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
胡又天

在兩岸三地都拿了學位的文學博士,同人社團恆萃工坊創辦人

回顧半個甲子前:我的1990(上)

今年春天,老哥的兒子出生了。

曾經說過「以後有了孩子你們自己帶」的老媽並不免俗,很高興地在滿月以後每週接來家裡幫忙帶一兩天;老爸也開始習慣在每晚睡前拿平板或手機,溫習一下小孫子的影片和照片。

是的,得力於手機攝影的普及和簡便,現在的父母長輩,很輕易就能把小孩的成長軌跡大量地錄起來。我們小時候哪能這樣?拍照要費底片,攝影機更要用帶子,機器也很大很重(和今天的手機相比),而且不便宜。當年住美國的大舅舅是有買一台手提攝影機,也給我們拍過一些帶子,現在也不知放哪去了、還能不能看、之前有沒有轉成數位檔。──不見了也好,因為我還記得我十一二歲,他們把帶子放出來重溫我六歲時一個羞恥片段、哄堂大笑的時候,我是何等的惱怒。以後的小孩就逃不了啦!「看看你小時候多可愛」的夢魘,將從他們懂事開始,頻繁纏繞到大。男生長大以後,尚可在求偶時多放自己嬰兒時期的影片給女生看,激發母性,找回一點好處;女生能怎麼找到補償,我就不知道了。

再往上數一兩代,我們父母輩小時候、祖父母輩小時候又是怎樣?現在我是具有足夠的歷史知識,可以慢慢跟你講。然而,當初我是如何漸漸地認識這個世界的呢?過幾年侄兒長大了,我又要怎麼跟他說我們小時候的事呢?

也許我可以從三十年前的生活片段開始說起。那年我七歲。

(一)早餐

安和路上,仁愛國小和7-11敦安門市中間,當年有一家賣蛋餅的早餐店,那種煎得很油的扁扁的蛋餅,老哥好像還滿喜歡吃的。它座位就擺在人行道上,桌上通常有一紅一黃的塑膠軟瓶,黃的是醬油膏,紅的是甜辣醬,一鹹一甜,一擠就出,沾一下就很夠味。旁邊還有一家老式的雜貨店,門口放兩三台著名的賭博電玩「小瑪莉」(打一道五或十元,大獎一百元左右,這種小東西能吃到錢非常可觀,當年遍布全台,後來才被禁掉)。這家賣蛋餅的似乎也就是在1990年前後收掉了,雜貨店也比不過越開越多的連鎖超商,不久就換成了別的店。留下來的是蛋餅配甜辣醬這道簡單的經典菜式,仍在各種有名沒名的台式早餐店的菜單上,只是我們長大以後開始注重養生,嫌那種蛋餅太油,甜辣醬味道太重,很少再吃了。現在我還能回想起那油油髒髒的塑膠軟瓶的手感,還有小時候把甜辣醬擠到蛋餅上,期待著待會入口時的那份喜悅。


另一邊,忠孝東路四段二一六巷巷口,有一家「小山西」,招牌是平行四邊形的發麵燒餅,裡面捲蔥,上面灑白芝麻,烤到微焦時最香。當然也有油條、豆漿,永不過時的外省經典。我們常買回家吃,有時也自己走過去吃。這家現在都還在,樣子也沒變多少,只是燒餅在我八歲左右的時候變小了一些。後來我才聽說,這家燒餅原來是個老伯做的,老伯死了,別人接著做,就差了一些。不知是不是受這話影響,我聽後真覺得那燒餅是有點退步了,不但變小,也沒以前那麼有嚼勁;但再過幾年,就覺得也還好啊,也還是滿不錯的。或許是它水準有所恢復,或許是我對老伯還在時的記憶不深,總之這也可以成為另一個典型的「童年回憶+凋零老輩」式傳說,以後小孩可以聽我們講「以前的更好吃」,而永遠只能想像它究竟有多好。事實上,幾年後,我們又在安和路郵局附近發現一家「老張燒餅」,較小較薄而更香,肚子餓的時候可以一次吃掉四、五個,現在也還在──雖然好像也沒有一開始那麼好了,但或許也只是因為少了第一次吃到時的驚豔,而小孩子還是可以體驗到的。

假日我們偶爾也會去仁愛路圓環上的「雙聖」(Swensen’s),這是一家典型的美式餐館:早餐鬆餅、三明治,正餐漢堡、炸雞、薯條,也有牛排、蛋糕、冰淇淋等等。格子布鋪著的桌上,也有一黃一紅兩個軟瓶,黃的芥末醬,紅的蕃茄醬;叫鬆餅的話會另給你一壺糖漿、一塊奶油,淋下去就是了。同樣是簡單的麵食,西餐就硬是能賣得比中餐貴好多,然而反正是家長付錢,小孩子也鮮有不愛吃甜的,好在「不應該太過份」的傳統美德讓我們不至於像老爸說的美國人那樣一淋就淋滿盤,直到長大以後確實不再喜歡吃那麼甜為止。

這家雙聖在2016年關店了,現在民生東路還有一家,或許以後可以用「講故事」為由帶小孩去。

在家自己弄早餐的話,因為媽媽要上班,我們通常就烤麵包、燒餅,偶爾蒸包子(二一六巷菜市場買的),或者稀飯配肉鬆或土豆麵筋,我們好像是買的「愛之味」土豆麵筋罐頭,我比較喜歡裡面的土豆(花生米),軟軟甜甜的。有時候也吃超市買的家樂氏玉米片,每片上面都有凝固的糖漿層,小孩就喜歡;偶爾也有六小盒裝,每盒不一樣的什錦穀物,我吃到不甜的還不喜歡。長大以後才知道,這都是美國食品商為了勾引消費者,猛放糖,養出一堆癡肥的老美。通常這些穀物片的吃法是泡牛奶,但我喝不慣純牛奶,喜歡乾吃,所以甜度更高。

說到牛奶,小學裡有跟廠商合作的「訂牛奶」服務,你花錢,就每天一盒鋁箔包的牛奶送到班上,牌子是光泉,可選純鮮奶或調味的,調味的好像是黃色包裝的果汁牛奶和綠色包裝的蘋果牛奶輪流來。這些現在都還買得到,味道應該也沒什麼變化,反正就是甜甜的很好喝,只是我們長大以後怕太甜,又學了一堆關於化工食品的碎片知識,偶爾想懷一懷舊,拿起瓶子一看,看到密密麻麻的成分表,就還是放下了──儘管我們知道,其他各種糖分來源還是少不了,你不在這裡也會在那裡吃到。

現在我很珍惜這種從小就薈萃南北、中西合璧的味覺記憶。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後來去的地方多了,才意識到不是每個地方都能像台北這樣,讓人從小就嘗到這麼多不同的文化。你現在到大陸各個城市,本地風味的早餐當然各有傑作,但外省、外國風味的通常就不怎麼樣,即使是北京、上海、廣州也不例外。香港的早餐也多是粵式一枝獨秀,至於外省或西式,花大錢或許也能吃到好的,平價者就通常水準平平,茶餐廳往往也只是把現成的工廠貨簡單熱一熱拼一拼,「麥記」(麥當勞)之類的快餐就更勿論。台北,則但凡是在外面開店的,即使不到頂尖,也通常不會難吃,從簡單的早餐到複雜的正餐都是。記得我當年也有說要吃麥當勞引得大人皺眉的日子,後來在五年級的時候我就發明了一句格言:「當一個小孩子不再想吃麥當勞的時候,就代表他長大了。」

(二)電視

那時候我們都看電視。

曾以為這種文章的開頭應該是「那時候電視只有三台」──台視、中視、華視。有些人家會花錢裝俗稱「小耳朵」的衛星天線,可以收到幾個「BS」開頭的日本台,還有一些英文頻道,我們家1991年也裝了,爸媽偶爾用來看國外新聞,配合報社的工作,上了國中開始學英文的哥哥也偶爾會看電影或體育節目,也不知能聽懂多少。

1990年還沒有這些,大家平日習慣就是早上看一會新聞,中午新聞、股市行情或綜藝節目;下午五點到六點卡通或兒童節目(瞄準第七節課四點多放學回家的小孩),六點到八點是綜藝和晚間新聞,八到九點是「八點檔」連續劇,一級戰區。其他就先不講了,有很多人能記得更詳細;我還有電腦和任天堂(也要搶電視用)可以玩,所以看得並不多。

電視台選擇有限,所以還有一個茂盛的行業:錄影帶店。從我有記憶開始,爸爸每幾天都會去租幾卷帶子回來看,國片、港片、美國片、日本片都看,也會讓我租卡通;我認字早,只要有字幕我也就能跟著看。有些我們特別喜歡的,還會買空白的帶子拷貝下來。一開始錄影帶還分小帶(Beta)和大帶(VHS),要用不同規格的錄放影機;1990年,VHS已經一統天下。那時候光碟才剛剛加入戰局,是像以前黑膠唱片那麼大的LD,俗稱「影碟」,以區別於音樂CD。我們家1991年才買了影碟機,去附近信義路上一家地下室租片,但錄影帶還是一直服役到2000左右才被VCD、DVD以及網路給消滅。

我五歲的時候曾經很喜歡看一卷Michael Jackson的音樂錄影帶,第一首〈Bad〉最好聽,有陣子每天早上都要放一遍;另外一卷從四歲開始看了好幾年的,是一卷水墨動畫合集,我最喜歡《三個和尚》,劇情和音樂都出色極了。長大以後我才知道,那是對岸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作品,本地業者翻錄那些的時候還沒解嚴;而在1990年,我小學一年級,老師也在視聽教室給我們放過上美廠的《九色鹿》,那卷帶子的音質、畫質都不好,又沒字幕,角色說了什麼我們全沒聽清楚,也就糊里糊塗地混到下課便忘,老師沒說那是大陸做的,我們也沒人問。現在想想,當時已經解嚴了,學校放幾支大陸的片子自然沒什麼問題,但解嚴前是否也有老師這樣做過呢?又是否能用「看到這支做得不錯就給學生看了」混過去,或者完全不用混,因為也沒人在抓了呢?

我想,生在威權統治已然鬆動的年代,是非常幸福的。雖然生活周遭依然常見國民黨那套愛國主義的語句、歌曲,但我也能感覺到那是一種差不多已經沒用的老套;雖然大人也還會恐嚇說「叫警察把你抓走」,但以往從白色恐怖時期、保釣時期到「美麗島」時期的事,我是長大以後才慢慢讀書讀到。相對的,在1990年,我在電視上看到最多和威權相關的報導與節目,是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的餘波;當時台灣群星合作錄製的歌曲〈歷史的傷口〉,那兩年經常重播,只是我還要再長幾歲才能慢慢理解那到底是怎麼回事。那時候,我只知道之前的總統叫蔣經國,現在叫李登輝,而大陸那邊最大的是鄧小平,華視綜藝節目《連環泡》裡有一個單元叫「小平你好」,就是一個戴頭套裝成鄧小平那樣的模仿秀,我也忘了都在鬧些什麼笑話,就記得一句「格老子的」──我學會的第一句四川話。有趣的是,我這兩年經常住在四川,問朋友「你們還說『格老子的』嗎?」雖然他們說「還說」,但我幾乎都沒聽到了,只在1997年電視劇《山城棒棒軍》裡看過一個女角常講。

1990年,我印象最深刻的電視節目,還得數《八千里路雲和月》,一系列在解嚴之前就冒著禁制進入中國大陸攝製,介紹當今大陸風光的旅遊紀錄片,解嚴後乃水到渠成地在台視播出。小時候並不知道它背後的故事,就記得主持人凌峰招牌的光頭、他富有喜感的口音,以及內蒙古歌唱家騰格爾演唱的主題曲。它每週放一集,好像還是週日晚上的黃金時段,大概可以說是大人的必看節目了,特別是我們外省族群──雖然那時候我還沒有建立「本省人」和「外省人」的分別意識,也還沒學歷史。印象中,畫面裡大陸的城鎮與民眾,都還是土土的、灰撲撲的,和台灣、香港、美國的差異非常明顯,我是從這些影像裡初步認識了這樣一個如此不同的世界。節目裡凌峰與民眾談話,也總是帶著熱情;我記得,在某一集的某一段對話後,凌峰旁白總結了一句:「不管姓社還是姓資……」後文大意應該是「對美好生活的嚮往總是相通的」。我也不記得我是什麼時候學到了「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這兩個詞,學到了我們是「資本主義」這一邊的,但就鬼使神差地記住了這句話。

《八千里路雲和月》之後又有中視的《大陸尋奇》,經查是1990年8月11日開播,每週一集,一直做到現在,已經一千八百多集。我們這一輩很多人給它封了一些「卡通殺手」之類的外號,因為爸爸媽媽爺爺奶奶要看這個,小孩就不能看卡通了,除非你家有兩台以上的電視機。我們家是在1991年買了第二台,所以搶電視的壓力小一點;現在的話,又有電腦,又有平板,又有手機,人均兩三個屏幕,以後的小孩可能不太能體會到「搶電視」的感覺了。

《大陸尋奇》我們並非每集都看,但轉到的時候也總會多看一會,我上高中大學以後也越來越懂得欣賞。然而再之後,我就不怎麼看了,看也不會想慢慢看完。這是為什麼呢?首先是這類節目愈來愈多,不稀奇了;再來,我的知識多了,也在大陸讀書、旅行過許久,不會再那麼好奇;還有,網路時代節奏愈來愈快,《大陸尋奇》的步調依然舒緩,也不搞什麼花樣,基本就是讓當地導遊帶著鏡頭講一遍,這雖然未必不好,但也就不太能「出奇」,不足以搶眼,新一輩年輕主持人的人文底蘊也不足以超越表面的市容和講稿,作出耐人尋味的對話,這樣我寧願看大陸人自己作的節目。但最主要、最重要的原因,應該還是:中國大陸發展起來了,現代化了,就連名勝古蹟,也都以我們熟悉的商業邏輯裝修起來、經營起來了。我想「奇觀」之所以「奇」,應該是要「奇」在「和我們不一樣」上:不一樣的思想、不一樣的邏輯,不是那麼好懂,但又自成體系、充滿魅力。而當它循著最當代、最在政治經濟上理所當然的路徑走到了「已開發」的地步,奇觀也就不再是奇觀。

我們當然不能為想繼續有「奇」可尋,而叫他們不發展──二十年來經常能看到大陸朋友用這種論調來批判、吐槽西方人的東方視野(特別是在新疆、西藏等地的問題上)。然而回到1990年代,《八千里路雲和月》和《大陸尋奇》給我留下的印象,是一個雖然還比較落後,但並不停滯,而是充滿著希望、探尋著發展道路的社會。那時候的節目之所以好看,那時候的我們之所以愛看(不只是有著大陸記憶的老人,也包括年紀尚小的我),關鍵大概就是在這「發展的希望」。而今,希望實現了,並且消滅了其他各種希望,我們也不再奢望其他,節目也就不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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