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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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记 001

仨不同人生阶段的北京大姐搁一块儿可太能聊了。

是的。在我彻底和本科学校说拜拜、和北京飞盘说拜拜、学完申请季前只学了一半的网课、没法学游泳也没法学开车、搞定一切出国手续(包括买行李箱,但还没买电话卡)、毕业豪华旅行泡汤于是百无聊赖在家、对任何社交没有兴趣、借来的书全部看完没有还书ddl后,我终于开始面对这个 4 个月都没有更新的 newsletter。🙂。

在医院的卫生间里,在没有手机的真空瞬间,我忽然想起《恋爱的犀牛》里男主的台词:“我上大学,我读博士,当一个作家?” 我意识到我也梦想当一个作家,至少是一个博主,让那些我察觉到的,原始又敏锐的观察力、与之而来的记录欲、强烈的分享欲得到疏通。这也是我过了这么久,还想着这事儿的原因。

那就从我最近的遭遇开始写起吧。



我又住院了。距离上次出院仅隔了10天。

10天以前等着切鼻子里肿瘤的我。这次我右手缠满纱布,左手连着输液管,拍照都拍不了。

我惊愕于北京三甲医院的运转效率。上次门诊,医生看了看我的鼻子说,这可能是个肿瘤,明天做个手术给它切了;这次门诊,医生看了看我的右手彩超说,赶紧去办住院吧,还能赶得上明天手术。错过了这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我问为什么错过了这次,下次就不知道确切日期。他说,跟你一起排队手术的都是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你这年龄不占优势。两次都是冲刺跑做完各种入住检查,有惊无险地赶上了第二天的手术。这两次经历极大地挑战了我对医院 “磨磨叽叽、手续繁冗、病人自己病都好了还看不上病” 的刻板印象。(说不定别的国家确实是这样)

而且,这两次,在手术前一天的早上,我都不知道原来第二天要做手术。这次我去看手指(三年前右手小指骨头劈了,放了俩钉子一个钢板。这三年一直带着这些东西打的飞盘。),只是因为当天下午我恰好没事儿在外头晃悠,那个医生又恰好有号。我就想着,害,反正出国之前得看一次,问问这钢板咋护理,就现在了呗。

结果一过去,人跟我说,你谁啊,我怎么不记得你了呀。哦,我好像有印象了。恢复的挺好呀,怎么不来复诊啊。我说,这不是您跟我说活动度没恢复好就不来吗?(我这几年小指就弯不下去,也直不上去。我内疚的要死。不敢复查因为怕医生发现我恢复的不好,还不能摘钢板,让我白跑一趟,还多受顿骂。)人说,你这平台期了就得来呀,学习不也是,到了平台期就得去问老师吗?我想,害,我学习到了平台期我就绝望了。要不放弃这门,要不放弃自己。医生还问我,你现在有医保吗?我说,有啊,还有两三天就没有医保了。不过我妈说了,能自费。医生在惊讶之余,还说,别介啊,公家的福利能用一点是一点。😅 原来医生还能这么劝我呢。真不赖。

在急诊楼一层的分诊台拍的。我的直觉是这张纸背后有很多故事。

就这样,我住进了医院。和我一起住院的,还有俩女的。

一个奶奶,77岁,下背部脊柱骨折了一节。每天只能躺着,看天花板,跟我们聊天,也没手机。她骨质疏松得厉害。好像这次就下个楼上个楼,胸椎就骨折了。她之前一年没下楼了。为什么呢,因为再之前,床上躺着上厕所时候,为了好上力,双手把着床架。一用力,肋骨折了两条,躺了一年。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面对骨质疏松的严重后果——随便一个小动作都会导致躯干大骨头的骨折,让人只能面朝天,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好不容易开了刀,遭了罪,恢复好了,也并不能减少其他地方骨折的风险。因为老年了,骨头已经中间掏空了,回不去了。用医生对那奶奶的话来说,您这骨头就跟那生鸡蛋似的。表面看上去很硬,实际上,随便一根葱一捅,就碎了。蛋黄蛋清流一地。目睹了她的日子后,骨质疏松对我来说,简直像死神。后来我们聊天分析,奶奶就是年轻时候没注意营养,净省钱了,操劳了,奉献了,牺牲了。家庭是好了,但是自己老了可受罪了。她这一年,做了三次大手术。除去医保,自己还花了十万块钱。吃喝拉撒都只能在床上解决。这日子,我想想都不想过。

起不来床的奶奶、照顾她的护工和同村的另一个护工。

奶奶是城里人。第一天入住,她躺在床上问我,你哪个城的?东城还是西城的?我尴尬又假装爽朗地笑着,说,奶奶,我是海淀的。(上次跟同学说,要是出去玩,丰台有疫情我就说我海淀的。海淀有疫情我就说我丰台的。这不跟谷爱凌的,在美国是美国人,在中国是中国人一样吗?呵)

奶奶估计,家里挺好。她一个月退休金有5000。她退休时候,求了求搞行政的,让人家把自己的28年工龄改成了30年,于是多享受了很多福利。她21岁就生了大儿子,过了一年又生了二儿子。大儿子估计也早婚早育,闺女现在都27岁了。读完美高美本回国的。好家伙,这大儿子,零几年就有钱有思想让闺女早点出国,也有点东西。二儿子娶的是农村媳妇,一直在家里当主妇。俩人也不要孩子。奶奶说,不能因为人是农村来的就歧视她;要不要孩子是两口子自己的事。她还说,我们家,我定的规矩有:你们两口子的事情,不要到我这让我评理,一律自己解决;我知道我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您觉得不对,旁观者清,您直接跟我说,别客气,也别憋着;我不跟你们住,也不麻烦你们;大事儿大家一起说,都放台面上...... 周围人都说,就你家十几年没吵过架。别的家都天天鸡飞狗跳的。奶奶说这些的时候,可骄傲了。

去门诊之前在家门口儿买的、夹了巨量土豆丝的烧饼。生怕自己那几天吃不上。果真没吃上。

另一位阿姨,59岁。她的手指上有一个良性的腱鞘巨细胞瘤,但有恶性表现。据她的主治医生说,他们动刀时,发现除了表面使皮肤隆起的那一个之外,肌腱底下还长了俩。她问医生,这是不是算来医院来得及时,医生说,有点晚了。原来,良性肿瘤长在身上是不疼的。我之前鼻子的乳头状瘤也是。(后来我还专门去妇科医院做了HPV筛查,发现我HPV阴性,没感染乳头状病毒,但还是鼻子里长了这个瘤。他妈的,HPV筛查可疼死了。医生拿个仪器就往阴道里头捅,还捅来捅去。给我疼得呲牙咧嘴。第一次知道,以柔软和有弹性著称的这个部位,还可以被搞得这么疼。这个罪我真是受不了,更别提生孩子了。)当时的医生说,疼就是疖子,不疼就是肿瘤。阿姨这个手指上的肿瘤也是。她是陪她老伴看皮肤科的时候,顺便问了一句医生,说你看我手上这啥情况。医生说这很可能是个瘤子,这样,你去住院,我给你切了。

我去护士站,想看看能不能免费薅一份口罩。(有趣的是,我们病房里不用戴口罩。但只要去同层的护士站,就要戴口罩。而且我们连这层楼都不让出。没疫情时候还能爬爬楼梯锻炼呢,还能收快递外卖呢,还能家属探视呢。现在这些权利,都没了。)结果人甩我一个高价团购二维码。同屋阿姨听了我薅羊毛而不得的故事,揽了我一路回屋,给了我她唯一一片还没开封的口罩。她说,她闺女的公司本来是生产骨折用的支具的。后来疫情了,医院都去搞新冠了,没人做手术了,不需要支具了,他们领导就带着公司改行生产口罩。她继续说,这是她闺女公司这个夏天新款,史上最轻薄的N95口罩。好像,她也是托她闺女公司的关系加塞住的院。

阿姨这几天,打发时间的方式是看短视频,还有和家里人打视频电话。她看短视频,3天就用了10个G的流量,直接把自己手机话费看到余额不足了。她说,刷着视频,时间过得还快些。她还建议,那个每天只能平躺和侧躺的奶奶也看短视频,要不每天盯着天花板多没劲。

她和我一样,特喜欢把一些遇到的,看起来很subtle但我觉得特重要的事情,翻来覆去跟不同的人激情澎湃地讲。上一个我这么讲的事情是 “我又手术了!半个月来第二次!好便宜好有效率啊啊啊” 。上一个她这么讲的事情是,她躺在床上,被推到等待做手术那一层,门诊和住院处交接的位置时,她问了工作人员,能不能从那个门那看到家属(住院处进不来,只能家属在门诊那等着,隔着玻璃。家属也不知道病人什么时候会被推下来。所有病人都穿着同样的病号服,带着同样的挽着头发的蓝色帽子,也很难分辨。)工作人员说,你能坐起来就能试试能不能看到家属。她坐起来了,看到了她姐,她闺女,还有好多人。她说,那会儿我一下子特感动。做完手术回来后,她那一天都在手机上讲这个事。

10天前准备住院时,我大呼:嚯,这从历史中走出来的地儿居然是个能做手术的医院,真牛逼。

阿姨还跟我讲了她的老年家庭生活。她说,男人过了60岁就进了更年期。犟得要命。我老伴觉得开车送孙子上幼儿园太费劲了,不如买个电动车。我说,你也就暖和的晴天能开开电动车。一遇上刮风下雨寒冷酷暑,不还得开车。再说了,带着孙子去公园的时候,有个后备箱可以放野餐垫、小玩具、小车儿什么的,多好。买个电动车哪儿放的下。我老伴就不听,就下单。我跟客服扯皮了好几天,才给退了。还有,开车出去的时候,闺女拿着手机导航说,这么走才能找到免费停车场。我老伴就是不听,说自己会走,拿着导航就是瞧不起他。搞得我们出去玩,听他不去,都说咱们快走。

10天前手术前的照片。脚踝习惯性不自然地内翻。要康复的。




得,写不完了。明天少写写别人的故事,多写写我这几天的经历。

好多天没听到你消息了。希望你一切都顺利呀。


Xiyu

11:47PM 六月30日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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