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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房子,以及出国的人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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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房子,以及出国的人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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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有一个加拿大朋友,她本科毕业后跑到剑桥学习中文,然后去中国生活了一段时间。很多年前有一次她跟我说,你们中国人是最nationalism的人,别的国家的人不会到哪儿都背着这个中国房子。我们到一个不同的地方,首先是一个独立的自己。我是Canadian, American, German或者什么国出生的,没有那么重要。

好像是这么回事。我出国前,邻居朋友亲戚都有和我说,不要忘了你是中国人,不要出去就觉得中国不好,不要说中国的坏话。这永远让我难忘,忘不了当时浑身发热出汗,很难受的感觉。其实我当时蛮感动的,我知道他们有一种情感,这个东西比他们自己还有重要,这个东西别的地方不会有。不过他们都不会明白的一点,为什么我要走?除了那些现实的、情感的原因之外,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从小受不了标语、喇叭,那些非人的话语、神情,那些强迫和胁迫,所有强加于人让人听话、作用于感官身体和生存空间的那种集体意识和意志。我是一个生命,我只想不那么受侵扰地自生自灭。也就是说,宁静的自由是我渴望的。出国之后,我确实得到了我想要的自由,没人管你啊,government完全和不存在一样,很像老子所说的小国寡民无政。

但是出国以后,反而和母语文化、同胞的情感联系变得更深、更复杂、更难以割舍了。我也难以解释这个现象。而另一方面,你有了不同世界的眼界和经历,就不会只能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看自己和他者。

那位朋友说中国人到哪儿都背着自己的房子——这话似乎太形象了。出国的人中国人,很多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房子里,这个房子不是坐落在当下生活的土地上,而是在一个记忆维持的故土上。就好像苏武、蔡文姬,被流放到了蛮夷之地——但是不同的是,大多数人活着或者死了,都不会再指望落叶归根。他们像是被永远流放到了忘乡。

这或许或许就是陈寅恪所说的文化感染(原话我忘了),也或许是钱钟书所说的“归乡”情结。它是不分贫富贵贱文化高低,所有从这文化中生养的人共同的情感。但是这个情感作用于不同的人,每个具体的个人如何承担、消受、反映它是不同的。有很多中国人,被困在这个房子里,他/她们不能听一点说自己这个房子不好的话。他/她们的自我认同首先是这个房子,而不是独立的生命。

前几天bumingbai播客那个女孩谈到从情感上理解pinkie——我也理解,他们的安全感、自信和舒适,是和这样的房子绑在一起的。这个情感的、象征的房子,在现实中也会变成对物质的房子的欲望。理解是把他们同样当作同等的人看待,但是并不是和而同之;而是仍然有是非之辩。难道世界只是单一这样一个房子吗?不在这个房子中的人就是非人吗?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

去故国而淹留或不得返的人,有各种原因。有些存私我,在异土躲在那个房子里,养命度过余生。有些人也并不甘心,虽然未必能回到那个房子中,但还想尽自己的力,让那个房子好一点、真一点,希望房子里的同胞生活得好一点,也能呼吸到房子之外的空气,而不是只在那一个单独的小房子里循环的滞塞的空气。

但是,就像出国时,我的邻居亲友那样,在他们表达的那种提醒底下和里面,有一种未经审视的,非常有毒的东西:去国——离开了我们,就是背叛者,就是他者,就是不再同甘共苦的人,就是会被蛮夷污染的人——就不再是我们,不再是自己人。那么作为人的价值也就隐没了。因为那种根深蒂固的服化——中国意识。

一些正义旗手,一方面以自己为民间疾苦的呼吁者和代言人;一方面也会鄙薄谴责逃离故土的润客的不义——因为你走了就是他者,自己家里的敌人还不是他者,而你是,比他们更非人。这种义和团一般的、源于宗族的意识,难道不就是nationalism的根吗?不就是非我冠服、非我路线、非我族类的一脉相承吗?当然他们对发肤文化迥异的真正他者,倒是可敬而供奉,不耻于拿来主义,披挂满身。而对从这房子走出去的同胞,却打心眼里嫌弃厌恶,就好像是自己心灵中那个叛逆的、放逐的恶鬼。

倘若出去的人听到的是另一种说法:到哪儿都好好生活;祝你好运;你永远想回来都能回来;谢谢你的牵挂、用心和付出;谢谢你带来我不知道没有想到过的东西;谢谢你帮助我看到我自己;以及:你不是外人,还是亲人。——也许会有这么一天,从那个房子里出去的人,知道走出去后,不会再是门关上和恶意满满的猜忌,而是随时会打开的门窗和伸开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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