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不通
張不通

我寫短篇小說,目標是在馬特市留下一百篇故事,然後離開。

[10分鐘故事] 靈異照片

(编辑过)
不知道他看到什麼,不知道他為何這麼怕,不知道他為何不接電話了。極短篇小說,收錄在《即使有點晚了還是拖拖拉拉不想睡覺》。

 

猶豫了半年,在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凌晨三點,阿竹終於帶著手電筒、銅鈴、小餅乾、和服紙娃娃、還有攝影社輪流使用的相機,拍攝了學校後方黑森林裡的廢棄木屋。

 

接下來一整天,阿竹都躲在第五棟二樓攝影研究社的暗房裡,專心處理底片。他沒吃東西,沒上廁所,甚至也不包紮兩隻手臂上的傷口,當學長問他傷是怎麼弄的,他只說是不小心,然後就鑽回門簾後。黃昏的時候,暗房傳出尖叫聲。

 

那時攝影社的老成員在吃零食,賭撲克牌,旁觀的學長會看學弟的手牌然後用低級的方式影射,逗大家開心,突然聽到阿竹的叫聲,大家都笑,猜得出原因,笑得輪到誰出牌都忘了。但在十分鐘後,有幾個學長察覺不對勁,他們踢開暗房,拉出神智不清而且一褲子屎尿的阿竹。阿竹不停顫抖,唸著佛號,結結巴巴,說他真的拍到鬼了。

 

「拍到了,真的拍到了,冤魂。」

 

學長摑他巴掌,叫學弟去提水,把暗房清乾淨。

 

暗房裡還殘有黑煙,煙有毒,學弟往外逃,只剩一人留在房裡。

 

那個留下的學弟是新接任的社長,本名叫銘常,他們都喊他米腸,他也不以為意。米腸習慣在進門前吸足一口氣,這是洗衣店的小孩自然學會的,只要憋好一口氣還能做很多事。他點亮紅色小燈,扶起電風扇,將黑煙吹向唯一的出口,於是外頭的人又一次哇哇大叫。

 

那支電風扇原本是專門吹底片用的,但是曬衣繩上沒有底片甚至沒有一張相片,這有點古怪,洗手槽裡沒有,放大機上也沒有,米腸終於在地板上找到一截半融化的底片,旁邊有個翻覆的焦黑鋼盆,還有散落一地的破碎相片,都被剪刀撿碎了。

 

米腸蹲下拾起幾張,相紙還有點濕,黑白照片,些微過曝,拍到老舊的課桌椅、排球網、木材、還有運動會各班級排頭要舉的牌子,都是棄置二三十年的雜物,那間木屋被當成倉庫,早已看不出在半世紀前是否曾為審問室兼私刑室,但是再撿起幾張,米腸看出了一些模糊的細節:飄揚的衣物、桌旁的斷手、頭顱、眼珠,最嚇人的是出現在舉牌上那雙盯著他的哀怨眼神。

 

他終於憋不住,換氣了。

 

米腸壓抑住情緒,再憋一口氣,繼續盯著那雙眼,看出來了,是前社長。

 

看出是學長的惡作劇後,就一點也不恐怖,膽子大了,還冒出好奇心,他翻看照片試圖辨認,一張一張瞧得津津有味。但他隨即收起笑容,因為他想到阿竹。

 

他不怕,並不是他比阿竹勇敢,只是因為他早知道是假的。他禮拜一聽到消息的時候被學長下了封口令,但他還是可以打通電話,給點提示,跟阿竹串通好,不過每次要打電話的時候都被他爸叫去幫忙做事,不是去掛衣服,就是用藥水搓洗污漬。米腸站起身,走出暗房時,阿竹已經離去了。「他知道嗎?」所有人默不作聲,他還是不知道。米腸厭惡他們不當一回事的表情,他有個衝動想教訓學長們,還想拔腿追出去向他道歉,但他不確定阿竹會不會將一切都怪罪於他,轉了念頭,還是等明天再說,明天一見面就解釋清楚。

 

不過接連好幾天阿竹都沒來攝研社,也不在班上自習,補習班也缺席,米腸問他同學,聽說阿竹生病,什麼病,不太確定。那人還反問米腸怎麼不知道,他以為同補習班同社團的米腸是阿竹最好的朋友。

 

米腸想說些輕鬆的話,但說不出口。

 

那天晚上他終於吸飽一口氣,打電話過去,但他媽媽說阿竹有事不能接。隔天晚上也是如此,不是他媽媽阻礙,給人感覺是阿竹自己不想聽電話。米腸有些不悅,那就這樣吧,算是仁至義盡。

 

下個禮拜去補習班,阿竹的座位坐了別人,米腸上前警告,才知道阿竹已經退費了,還轉去私立學校。米腸打電話去,依舊只有他媽媽轉達,他沒辦法接。

 

米腸心裡急了,他說那是惡作劇,是假的,他是自己嚇自己。攝影社有個傳統,六月幹部交接時,學長會贈送一卷底片給每一位學弟,其中有一卷有動手腳,他們事先拍過一些東西,再捲回去,貼上邊條,就會重複曝光。他們想嚇人。那個倒霉的人就是阿竹,他抽到,只是運氣不好,但絕對不是撞鬼。

 

「我聽你講這些,也不是很明白。」阿竹他媽緩緩說,「他是不是人緣不好?」

 

「大家都抽,他只是衰,也不是特別針對誰。」

 

「你有參與嗎?」

 

「是學長他們做的。」

 

「你們學長為什麼要害他?」她語氣加重,「阿竹小時候就體虛,算命說,八字輕,還叫他去鬼屋。」

 

「沒有鬼,是假的,我手上有照片。」

 

「我跟你說,我拖著他去廟裡問師父,師父說他被一些陰的影響,放那個日本老歌,阿竹一聽就大哭,還跟著唱,嚇死了,嚇死了。他終於開口,說他前陣子,去拍了以前日本人的舊房子,鬧鬼的,說是學長逼他去的,因為他上學期拍的作品,學長不滿意,指定拍這個,才在凌晨三點偷溜出門去那邊,結果就被那個⋯⋯」

 

掛上電話之後,米腸感到疲憊無比,回到房間坐在書桌拉開抽屜,拿出壓在最底下的那個牛皮紙袋,倒出破碎的相紙,像是拼圖,他將三角形、多邊形的碎片組合起來。他一個一個辨認,這是前社長,這是前副社,這是大牛哥,這是隔壁班的,還有一張模糊的白臉,歪嘴邪笑。他心驚,但按捺住情緒,憋住一口氣,不要別開眼,認真看,這是他自己。是的,他自己沒錯。他當時也在場,六月初的時候,他也在暗房裡惡作劇。他還說他希望抽到這卷底片。某個學長說不會,保證不會,這卷底片,按照慣例只會讓表現最差的學弟抽到。前社長問他,這個人應該是誰?這是嚴肅的問題。他想了想,拍照時,他說是阿竹。

 

或許阿竹也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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