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z Ming 梓明
Tsz Ming 梓明

幸福是愛裡有同行, 幸福也是沒有同行仍然有愛。

故事如煙・一個老人

生活簡直忙碌得只剩空閒。

我從一個警察朋友口中聽到一個這樣的故事:


深水埗的唐樓上住著一個外表蒼老的人。大家都叫他王伯,可是王伯對這個稱呼大惑不解。每當他早上照鏡子,不禁自語:「或許白髮多了些,皺紋也多了些,這只因為是我年輕時工作太辛苦,」他在鏡子昂首低頭,湊近看,拉遠看,「我不過四十出頭,怎麼都配不上『伯』字吧?我可健步如飛!」還裝著跑步的姿勢比劃比劃。


由是每天王伯都是懷著點點不可置信的心情,換上他皺巴巴的淺黃恤衫,皺紋比他臉上還多。「老婆,」語氣中帶點不滿,「怎麼不把這件也燙燙?」良久,並沒有回應。王伯繼續穿起他恐怕穿了十多年的灰色西裝長褲,身後大腿與屁股之間的地方磨了幾個破洞,可是王伯沒有發現。黃恤衫,灰長褲,再加一對黑皮鞋,就是王伯每天外出時的制服了。每次有人提醒王伯該換新皮鞋了,王伯總是說:「皮鞋要破破舊舊的才舒服。你看新買來的,不是刮腳就是太硬,穿著整個人都不自在。」還要洋洋自滿的加一句:「皮鞋如女人,還是舊的好。」


王伯掏出他的智能手機,看看有沒有新訊息。他昨晚發了訊息給他的朋友,邀他們到附近新開的酒樓品茗,卻一直沒得到回覆。現在一看,仍然音訊全無。「果真是日新月異,朋友也難聚首一堂!也罷!我正好今天事忙,不去喝茶,待會回來吃點麥皮好了。」王伯本來吃的就不多,最近得知麥皮營養好,對腸胃消化也大有幫助,甚至歡喜。烚菜多年,不免也有覺得淡然無味的時候。麥皮的出現為王伯的食生活帶來很大的轉變。當然,麥皮更便宜。


王伯下樓之際醒起一件小事。他用沙啞的聲音向隔壁問:「陳太,你昨天是不是拜托我買一個沙田柚?」屋內沒有回應,大概陳太還沒起床,王伯心想。「那我待會去超市幫妳買。」今天的待辦事項又增加了。加把勁!對於忙碌,王伯很雀躍。


碰著午飯的時間,路上的上班族多起來,三三兩兩的,鑽進一間又一間的食肆。王伯用他輕靈的身段,在人潮左穿右插,看到漂亮的女孩,還不忘點頭示意。「千萬別誤會,這不能稱做調戲,也不是花心,我可深深愛著我的妻子,」王伯總是這樣解釋,「你想想看,豆蔻年華的女子,悉心打扮了她的妝容,我們這些不勞而獲的看客,不點個頭回禮不是沒禮貌嗎?」


今天的第一站是街市。街市裡認得王伯的人不少。王伯今天心情大好,逢人就叫,還很風騷地廣播著一件事:「今天晚上可大件事了,女兒要回來吃飯了。我今天忙得不可開交呢。」走過菜檔,魚檔,來到豬肉鋪前。「麻煩給我四塊豬扒,要好的!價錢不是問題,」王伯一頓,「今天晚上女兒要回來吃飯了,我要弄我拿手的茄汁豬扒。你知道嗎,茄汁豬扒不是一道簡單的菜……」賣豬肉的一直唯唯諾諾,從王伯手中取過錢以後就轉過身去,對於茄汁豬扒的奧秘並沒有什麼興趣。


商場的電梯門打開,王伯使出他輕盈的腳步,在最後關頭漏進了電梯。他還不忘揚一揚他那參差的眉毛,彷彿在說:「看,我的身手還不錯吧。」電梯裡的人迅速移開了他的目光。王伯身後站兩個西裝筆挺的上班族,面容卻是扭成一團糟,其中一人說:「你來說啊,我們這份工,每天這樣奔波,昨天的事今天還處理不完,明天的事又要到來,我可不想每晚半夜才回家。這樣的生活還有意義嗎?」這番話刺激了王伯,他驀然回首,振振有詞地說:「小伙子,此言差矣。拼搏終究是有回報的,生命的意義就在奔波勞碌之間。」此時電梯門打開了,王伯急著去超級市場,不待他們回應就逕自衝出門,但覺也算是盡了提點後輩的責任。


減價的沙田柚大剌剌地放在門口當眼處,王伯逐個拈起,左拍拍,右摸摸,挑了個又大又香的,心想,陳太肯定要誇我了!轉身欲去之際,覺得一個沙田柚怪孤單的,再買一個又怕陳太吃不下,心裡正猶疑,隨即想到,不要的話跟女兒吃就好了。想到這裡心晴豁然開朗,挺個兩個偌大的沙田柚,一擺一擺的走,相當滑稽。途經賣麥皮的地方,兩位女士正討論哪個牌子較好。王伯放慢腳步,豎起耳朵細聽。「這款聽說很難消化,」左邊的一位說。「可是裡面加了果乾,看來味道不會那麼寡。」她們討論的正是王伯最近愛上的一款,王伯趨近說道:「有眼光,這個加了果乾的恐怕是最好的一款!其他的不是味道太寡,就是太硬。那邊一款呢,我第一次吃了之後足足胃痛了兩個小時……」王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盡興而返,心裡想著幫助人實在是件快樂的事!


王伯回到樓下,拾級而下,到了陳太家門前,按鈴卻無人回應,心裡奇怪,只好待會再來。回到家,滿心歡喜的要施展茄汁豬扒的奧秘,打開裝豬扒的膠袋一看,哪裡有什麼豬扒?只見膠袋盛著些小石子!王伯心裡著急,「該死的豬肉佬,怎麼欺負人起來了?」他望著枱面上的兩個沙田柚,又跑過陳太門口接鈴,大喊兩聲:「陳太!陳太!」依舊是沒有回音。隔壁的大門微微打開,一隻眼睛從縫裡偷看,內裡卻傳出:「別多管閒事,快把門關上!」王伯一時焦急起來,覺得豬肉被騙事小,陳太不見事大,一下子擔心起來:「該不會有什麼意外吧?」於是掏出他的智能電話,決定報警求助。


我聽了這麼一大段,呵欠連連,不知道我的警察朋友為何要告訴我這個平凡的故事。他看到我的呵欠,狡黠的笑了一笑,說:「精彩的現在才開始呢!」


「話說王伯,是我們這區警隊裡無人不知的一個人。」他一頓,「你知道嗎?陳太去年已經因病過世了。那次他報警,我們不得不來看看情況,一看見王伯就知道是白走一趟的了。王伯呢,本來跟女兒與女婿同住,早幾年喪妻,決定一個人搬出來,說是不要阻礙年輕人的二人世界之類。依看我,準是給女兒趕出來的吧。聽人說,他那個女兒,早就不理他了,怎會回來吃飯?什麼?你說那些變成石頭的豬扒?哎呀,那不是騙案啦。王伯搬出來以後,靠著些綜援過日子,怎可能足夠應付生活?光是租金就去了一大半,你別小看唐樓,單位雖小,租金可不便宜,誰叫我們都活在香港?王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試著拿大富翁的玩具鈔票去買豬肉,那個賣豬肉的,起初見他可憐,也就照著收下,可是次數漸多,終究不是辦法,漸漸就在膠袋裡塞些碎石,權充是豬肉。王伯拿了回家,改天再來買,並沒說什麼,漸漸就成了不成文的規距。這是我們都知道的,街市的檔主早就跟我們投訴多次了,可是我們又有什麼辦法?怪人可沒有犯罪呢。」


他一口氣說完,我嘖嘖稱奇。有一天我因公事到深水埗,遠遠看見一個淡黃恤衫,灰長褲,黑皮鞋的老人家,就知道是王伯了。他身後卻有一個鬼鬼崇崇的男子尾隨。直覺告訴我,那是專向老人家下手的文雀。說時遲,那時快,在一個人少的轉角處,那個男子從褲袋裡掏出刀片之類的東西,準備向王伯的褲袋下手,我一個箭步趨前,一手打在那個男子的手腕上,刀片掉到地上。那個男子相當驚奇,呆住一秒之後就閃進人群中不見了。


「是王伯吧?那個人剛剛就要偷你的銀包了。」我說。王伯回頭望我,對於我知道他的名字一點都不驚奇,卻突然罵起我來:


「你怎麼不等他先下手再來逮住他?年輕人,我告訴你,這樣是放生了他。你幫了我一個人卻讓那個潛在的罪犯匿藏在人群之中……要不是你多事,他一下手,我便會一手抓住他上手腕,這般這般,他就沒法逃脫了。我年輕時學過擒拿手法的……」說時雙手比劃著,手中搖著一部Nokia 3310的手機,還有貪食蛇的那種。


我被王伯指點的迷糊起來,活像做了錯事的學生,站在老師面前受罵。為了打破這個局面,我隨口問:


「王伯今天忙碌嗎?跟朋友上茶樓了嗎?」


王伯呆住,保持著他緩慢的步伐,還拖著他那不太靈活的左腿,幽幽的說:「生活簡直忙碌得只剩空閒。」


我也呆住了,思索這句玄妙的話。或許不必當真,或許只是王伯一貫的瘋語。我卻執迷的覺得不是,準有什麼深意在裡頭。我想著想著,沒發覺王伯已經拐過彎,轉入了一條幽暗的小巷,踏踏的腳步聲在窄巷回環往復,沒有被任何事情收納。王伯的身影像一葉枯掉的浮萍,淡黃恤衫最終消失在黑影之中。


寫於2016年10月22日 吉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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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虛構,卻沒有幾多虛構不活在真實的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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