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殳
連殳

I THOUGHT I WAS RIGHT,BUT I WAS WRONG Twitter:https://twitter.com/SRKSWU15

廿年紀實——回憶(一)

這次講述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作者遇到的一名越戰老兵的奇特的親歷改編。

農曆的新年中的空氣總是彌漫著歡快與熱鬧的氣氛,來來往往購置年貨的人群以家庭為單位穿梭在各大超市的門口。“歡度新年”的橫幅隨著人群的走動與鼓風機賣力又默然的付出而迎風飛揚,向每一個臉上掛著笑容的人們揮手。

每到這個時候,超市門前的長椅上,就會坐著一個約有五六十歲的老者——面容十分可怖,因為他左邊的半邊臉幾乎都沒有了,左眼露出黑漆漆的眼窩,似乎是板著臉,一句話也不說;穿著又髒又破的軍大衣,滿是灰塵和油漬,如同迷彩服一般,幾個窟窿就像他的左眼一樣似乎深不可測,已然分辨不了型號和軍旅番號;一頂同樣又髒又破的舊皮帽,他沒有戴在自己斑白的頭上,而是倒扣過來著擺在地上,即使這樣,還有些人不知抱著何種心態,往帽子上放幾毛錢硬幣或者超市的小票。

而不論別人做什麼,他都一直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端端地坐著——很像是正襟危坐著——一句話也不說,把手放在膝前,微微仰著頭,似乎想讓所有人看到他那張可怕的臉,那張飽經風霜摧殘——不,簡直是虐襲的臉。

大人見到他會遠遠地躲開,同時拉上有好奇心或者一點點同情心的孩子一道遠離他;工作中的店員對他不理不睬,只希望他不要搗亂或者突然發瘋;巡視時的城管不在意他,因為在他們眼裡看來,這只是個瘋老頭,雖然有損市貌但又不能像處理瘋狗一樣處理這老不死的。總之這是個約等於無的老人,沒人在意他,沒人關心他,更沒人詢問他的過去,他的曾經。

我是一天晚上在路過這家超市門口遇到他的,當時正值春節假期,順道去買點東西。自然,我注意到了他,但就像其他任何一個路人一樣,我同樣選擇忽視他。直到買了我所需的東西,才拿著小票離開。我看見他仍然凜然地坐在那裡,心裡滋生起一個玩笑的念頭,便拿著小票,輕輕放在他那頂破舊不堪的帽子上。

“越南鬼子……共產黨……”

他的聲音從面前響起,輕輕地,就像來自另一個維度空間一般。

“嗯,什麼?”

我直起身,看著面前的這個奇怪的老人。他似乎開口說話了,在對我說話嗎?

“越南鬼子……打我們哪……”

我勉強聽清楚了“越南”和“鬼子”這個詞,但我還想聽到更多的詞——這已經激起了本就極具好奇心和探索心的我的強烈興趣。

“打我們哪……越南人,你知道不?……共產黨……抓人哪,去當兵……”

“哦……然後呢?您被抓了嗎?”

“我的爺爺呀……當時打日本鬼子呀……共產黨抓人哪……不去就……不去就當漢奸,漢奸就要直接槍斃哇……”

“啊……是這樣嗎?”

“然後打美國鬼子哇……我爹爹去了,斷了一隻手呀……他們有飛機呀,炸彈呀……這個你知道吧?”

我記得剛剛還在家裡看了朝鮮戰爭的紀錄片,便肯定地點點頭,繼續聽他說下去。

“讀書人呀……好好讀書,莫去當兵呀……”

我又默默地點了點頭。

說真的,我已經被他的故事所吸引了,一個軍人世家的故事。

一個軍人世家?

“然後就是打越南人哪,我讀書不行,跑去當兵了……”

“噢,我明白,您就是在那時候受的傷嗎?”

“炮彈哪,轟轟地響……排長喊我們趴著……躲彈片……越南鬼子聰明哪……”

“聰明在哪兒?”

他想了想,搖搖頭又不說話了。他的臉茫然地看著天上,路燈已經開始一盞接一盞的綻放出光芒,照亮一點點變得黑暗的街道。

氣氛忽然有些尷尬起來,我不知道這時候到底是該起身離去還是該停下來繼續聽他說些什麼。

“當時還是糊塗呀……去當兵……啥也沒有……共產黨哪,不給我們發錢……”

“什麼錢?退伍費嗎?撫恤金嗎?”

“被送到後方去啦……沒人記得我啦……”

他的話開始變得語無倫次而又邏輯不清。但我勉強還可以理解他的話。

“殘廢啦,找工作找不到……說的……說的包分配……什麼都沒有啦……”

“噢……”

“共產黨說的話不要信呀……不作數的……”

“嗯……然後……”

“沒錢啊……糊裡糊塗就這麼過來啦……”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想站起身一走了之又有些赧然。

他又不說話了,無奈地搖搖頭,仰著臉,恢復到剛剛的姿勢,歎了口氣後,右眼微微閉上,似乎在閉目養神。

我悄悄地站起身,準備離開了,不過頭頂一陣發涼,原來是帽子落在了超市里。

我又一次走進超市去,年輕的女店員在失物招領櫃檯後玩著手機,櫃檯上擺著我的帽子。我拿上我的帽子,正準備離開,忽然又想問點什麼別的。

“問一下,你知道門口那個老人是誰嗎?”

“哦,”女店員頭也不抬,略顯得有些不耐煩,“我剛剛還看見你在跟他聊天呢,他說了些什麼?”

“他說他是個越戰老兵……”

“是嗎?這老頭每年春節都來這裡坐,別人說,他就是哪裡的工人,出了一次工傷,把半邊臉整沒了,還沒給他賠償,他氣不過就去打官司,結果一直沒打贏,久而久之就有些瘋了。他爸爸倒確實是當兵的,然後也有人說把他也送去當過兵?……哎,我還真不清楚,這老頭的故事的版本還挺多。”

“噢,謝謝。”

我走出門外,鼓風機“呼呼”地無休止地吹著風,把“歡度春節”的橫幅高高地吹起來,似乎想讓每一個人都能清楚看見。

那個老人仍然在那兒,一句話也不說,仰著頭,微微閉著眼,似乎在回憶自己的往事——不知道有沒有過幸福和快樂。

街燈已經全亮了,照在瀝青馬路上,反射著幽幽的光。遠處的幽暗的天空中,前幾天沒放完的煙花這時又在天空中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的花火,而插在街燈上的國旗,黨旗,在上面趾高氣揚地飄揚著,欣賞著這一偉大的盛世。它們不會在意為他們拼搏過的人們的命運,他們只在乎風會不會繼續吹下去,好讓它們可以繼續耀武揚威地一直飄揚著。

剛剛,我聽了一個軍人世家的故事?

不,一個可憐,可悲,更無助的炮灰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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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讀完一篇文章並不容易,寫完一篇文章更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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