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盛開的“花月夜”與漢文調日文

日本樱花开放的季节容易有阴天，即日本人说的“花曇り”（hanagumori），即樱花盛开时的阴天之意。

有人认为，阴天是欣赏樱花的好天气。这大概是因为晴天丽日下的樱花看上去太耀眼甚至刺眼。

然而，花开时节阳光明媚也可能很好看。

记得有一年一早去一赏樱胜地看花。清早还有些寒意，樱花大部分尚未开放。随着太阳的升起，升高，气温攀升，千万朵花苞纷纷绽放，怒放。从远处望去，眼看着树冠由花苞的砖红色变成花朵的浅粉色。那景象十分壮观，堪称黄金时刻。见证那种时刻必须要有强烈的日光。

另外，黄昏和夜晚也是赏樱的好时候。随着太阳沉落下去，天色暗淡起来，淡色的樱花跟天色越来越协调。假如在阴历十五前后，随着明月的升起，月色下的樱花又是一种别致的风情。

有一年傍晚去同一赏樱胜地看盛开的樱花正值阴历十六。抵达樱花环绕的湖边时太阳已经沉落，天空变成灰蓝色，湖水反射着天光，周围景色一片灰色。来来往往赏樱的人在发光的湖水和天空衬托下变成活动的剪影，看上去十足地梦幻。

沿着湖边走。一轮大大的月亮冉冉升起。不断听到赏樱的人发出轻声的赞叹，惊叹，“Look at the moon, so beautiful / 看呐，月亮好美。”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初升的月亮更是大如磨盘。月亮越来越高，照在水上，照在花上。花枝在微风中轻摇，涟漪在月光下闪烁，那种景象确实是令人难免如痴如醉。

 不过， 樱花盛开时能赶上明月也需要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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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明治和大正年间的著名作家德冨芦花有一篇散文诗一样的著名短文，标题是“花月夜（花月の夜）”，写的也是阴历十六的樱花开放的月夜，译文和原文全文如下：

打开窗户，便有阴历十六月下的樱花枝梢。天色呈淡淡的蓝色，白云团团，靠近月亮的光亮如银，远处的则柔和如棉。

戸を明くれば、十六日の月桜の梢にあり。空色淡くして碧霞み、白雲団々、月に近きは銀の如く光り、遠きは綿の如く和らかなり。

春天的群星点缀着天空，光芒比影子还微弱。月色微茫映照着花。月色给繁茂的花枝遮挡之处有些发暗。一枝独秀伸向月亮，呈现出淡淡的白色，风姿难以言喻。疏淡的光与影投射到落花点点的庭院，走在地上感觉宛若走在天上。

春星影よりも微かすかに空を綴る。微茫月色、花に映じて、密なる枝は月を鎖してほの闇く、疎なる一枝は月にさし出でゝほの白く、風情言ひ尽し難がたし。薄き影と、薄き光は、落花点々たる庭に落ちて、地を歩す、宛ながら天を歩むの感あり。
遥望海滩方向，沙洲一片白茫茫。不知何处传来唱俚曲的声音。

浜の方を望めば、砂洲茫々として白し。何処やらに俚歌を唱ふ声あり。

又

雨啪啦啪啦下起来。不久又停了。

已にして雨はら／＼と降り来ぬ。やがてまた止みぬ。

月亮给春云遮盖，夜空微微发白，樱花花色淡然，几近于无。蛙声寂静。

春雲月を籠めて、夜ほの白く、桜花澹として無からむとす。蛙の声静かな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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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花月之夜”以细腻的笔触写出了樱花开放时节的月夜景色。这篇文虽然不长，但德冨芦花同时调遣视觉（天色、月色、云色、花色、海滩夜色）、触觉（落花满庭院，走上去软软的，虽然走在地上却犹如感觉走在天上）、听觉（远处的歌声）对大自然进行细致的描摹，給读者留下深刻的、美好的印象。

这种手法在传统的汉语文章中是少见的，但在日本则是有悠久的传统。一千多年前日本平安时代的才女清少纳言的随笔集《枕草子》里有不少这样的段子。

与此同时，对不懂日语的中国读者来说，德冨芦花这篇短文的有许多看点。其中最大看点大概就是日文原文看上去意思居然可以大致明白，如“十六日の月桜の梢にあり。空色淡くして碧霞み、白雲団々、月に近きは銀の如く光り、遠きは綿の如く和らかなり”。

最后的“蛙の声静かなり/ 蛙声寂静”在中国读者读来则格外有趣——这话的意思究竟是那一夜没有蛙声因此十分寂静呢，还是蛙声使夜间显得更为寂静，有一种“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呢？这句话特别有趣之处在于两种解释都说得通。

德冨芦花生于明治维新开始的那一年即1868年，卒于1927年。其父德富一敬、其兄德富苏峰皆为汉学者。他这种所谓的汉文调的日文（即仿照汉语的用词和句型写成的日文）在他那个时代依然流行。

这种文体的日文正是梁启超在十九世纪末兜售的日文阅读速成诀窍“和文汉读法”（即颠倒日文的汉字的字词次序、外加无视其中碍事的日文助词的日文读法）所适用的。

直到今天，许多中国人还是不知道，汉文调的日文只是日本人使用的文体的一种。日本还有大量的文本不是汉文调的，其中即使是夹杂着汉字，那些汉字对不懂日文的读者来说也没有多少用处；这种非汉文调的日文即使是谈中国的事情，中国人读上去也照样是一头雾水，如以下这段文字：

上達部、上人なども、あいなく目を側めつつ、「いとまばゆき人の御おぼえなり。唐土にも、かかる事の起こりにこそ、世も乱れ、悪しかりけれ」と、やうやう天の下にもあぢきなう、人のもてなやみぐさになりて、楊貴妃の例も引き出でつべくなりゆくに、いとはしたなきこと多かれど、かたじけなき御心ばへのたぐひなきを頼みにてまじらひたまふ。

以上这段文字当中有“唐土”、“世”、“乱”、“恶”、“杨贵妃”等汉字，不懂日语的读者可以由这些汉字猜出这段话跟中国有关，但这段文字到底在说什么就很难说了。和文汉读法遇到这样的和文便完全无用，而这样的文字则是标准的和文（日文），来自清少纳言的同辈人和同行才女紫式部的小说《源氏物语》开头的片段。

这段文字的大致意思是，（前朝某位皇帝的一个妃子得到皇帝的额外恩宠，招致朝内上上下下的非议，那妃子因此而心情抑郁生了病，皇帝对她更是恩宠有加，于是非议更多；）朝中人对皇上这种迷恋看不下去，私下议论道，“真是宠爱过分，唐朝也有过这种事情，弄出了乱子，很是不妙。”这种非议传遍天下，成为巷议的话题，杨贵妃也成为被提起的例子；然而，那位妃子在皇上无与伦比的眷顾之下幸存下来。

紫式部跟她的同代人一样对中国文化、诗歌着迷，尤其是对白居易着迷，并在《源氏物语》中多次引用。于是，很多不懂日文的人便错以为《源氏物语》的行文一定相对好懂。很不幸的是，延续至今的中国传统的日本语言/文化教育大都是鼓励而不是破除这种错误的、意淫的想当然。

华盛顿2022年的樱花时节，https://www.youtube.com/watch?v=_EAnGTeoWo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