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賓鴻
祁賓鴻

香港01,國際分析與政治評論

安倍國葬與中日建交五十周年:和平主義與修憲勢力的時代博弈

9月27日,日本政府於東京時間下午2時,為7月8日遇刺身亡的前首相安倍晉三舉行國葬。

回顧歷史,這是日本自1967年、前首相吉田茂以來,在二戰後舉行的第二次國葬。然而安倍遇刺後,其與統一教的「過從甚密」遭媒體曝光,再加上現任首相岸田文雄未經國會審議便定調國葬,後續籌備費用又高達驚人的16億日圓,日本社會為此議論紛紛,在野黨抵制,民調數據也相當低迷。最終原本意在緬懷逝者的國葬,意外成了檢討安倍與岸田的輿論漩渦。

與此同時,安倍留下的「修憲志業」並未隨其逝去而停歇。身為日本憲政史上在任時間最久的首相,安倍於2020年9月宣佈辭職時,曾在記者見面會上透露,未能解決朝鮮綁架人質問題、締結日俄和平條約以及修改憲法,是從政至今的最大遺憾。2022年7月安倍遇刺後,岸田文雄便公開表示,將繼承安倍遺志,致力完成修憲。而由7月10日日本參議院大選結果來看,以自民黨、公明黨、日本維新會、國民民主黨為代表的修憲勢力,在整體數量上達到了修憲動議所需的三分之二議席。

9月29日,中日迎來建交五十周年,但東亞的戰略環境已然斗轉星移,中美日關係與1972年相較,更已全是不同風貌。展望日本的修憲前路,雖仍可見重重阻礙,卻已難言遙不可及。然正如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仍於29日與岸田文雄互致賀電,在修憲勢力復起的時代烏雲下,仍有堅持和平的歷史之風在吹拂。

安倍做了什麼安排

二戰結束後,《日本國憲法》於1947年5月3日正式生效,並因在第九條中規定「放棄戰爭、不保持戰爭力量、否定國家交戰權」,而被稱為做「和平憲法」。長年以來,日本主張修憲者便是圍繞「和平憲法」的本質,發展出了種種論述與敘事。

首先,出於民族主義視角,修憲派認為《日本國憲法》是美軍佔領強加而成,而非基於國民主權原則、由日本自主制定,故須修憲以「恢復日本獨立」;第二,出於國際威望視角,修憲派主張「和平憲法」影響日本服務國際的機會,認為在憲法第九條限制下,日本充其量只能維持「消極和平」,而無法在國際上實踐「積極和平」;第三,出於政治實務視角,修憲派指出當前日本國內存在部分「違憲爭議」,需要通過修憲來確立正當性,例如憲法第九條規定日本不得擁有軍隊,但成立於朝鮮戰爭期間的自衛隊無疑違反此一規範,並由此引發了諸多法律爭議,故修憲派主張應讓自衛隊「直接合憲」,即可免去前述紛擾。

然而日本的修憲程序相當繁瑣,提案本身須經眾議院與參議院的憲法審查會、聽證會、兩院共同審議會程序,於眾議院以三分之二贊成通過,再於參議院以三分之二贊成通過,接下來方能交付公民投票。而公投舉行前,日本國會須先設置國民投票宣傳協議會,經過至少2至6個月,公民投票超過有效投票數二分之一,方算修憲成功。此一內容明確規範於《日本國憲法》第九十六條內,除非經上述程序修憲修改,否則各方都要照此遊戲規則行事。

但安倍選擇了「另闢蹊徑」,例如在其首次擔任首相的2007年,便通過了《國民投票法》,規定18周歲以上的日本國民擁有修憲公投投票權,且公投不設最低投票率限制,過半數贊成憲法修正案即正式通過,形同實質降低了公投門檻。

此外安倍也曾謀求緩和修憲動議難度,例如以簡單多數取代三分之二的贊成比例,但如前所述,要達成此一目標唯有修憲,故安倍始終未竟其業。但儘管如此,其依舊設法多管齊下,希冀提高修憲成功率,例如在2021年6月通過《國民投票法》修正案,放寬了修憲公投投票點、投票環境、提前投票以及輿論宣傳等領域的限制;此外,安倍也致力於整合修憲勢力,例如促成自民黨與公明黨的修憲派共同制定草案、協調內容。

簡言之,即便安倍生前未成功修憲,也已讓修憲成為政壇主要話題,並將中曾根康弘、石原慎太郎、小澤一郎、岸信介的種種論述與主張,貫通匯融於一身,推動修憲由此成為安倍政權最鮮明的色彩。

修憲的撕裂前路

然而推動修憲的前路,不僅將撕裂日本社會,更將撕裂中日關係在內的後二戰東亞秩序。

從結果來看,安倍遇刺確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修憲進程。在其身亡隔天的7月9日,日本參議院選舉舉行選舉,自民黨的支持度較過往上升4個百分點,修憲勢力也突破三分之二議席,民眾的「同情票」應該發揮了一定效果。岸田文雄更在選後記者見面會上表示,自民黨在參議院選舉中獲勝,將能更無顧慮推動內外政策,「修憲也包括在這些政策之中」。

然而安倍之死亦在日本政壇引爆不確定性。首先,其與統一教的政經聯繫,讓民眾對其好感度下降不少,並連帶衝擊岸田與自民黨政府;第二,安倍曾是修憲勢力的領導,如今一朝逝去,誰有足夠政治威望接手成了一大問題,而岸田文雄未必有此根基與能力。

此外從整體民調數據來看,支持修憲的比例正在上升。但對於是否修改憲法第九條,日本社會仍有意見分歧。

今年5月3日「憲法實施紀念日」前夕,日本各大媒體皆對修憲議題進行民意調查。其中,《讀賣新聞》的輿論調查結果顯示:60%的人認為「修改憲法比較好」,創下2015年以來新高。《朝日新聞》的調查結果亦顯示:對於「是否有必要修改現行憲法」,回答「有必要修改憲法」的比例,由去年同期的45%上升到56%,而回答「沒有必要修改憲法」的,則由去年同期的44%降至37%。

然在《朝日新聞》同一份調查中,對於憲法第九條認為「最好不要改變」的佔比來到59%,認為「最好改變」的僅佔比33%。換言之,如今的日本社會或有過半的民意支持修憲,可滿足安倍調整過後的公投門檻,但反對修改憲法第九條的民意,也可能同樣有過半民眾支持。而這一民意分佈,反映了政壇修憲勢力的不同取向。

從自民黨的立場來看,其自是主張修改憲法第九條,正當化自衛隊法律地位,強化國會以及內閣對緊急事態應對許可權;然而公明黨主張「加憲」而非「改憲」,希望完善憲法的環境權、隱私權、地方自治權規範,同時討論自衛隊的存在以及日本的國際貢獻;國民民主黨則堅持現行憲法的基本原則,主張強化對個人權利的尊重以及在保留憲法第九條的基礎上增加條文。故雖說修憲勢力在安倍的努力下逐漸匯流,但在自民黨最重視的憲法第九條上,各方顯然尚未形成統一戰線。

在此基礎上,若日本政府開始推動修憲、進行提案動議,將有高概率引爆修憲勢力的內戰,例如在參眾議院各有27、32議席公明黨,其向來反對對於憲法第九條「直接改憲」,若自民黨一意孤行,可能導致公明黨脱離修憲勢力,讓三分之二的動議門檻直接消失。此外即便國會動議修憲成功,憲法第九條的改易同樣會在公投時撕裂社會。

而在東亞國際關係場域,憲法第九條是各方齊心避免戰事再起的時代見證,既象徵日本不再興戰的承諾,更是日本得以推動中日、日韓關係正常化的重要基石。在1972年,中日攜手跨越歷史鴻溝,共促《中日聯合聲明》誕生,日本承認了「一個中國」,否定「台灣地位未定論」、廢除《日台和約》,寫下近代中日關係新起點,兩國正式建交。

然而伴隨冷戰結束,「美蘇對峙」漸被「中美博弈」取代,日本先是積極響應美國的「印太戰略」,喊出「台灣有事」、美日共同防衛台灣;再是以此名目提高防衛預算、規劃部署導彈,於擴軍場域持續「切香腸」,已然衝擊中日關係的穩定基石。若再借由修憲動搖憲法第九條,恐將一夕摧毀二戰後難得的東亞穩定,在虛幻的「國家正常化」口號下,獻祭好不容易化干戈為玉帛的中日韓關係。

中日建交五十周年前夕的安倍國葬,側寫了修憲呼聲與戰後和平的博弈。若安倍遇刺是對「民主主義的挑戰」,背離立憲精神的修憲又何嘗不是對戰後和平的否定?所幸風雨如晦下,日本社會仍有堅持和平的反戰勢力,在中日建交五十周年際,和平主義的存續應是各方超越國族藩籬,也要共同維護的最高價值。

原文發表網址:

2022.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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