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
一川

a philosophy student

用一生吐毒奶

2020-08-12 19:32

前天發了一條廣播自認是從小喝毒奶長大的孩子,不是第一代,也肯定不是最後一代。這一個話題背後的故事應該有好多,在學校唸書、在家裡受家庭教育,很多喝毒奶的經歷應該都在同齡人中間頗有共鳴,想把它們寫下來。其實我還有一個更悲觀的結論,我估計要花一輩子才能吐掉前十八年喝下的毒奶。如果不幸循環進了血液基因,估計真的要一生陳陳相因無從發覺,直到把毒奶順理成章地傳遞給後代,讓假的來世再做自我清淤。問題在於,在後代未必真的會自我清淤,即便 ta 會,我們的教育也不過是接著給 ta 一遍遍下毒,ta 又如何非要受這種苦呢?

我常常感覺自己父母就是毒奶循環進了血液(大概後半生也吐不掉了的那種)的類型。爹味重,熱衷代表自己的孩子發言,子女臥室從來是想進就進,且往往自認為對自己孩子了如指掌,是很多中國式家長的標配。我兄弟姐妹四人除了我都是海本海碩海博,這些親戚在家庭群裡轉發的依然是野雞公眾號,無邏輯爆款文和一些「還是中國好」,並不見得和 majority 有哪一點不同。我曾親眼看見一位怒斥門衛居然要看她的健康碼(她自述從沒用過這種東西)、「幾乎不上互聯網」、不用微信支付且表示「到處掃來掃去對手機不好」的中年婦女,父親有美國綠卡且常居海外(這一故事又可以寫成日記……)。我父母都是七十年代生人,對文革並沒有記憶(父親在文革時年紀很小,母親出生在文革之後),在改開初期長大,我從未過問他們青年受到的教育,感覺稍有芥蒂(?);都是體制內,家庭背景比全面小康提前一點步入小康,我的童年當然很多地方都有體會到 privilege(當然自己童年的時候從來不覺得 privileged,應當會對六億人月收入不足 1000 元嘖嘖稱奇說 no way!),但總體上應該還算比較典型。九十年代經濟騰飛國學復興,一大堆中國父母相信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中哲喉舌教授(陳來不是說傳統文化熱提示民族自我意識覺醒體現民族自尊與自信的高揚嗎?),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最好的家教,希望自己家孩子在別人面前三字經弟子規倒背如流,好在飯局上表演一下或者乾脆發發短視頻,還要每天換一首詩那種。我不是唯一一個從小聽家長嘴上說「你現在不喜歡我,將來必定會感謝我」這一類 ego 爆棚又油膩的發言的人,這樣的家長不要太多,他們最拿手的事情就是逆練所謂「叛逆期」——你這年紀反對我那必然是叛逆期搗鬼啦,我的教育能有什麼問題呢?這麼多毛病叛逆期過了就好了。這一類他們 take for granted 的事情,倘若有一天告訴他們並不是這樣,他們一定認為你哪裡搞錯了。

不過這樣的叛逆期真的存在嗎?我早已過了心理學意義上的叛逆期(事實上我並不對自己的叛逆期有任何的印象),我對童年喝下的毒奶並沒有因為過了叛逆期而有任何判斷上的改變;如果有一天我不再選擇表示反對,那不過是因為我已經徹底犬儒化了,已不願再跟他們計較這些一二三四,索性表面迎合內心糊弄,並且自以為自己相當睿智。多少家庭聚餐時聽到罔顧事實毫無邏輯的粉紅發言時不都是這樣捱過的?我高度懷疑叛逆期不過是一個微縮版的這個過程。

突然想起,當年這種去階級化敘事之後搬出民族大義復興傳統文化(還要僱一批頗有影響力的喉舌為自己張目)的事情,不只當朝善用,飯圈不是也善用嗎?誰不知道罵罵港獨廢青人類公敵三觀最正最吸粉啊?我親眼見到許多飯圈男孩女孩一口一個「資本的邏輯」,什麼「都是資本讓你看到你想看到的」,什麼「一個抖音賬號背後多少人團隊精準推送塑造人設誰信誰傻」,我好奇這不是挺明白的嗎?怎麼一旦到了當朝問題偏偏又偉光正,責任全在__方,__國人真壞,忘記了自己最中意的那一套「你看見的都不過是他們想讓你看見的」話術呢?飯圈粉紅和粉紅 gay 都是極其令人迷惑的生物。

之所以突然想起毒奶,是因為最近接連看見了好幾條廣播相當觸動,尤其是那個微博上流傳的當代年輕人的新政治正確——反女權,反智,反啟蒙,高度粉紅,這些特質其實並不是這幾年的新產物,徐賁好多年前接受採訪就明確說中國的教育正在培養出自干五,中國式的辯證法告訴你前三十年黨的政策是對的,改開是對的,現在內循環也是對的,總之一切都是對的。最近發現墻也是對的,b站一個為墻正名的視頻裡彈幕全都是拆那牛逼,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瞠目結舌的嗎?反女權的風氣,深圳地鐵一號線婦女兒童車廂地板上寫「爸爸,長大了後我想嫁給你」,這種「爸爸是女兒前世的小情人」變體的究極傻逼毒奶試問多少人小時候沒有聽到過?我小學的時候不知道多少老師,不論是興趣班還是常規教育,跟我父母說我是一個聰明的小孩,而且「一開始可能是女孩成績好,但男孩子後勁足,往往優勢後顯,後期才會超過女孩」這種高度刻板厭女的言論大行其道,真話和假話摻在一起說聽起來最像真的。許多事情成年之後才發現,那些本應在童年時刻循環進血液的真奶絕大多數在童年時刻缺席,父母沒有教,學校沒有教。真的要讓反智主義毒奶大行其道,家教和學校教育真的是需要一體兩面。

我曾經認真反思過我接受的高中教育究竟教給了我什麼。現在哲學社等號稱高中生社團的高級 privileged 團體大行其道,好像稍不留神就要被欺騙,仿佛大家的中學時代都是這樣成長起來的,戶籍與高考的壓力統統不存在,國內內捲那我出國深造,今天讀讀馬克思明天讀讀叔本華,遍地粉紅都是假象,有的只是一小部分怪胎,還是留給我進行艱深晦澀的學術分析的絕佳對象。三月份看到高考延期的消息時候寫了這樣兩段話,放在這裡描述高中喝下的毒奶再合適不過:

「高三是我人生最灰暗的一年,晝夜連軸,和父母吵架,和班主任鬧翻,和好友疏於聯繫。高考讓我學會了講求功利,學會了為了目的不擇手段(運用選項均勻分布猜答案),學會了機械地拼湊和羅列(踩點碰瓷給分),學會了高速書寫醜字兒(上大學之後我一次都沒有用到這項技能),卻沒有教會我如何獨立地、理智地、成系統地、前後自洽地思考,沒有學到一些基本的常識(我對許多人文社科的基本的思維方式都是大學之後才學到的),甚至高考結束那天我都沒有摸清這三年我到底應當收穫什麼。我甚至懷疑是否在任何意義上能把高中這三年稱作「學術訓練」或者「思維訓練」。
很多人說,『你要感謝高考,雖然它很糟,但有了它你的人生才更加完整有意義』。絕不是這樣的。沒有高考,我的人生會比現在更好。這個問題就好像在說,『你要感謝童年時歧視/性侵/家暴你的人,是它讓你學會xxx』。這不是一種開導,這是一種侮辱。從高考結束那天起我的觀點就是如此,一直到現在看到新聞。」

我當然不是從小就知道自己在喝毒奶的。我是千禧嬰兒,高考作文(18年全國I)是「你們是 2000 年出生的千萬世紀寶寶之一」,小學與初中應該就是那個短暫的國家主義淡退短暫擁抱全球化的十年,高中時代遇上粉紅回潮,高中每週天晚上晚自修學校定期組織收看新聞聯播,那個時候雖然還沒有「攪屎棍」、「shame on you」、「人類公敵」這樣的荒謬事,但其實跟現在說來也大差不差。我記得我小時候還有流傳「新聞聯播前十分鐘領導人很忙,中間十分鐘中國人民很幸福,最後十分鐘世界水深火熱」這樣的 meme,再新生代應該沒有聽過了。成年以前的生命中有若干記憶深刻的瞬間證明我曾經(並不自覺地)也是被流水線壓制成型的青年粉紅,14年註冊第一個微博賬號的時候曾經堅信共產黨會統一兩岸,15年出國旅遊住 homestay 的時候為 one-child policy 瘋狂辯護,跟越南朋友說 you took our islands(當然是玩笑),被問為什麼不讓香港、西藏公投獨立回答說 it’s our territory(這個是認真的)。長大之後回溯自己是從哪裡接受了這些信念,是如何拋棄那些常識開始反智,如何學會了這一系列語言話術並不由自主地為之辯護,發現自己毫無線索,又或者本身就是處處,大概這就是所謂毒奶。反婚反育也只是權宜之計,查處毒奶廠才是要事。遺憾的是我們還不具備換掉毒奶生產線的條件,這奶還會越來越毒。

有空再記一下十八歲之後我是如何開始吐掉毒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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