人以上百种版本问出两个问题:“我的家人还会爱现在的我,会陪着我、照顾我吗?”“我承受得了这一段被爱、被照顾的过程吗?”
  
这也是他们最会自怜、厌恶自己、尴尬、怀疑自己、自恋和自怨自艾的一段时间。
  
每次自问“我是谁?”都是一个陷阱。以独立之姿自居的心智自我向来不甘平庸,一逮到机会就耀武扬威,直到我们彻底臣服,个人的个性彻底磨损殆尽,第一道分别心终于愈合,心识进入圆神意识,这陷阱才告消失。
  
我常发现人们会希望自己死得“优雅”、死得“英勇”、死得“明白”、死得“潇洒”,借此保有自身的“特殊性”,然而这仍是心智自我的另一种姿态或伪装,不甘心就此放掉它钟爱的、但却也吓坏了的自我感。我这样说不表示人不能死得优雅、死得英勇、死得明白或死得称意,我想说的是,摆出孤绝之姿的心智自我所呈现的质量,和整个存在都在蜕变时所呈现的臣服、全心投入的质量,是不一样的。
  
生命回顾,生命了悟
  
末期病症把我们一步步带向死亡的这期间,很多人会严肃或轻松地开始对自己的一生进行生命回顾。在这段时间里反省人生,思索自己来人世间匆匆走一回有何意义、有何价值,似乎很普遍的现象。我们开始全面反观习惯性的每个小动作、独特的生命节奏里的每个片刻:习惯早起还是晚起,爱暍咖啡还是茶,有小孩还是没小孩,有所成就还是怀有遗憾,和配偶、师长、爱人及朋友的关系,对自然及文化的贡献,婚姻幸福不幸福,以及生命中的欢笑、肯定、批评、仁慈、野心、恐惧、失望、背叛、残忍、小气和单纯的喜乐。这些细小的片刻,有些是意外不可测的,有些多少是毕生习惯使然而必然会发生的,密密麻麻地编织成一袭绝无仅有、无可复制的人生锦绣。这些片刻展现着自我风采,交错成生命的经纬,其中特别醒目的线条,代表着我们的孩子、成就、才能、创造、热情、冒险和财产。
  
人们会去欣赏曾有过的生活,以之为荣。不久前,我陪伴过一位老先生,退休前他辛苦打拼过,曾经身为人夫、为人父的他,如今孤寡一人。他用枕头撑着背,靠坐在床上,说话时,视线总会习惯性地落在电动床的一角,我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说:“你知道的,人生总会走到这一步,你必须回头看看你这辈子是怎么过的。”我几乎可以看见,他看着自己的人生,仿佛电影般在眼前上映。“我喜欢我自己,”他说:“我做得比我以为的还要好,我很享受当我自己。”
  
生命回顾让人体会、肯定自己的价值和意义。一位罹患食道癌,来日不多的年轻人告诉我:“从某些方面来说,这其实没那么糟。我以前从不晓得自己深深被爱着。当你敞开心,接纳周遭人给你的爱、照顾和关怀,你也是给自己机会去真正认识自己。”从回顾生命当中,我们有机会表达自己所体悟的人生智慧,由此看来,这过程正面而具建设性。不过我们也很容易陷溺其中,使得攀缘执著的心智自我借机暂时坐大,“就算我现在什么也不是,起码我当年也是一号人物。”
  
就发展的角度来看,生命回顾是一个深具意义的过程,它提供给人的是一个心理完结(psychological closure)的机会。生命回顾是超越心智自我的一小步,有了这个完结的准备,我们的自我感才得以朝着心识的超个人领域迈进。生命回顾兜拢了心智自我,这就好比我们翻开卷宗,研读从前为了小我筹谋而建立起来的众多档案,却意外发现了许多宝藏,譬如人与人的深情、吉光片羽的人生智能或某些生命价值的厘清,而自己以前总是来去匆匆,从下知道有这些宝藏38。
  
要从生命回顾的阶段往前走,有赖更为统合的自我感及病程本身来供给动力。就发展的角度来看,我们接着要走入的过程是生命了悟(life resolution)。我们不再是个人生命史中的大大小小每件事,而是那个过了这一生的整体觉识。借由生命了悟,我们终于可以放下个人历史,而以一种更统合的姿态进入每个当下。生命了悟所展现的存在姿态是:人生的功过不是相抵,而是不再计较;人生的问题不是得到解决,而是自然化解。我们终于看清小我筹谋,并且放下这些造作努力,就像站在车道上跟准备好要离家的心爱孩子挥别一样。
  
得了末期病症并走入临终过程,我们的外表、能力、活动、胃口和好恶都会转变。这个变化无可避免地总是从非关本质的到攸关本质的,从边缘到核心,从表层到深处。这个变化是从外表到外表底下的生命质量,从生命质量到生命品质背后的生命本源。
  
“我是谁?”的旧答案,渐渐变得结结巴巴而且薄弱,就像油快耗光的引擎一样。旧的自我形象慢慢消融,我们反而有余裕去体验自我。随着肉体耗弱,旧有的幻相殒灭,灵性——人人内在最真实的精髓——慢慢崭露,活着的品质越来越好,也越来越投入当下的每一刻。我们脱离了“自己的魔掌”,也脱离焦躁、执著和自我的心机算计,在恩宠——远大于自我的一股力量——的带领下,进入安全详和的境地。
  
我们敞然迎向自身存在的新向度。尚未迈入临死经验之前,我们所认识的自己,全都是我们为了界定自己而不断框限出来的心智自我。“就在你形容、解释,或甚至只是从内在感觉到你‘自己’时,你真正在做的,不管你自己知不知道,就是在你的整个经验场中划分心理的界限。在这个界限内的一切,你觉得或称之为你‘自己’,在这个界限外的一切,你觉得那‘不是自己’。换句话说,你的自我认识完全根据你自己所设的界限。”39临终经验抹去了所有界限。
  
临终,以及企图仿效临终阶段好让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学习死亡”的禅修,都能带领我们回归灵性。不妨问问自己来自雷凡这个发人深省的问题:“死者为谁?”
  
   人因为相信自己先有生而后有死,所以才怕死。
   但是生者是谁?
   死者又是谁?
   反省一下,
   你出生前的面容是什么模样?
   真正的你从未降生,
   也从未死去。
   放开自我的幻相,
   才能找回本来的自己。
  
2012年6月13日,10:10,野兽爱智慧居    

《陪伴生命:我从临终病人眼中看到的幸福》(The Grace in Dying : How We Are Transformed Spiritually as We Die)(美)凯瑟琳·辛格著,彭荣邦&廖婉如译,陈寿文审校,中信出版社,2012年5月初版,32元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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