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elia Chung
Amelia Chung

持續書寫的人。

關於寫作:「我在等待,我的光明。」她是一切的開端

(编辑过)
「幻想的家人很好,沒有瘋狂的佔有,也沒有令人窒息的操弄。但隨著我的年紀越來越大,我疑心我幻想的家人一點都不愛我,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我曾經幻想我弟弟在我全身灼傷腫痛、難以成眠的夜晚,他會輕輕以手指覆蓋我的額頭,舒緩我的疼痛,吸掉我的迷惘,告訴我不要害怕。」——李維菁,《老派約會之必要》(2012,印刻文學)

最近媽媽經常和我說,父親不應該結婚的、不應該擁有家庭的,她上輩子一定是打破父親家的骨灰罈,所以這輩子得老實地償還,她信因果輪迴。套句現在流行的話:她希望來世一別兩清。

週六晚上已經失智的祖父同父親送醫了,看著病床上的年邁老人氣若游絲,眼中依稀有光,他早不認得我,卻愣愣地望著我出神,接著哥哥往前站,看著他,柔聲地問道:「 Guá leh?Guá sī siánn? Guá sī A-Tsuân !(中譯:我呢?我是誰?我是阿全!)他若有所思,眼睛滿骨碌地轉了轉。

而父親則在一旁默默拭淚,眼紅鼻子紅,這一次沒人能替他照顧他的家人。

隔天下午我從公司翹班去行天宮祈禱抽籤,我望著「疾病兼多是與非,事到頭來渾似夢」的籤詩愣愣出神,我想我看得懂的、看得懂的,我就是需要廟裡的義工、公正的第四者再次地向我宣告:終是一場徒勞,好生亦好死。我騎車返家的途中忍不住又小聲地哭了起來。

今天父親在家庭群組傳了兩張照片,是簽了名的急救放棄書,我想我們都在等。

「我在等待,我的光明。」

2021年,這是媽媽透過Line傳來的訊息,這不是她第一次和我這樣說。
2020年,我在桃園十樓的學生宿舍。

我邊盯著亮堂的交誼廳,邊聽著她在電話那頭啜泣,她說:「我現在為阿公付出,做我應該做的,是因為我希望等我老了的時候也能被善待、被愛、被照顧。」我心裡似放過久地山竹,柔韌的果肉發酸發黃,像是有人掐著、又疼又難受。這是失智阿公來家裡的第四年。

那四年裡,我很少回家,因為迎面而來的綠油精味與尿騷味、生活習慣不同的隔閡感、因為知識份子般的自視甚高與擁有「自己的房間」後,對於牢籠般地狹小房間的鄙棄。還有父親,他總是缺席,總是任性與自我中心,他難以溝通與同理反省,他總是簡化所有事情。他總是需要一錘定音的解答,一個讓他專心成為成功男人的女性背骨、一個聽話篤實,善於網路新知的大兒子、一個貼心努力考上公立大學,讓他節省學費、可以逢人炫耀的小女兒,那般理所當然地。於是我很少回家。

不曾體會的劇痛與焦慮從脊骨蔓延至頭顱,受重擊處是臉上某個看不見的內凹傷痕,範圍也許佔據整張臉,那是一種無法細觀的傷口,外觀看似與旁人無異,鼻對鼻、口對口,抑或每個人都經歷這種疼痛。傾訴的意圖被捕捉,在漫長的敘事中必須為聽話者擷取重點,教學意味濃厚,可惜的是情緒無重點可言,未竟的話塞在唇邊,最後卻也配水吞咽,那是知而不言的怯弱矯情與體察人性的熨貼。

                        「妳總是有選擇的。」                    
    在嘴裡,把這句話含化了,我不知道要怎麼救我的媽媽,我飛也似地逃跑了。

我和兩位男性大學朋友成為了Chosen Family 我們懷抱夢想,貧窮拮据卻親密地生活,我們備置家具碗筷,在狹小擁擠的廚房佈菜、洗米、爭吵、大笑,在疫情蔓延時填寫彼此的身份資料,並在同住者的空格打勾。兩人煮飯、一人飯後洗碗擦桌,自動自發、相親相愛,早安、午安、晚安地把生活唱成歡快的歌,但越是近,越會有摩擦。即便是Chosen Family,我們還是家人,來自不同的家庭,帶著截然不同卻又熟悉的傷痛,投射議題與不安,寄與厚望與勒索。

「妳一定不會是個好媽媽。」他這麼說道,他觀察我的百里香死了,冷眼地笑說我無法全心全意地照顧植物,正如從小棄他不顧的媽媽,他不可能愛上女人,他曾經不是個好愛人,他過去總與男性愛人合合又分分、分分又合合。

我不知道自己會否成為一個好媽媽,但無可置否地,我從她身上學會等待。

我有位高中同學小伊,小伊說她不可能成為媽媽,因為她會羨慕她的孩子。憑什麼?憑什麼過得比她還要好?在人聲鼎沸的麥當勞說出這句話的小伊,露出冷酷地、莫可奈何地微笑。當我轉述小伊的話給媽媽聽後,她勸我離開這位朋友,她說當她的孩子太可憐、太不幸了。

可是、可是,媽媽也不是特別幸福的人。

「妳知道那時候爸爸整夜整日的在外面跟別人打麻將,不做生意,我跟他吵架,吵到後來,我都想衝出去給車子撞死。」她總是會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和我說這些,她其實不需要我救,她不需要任何人救,她只是在承擔著她所選擇的結果。

那妳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呢?

「因為想到你們。」

我們就這麼重要嗎?

「我從小寄人籬下,你沒有體會過行李被人丟在窗外,別人笑妳、叫你回去找妳媽媽,妳覺得這種感覺好受嗎?」「如果不好受,妳為什麼妳還會想要問這種問題?」眼淚從她臉上一行行地滑過,赤紅地雙目如炬。

但是為什麼爸爸的母親卻把她的痛苦轉嫁在爸爸和妳身上?

「我不知道,但我就是不會做這種事的人。」她的哭聲戛然而止,語氣變得平穩而冷靜。

在那個瞬間,我是徹底地明白了,我其實有很大的機率會失去我的媽媽,無論她在那個痛苦的當頭,做了任何選擇,都可能改變現在這個我。她只是在當下,做出對她而言最「正確」的選擇而已。即便如此,她依舊悶頭地、黑夜裡摸石頭地過河,做好她該做的事,並且等待時間的流逝,讓日日的努力一點一點的開花。

我不想很八股或是心靈雞湯似的。

但事實是,她本來就是一切的開端,謝謝她成為我的光明,我能做的是如實地記下她、唸著她、愛她,如她待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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