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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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美国疫情记:东西方之间的鸿沟

这篇拙文今年春季落花时节写出,是根据一篇日记改写的。当时美国疫情虽然开始严重起来,但这边内心里觉得情况还不至于发展到专家们所说的最坏的情况,也就是要死二十多万人。严酷的现实再度显示,现实总是比最狂野的想象更离奇。美国现在看来大有可能要死五十万人甚至更多。回头看这篇旧记,在感慨万分的同时,也不得不惊讶犬子当时发表的有关疫情与政体关系的远见卓识。假如说我有什么要补充的,我的话大概应当是:西方民主政体貌似对疫情应对得都很艰难,很不妙。相对而言,东方民主政体如日本和台湾相对要好得多。为什么?为什么西方民主政体学不了台湾或日本?可以说,东西方之间的这种要命的鸿沟我们还是看得影影绰绰,晦暗不明,太多的问题(政治、社会、历史、文化等问题)有待于发现和研究。

今年春天落花时节,还以为美国的疫情不会不会出现最坏的局面。

早上,哥哥和妹妹接听姑姑从中国大陆那边的深夜打来的电话,让爹爹和妈妈在一边听着直乐。哥哥小时候在姑姑家寄养了一年,姑姑对哥哥特别亲。

妈妈乐是因为觉得哥妹俩的汉语真不灵光,很难恰当地应答姑姑那边忧心忡忡的急切发问。对那边殷切的询问,他们只能笼而统之、大而化之地回答——我们这边还挺好的;嗯,学校都关闭了,都要在家里上学;我们可以出去走路,不去人多的地方;现在都是在家里吃饭,也可以出去买,我们有吃的;我们可以不戴口罩,不会被抓捕呢;.......

妈妈听着哥妹俩用不灵光的汉语哼哼哈哈、搜索枯肠的应答觉得很滑稽,因为她觉得电话另一边的姑姑肯定觉得着急,觉得他们没有清楚地回答问题,表达不到位,让人不放心或更不放心,但又不知道还能怎么问才好。

爹爹也觉得兄妹俩的应答很滑稽,但同时也认为,哥妹俩的应答让姑姑那边感觉不到位,感觉不清不楚,不全是因为他们的汉语不娴熟,表达不到位,而是双方有巨大的、难以沟通的认识鸿沟,姑姑那边的问题严重不到位。

首先必须有好问题才能有好答案。姑姑那边没拿出好问题、到位的问题。或者说,姑姑完全不了解美国这边的情况,只是根据她能看到的中国共产党控制的媒体的所谓的报道,完全是从另一套预设来发问,因此文不对题,跟哥哥妹妹难以沟通。

实际上,爹爹跟姑姑(爹爹的姐姐)也是觉得难以沟通,很难让对方明白并理解这边的情况,尽管爹爹的汉语口语表达能力绝对没问题。

***

吃过午饭,一切按部就班的哥哥要爹爹等他三十分钟之后再一起跟爹爹出去走路。哥哥信奉医学专家的话,认为刚刚吃过饭就出去走路对身体不好;爹爹则认为那是迷信,因为自己从来没有感觉到饭后接着出去走路有什么不好,只要别刚刚吃过饭接着出去跟人比赛百米冲刺就好。

上网看看东西,发几个广播,半个小时很快过去。

走上了几乎天天走的散步道。昨夜下了雨。地面还是湿的,天还是阴的。

一路走,一路看花,一路问哥哥问题。

爹爹如今将哥哥当作方便的搜索引擎和新闻频道,几乎一切话题都要询问他,探寻他的意见,因为他阅读广泛,兴趣广泛,对几乎任何问题都关心,都留意,都有见解,而且常常能提出条分缕析的一套套见解。

跟他一起散步,听他说话,爹爹常常感觉古希腊人所谓的逍遥学派的学问之道大概也就是这样子了。

英语世界所说的逍遥学派,the Peripatetic school,其中的Peripatetic一词就是来自希腊语,意思就是走路,散步——据说是亚里斯多德常常是一边走路,一边跟弟子问答,传授他的百科知识。

爹爹现在也拿哥哥当作行走的百科全书。

说话总是非常有风度的哥哥也乐意充当循循善诱的教师角色。他知道爹爹的谦虚常常是假装谦虚,会跟他打伏击战,时不时抛出个刁钻古怪的问题考验他的机敏,试探他的耐心,挑战他的知识,探寻他的思维方式。爹爹喜欢逗他玩,他也喜欢陪爹爹玩,逗爹爹玩,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游戏。

爹爹首先发问:汤姆·汉克斯(电影《萨利机长》的主角)和他太太怎么样啦?我没看到他们的进一步消息哎。

——这些日子我没太看他的新闻。前两天看到他他妻子在澳大利亚出院的消息。

——那就是说,他和太太没事啦?

——应当是没事了,为没有见到什么进一步的坏消息。大部分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人症状轻微,甚至没有症状。

——但世界卫生组织也承认了,症状轻微或中等,mild,是一种能引起误导的说法,因为mild的症状包含呼吸困难,很吓人的,只是不致命罢了。

爹爹开始发坏,抛出一个曲线球。

——是的。但我想Tom Hanks和他妻子就是大多数人感染病毒的样子,免疫机制启动及时,阻挡了病毒的肆虐,身体健康自动恢复,痊愈了,脱离危险了。

哥哥到底是哥哥,稳稳当当把球接住了。

爹爹转换话题,提起了美国、英国、意大利、德国、法国、西班牙和中国大陆的疫情防控问题。

爹爹的问题引发哥哥的侃侃而谈。

他显然知道他说的话肯定会有漏洞,爹爹会在他的漏洞里安放炸药,把他的论说论点给炸个七零八落,碎片飞散无法收拾。爹爹的老把戏他熟得很。

但他仍然选择侃侃而谈,假装不知道爹爹在虎视眈眈。爹爹考验他,他也考验爹爹,跟爹爹斗智斗勇。哥哥上高中时一度是学校模拟联合国社团中的佼佼者,一旦说话进入认真发言的轨道,便侃侃而谈,出口成章,用词谨慎,逻辑严密,面面俱到:

——现在的信息很多,很杂,大家现在都看不到一个清晰的大图景。这样的疫情大流行百年不见,有太多的东西是未知的,大家都是在黑暗中摸索。一开始很多人以为这就是另一种流感,但现在看来不像,至少是人们感觉不像是一般的流感。它的传染力太强,杀伤力似乎也比我们所知道的流感强,有点像一百多年前的西班牙流感(the Spanish flu),但看样子好像是比西班牙流感传染力更强。

——这病毒的杀伤力究竟怎么样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因为各种统计数字还很乱,因为感染范围还在继续扩大,到底有多少人感染我们还不知道。所谓的死亡率计算需要有确定的分子分母。西方国家只是有确切的分子也就是死亡人数,分母还不清楚,因为分母还在剧烈变动。分母越大,死亡率越低。

——西班牙流感一百多年前让四分之一的人类也就是五亿人受感染。那是一百多年前。那时国与国之间,一国之内各地区之间的交通没有这么便捷,人员交流也没有这样频繁。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世界卫生组织承认是大流行。现在的大流行和一百多年前的大流行大不一样。现在各国都在封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封城到底会多有效,怎样的封城措施最有效,现在我们都不知道。

——现在不断有权威杂志发表新的研究报告,说是无症状的感染者高达百分之八九十,百分之六十,但那些无症状感染者可以传染人,让别人生病,生厉害的病甚至要命的病。这就是说,封城大概没有多少作用,因为你可能没有封住你该封的人,却封住了很多不该封的人。封城的代价巨大。代价和收益是否可以相抵,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这些现在还都不清楚现。

——世界各国的政府,包括医学研究者,传染病研究者都在黑暗中摸索。有人说,封城这样的断然措施在这种时候是有用的,中国大陆的情况就说明了这一点。但我觉得恐怕不能说明,因为我们不知道中国的情况,因为中国由于它的特殊国情发布的信息和消息并不是以可靠而著称。其他国家不能以明显的不可靠的信息作为决策依据,甚至不能用它来作为决策参考。

——这里的主要问题是,在我们国家(美国)或在其他自由民主国家,在面临这种公共健康危机的时候,政府不能独断专行。因为我们的政治法律制度不准许它,还因为我们重视个人隐私、重视个人权利的文化传统不准许它。不自由毋宁死嘛。面临这样的公共健康危机,我们的这种制度跟其他制度相比是否能能拿出更好的应对,我们现在还不知道。

——我在这所说的更好的应对可以有多方面的硬指标,比如,死亡率的指标,比如,疫情对经济的损害程度的指标。我看到有报道说,在中国,封城的措施包括断绝商业运输,结果饲养专业户的家禽卖不出去,也无法宰杀保存,只能把家禽掩埋掉,损失惨重。你也跟我说过,有养蜂的人因为不能按季节转换转移场地,蜂群开始死亡,那养蜂人在绝望中自杀。武汉和湖北封城,不知有多少有病的人不能到外地寻求治疗,只能在家里等死。这种代价太大了,经济的代价,生命的代价。

——经济的代价常常就是生命的代价。虽然从原则上说我们不能以单纯的经济成本来衡量/权衡/换算生命的价值,但就整个社会的运作而言,我们其实每天都是在进行这样的衡量、权衡、换算。比如说,每年我们死于交通事故的人成千上万,假如我们把车速强行降低到每小时15英里(注:约等于24公里),就可以大大降低交通事故的死亡率。但世界各国没有哪个国家采取这种措施来挽救生命。

——为什么呢?因为如此规定汽车最高时速会引起一系列严重经济问题,导致许多交通事故之外的死亡,超过现有的行车时速65英里(注:约等于105公里)造成的交通事故死亡。在考虑保全生命、挽救生命的时候,经济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因素。你说的那个养蜂人的事情其实也可以从这方面理解,这就是,你从防疫挽救生命的角度出发硬性禁止交通,但由此可能造成经济困难会把众多的人逼入绝境,导致死亡,且不说原本生病的人因为不能外出看病而死在家中。

爹爹一边走,一边听哥哥的侃侃而谈,思想又开始跑野马,想到孩子姑姑跟哥哥和妹妹的电话通话,想到他们即使是汉语娴熟,恐怕也不能让姑姑完全理解他们想说什么,说的是什么,因为姑姑的问题文不对题,他们对姑姑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对美国的认知也不了解,因此也无法给予恰当的、对题的回答。

实际上,不要说是人在中国大陆的姑姑不能完全理解或基本不能理解西方国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在西方国家的许多中国大陆留学生因为从小接受的是中国大陆中共的教育,思维方式里缺乏对自由价值观的认识,因此也就不能完全理解或基本不能理解,而是认为西方国家就是应当抄中国的作业,也就是照搬中国大陆那种政府绝对权威说封城就封城、把一个大城市变成监狱的做法。

不同的人在各自的国家、各自的教育环境和媒体环境中长期形成的知识和价值观难以相互沟通。

哥哥讲完了,爹爹的思想野马还在奔跑。

爹爹一直静静地听他讲话、一直没有插话或提出问题,哥哥显然感觉有些意外,问爹爹:我刚才说的这些,你怎么想?What’s your opinion about what I’ve just said?

爹爹给他猛地一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觉得你说得很好,很有道理。我现在提不出什么好问题。看哪,昨天晚上下雨了,落了这么多花瓣。

其实,爹爹想说的是,哥哥到底是学科学的,学系统工程的,说话太有条理。让爹爹很难钻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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