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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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由唐詩和艾略特詩翻譯談詩歌語言

(编辑过)
我認為,讀者讀翻譯來的外國詩歌是希望由此窺見外國詩人有什麼獨特的表達方式,不是要看譯者有什麼巧妙的(其實是自以為是的)文筆花樣;譯者動輒就忍不住要捉刀代筆、越俎代庖,要改進、提升原文是一種要不得的不良作風。

读到一篇有趣的翻译评论,【師大梁實秋文學大師獎》充分註解深度的語言典故:評黃國彬譯《艾略特詩選1》】,内容丰富。评论涉及的有趣问题很多,其中有的问题很大,三言两语、三本或两本书都不一定能说个大致清楚,先不去说。

想提出几点具体而微的异议,或许可以讨论。

评论提到李商隐的诗歌,说是可以完全搞不懂李商隱下面這首《無題》詩在說什麼: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紋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只繫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

说完全搞不懂这样的诗在说什么显然是有些夸张了,因为这首诗的用词和句法并不晦涩,没什么不好懂的。我想或许可以这么说——语言、无论是日常口语,还是文学/诗歌语言,都难免有含混/模糊性。在某些情况下,说话人/写手更是追求含糊/模糊性,以谋求一箭双雕、三雕,三十雕。

然而,模糊性跟是否好懂可以是两回事。诗句语言字面好懂,照样也可以意思含混。以李商隐的诗句为例——【鳳尾香羅薄幾重,碧紋圓頂夜深縫】之类的词语(以及这首诗中的其他词语)没什么不好懂的,但说的是什么意思依然是含混的。而意思含混对诗歌语言来说可能是好事,因为可以恰如其分地表达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就唐诗而言,有些诗句之所以难懂是因为诗人(如韩愈)生造一些词让读者尤其是后世的读者难以索解。但李商隐的诗的用词及其句法通常是通俗易懂的。即使是有个别的生僻词也容易通过工具书来解决。

所谓的李商隐难懂主要不是说他的诗句语言难懂,而是说他的诗句具体是指什么难以确定甚至是难以捉摸。例如,【鳳尾香羅薄幾重,碧紋圓頂夜深縫】这样的诗句就用词和句法而言没什么难懂的,只是读者难以确定或捉摸诗人具体指的是什么。但这种困难完全可以不妨碍读者顺畅地欣赏这首诗(即它所呈现的意境、情绪、氛围)。

关于黄教授翻译的艾略特的诗句,

In the room the women come and go
Talking of Michelangelo.

房間裡,女人們進進出出
以米凱蘭哲羅為談論題目。

这样的翻译在我看来明显是过了,是过犹不及。增加的逗号在我看来毫无必要,没有道理;把Talking of Michelangelo翻译为【以米凱蘭哲羅為談論題目】,把talking of(谈论)翻译为【以...为谈论题目】也是没有道理,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地啰唆和蛇足。

我当然知道我在这所说的【毫无必要、没有道理】会被认为是武断。我仍是要这么说,为的是想听听愿意为黄教授辩护的人能说出什么理由来让我可以相信或承认 “以米凱蘭哲羅為談論題目” 这样的给原文添枝加叶的翻译有它的道理或必要性。

我在这里猜想黄教授大概是想追求【进进出出】/【談論題目】的押韵,因为原文两行都是以【o】收尾。但我认为如此追求押韵是本末倒置,得不偿失,弄巧成拙。

然而,把上述两行诗句翻译为:

室內仕女穿梭
嘴裡叼著米凱蘭哲羅。

这样的翻译我认为问题更大,更是过度翻译,过犹不及(且不说这种翻译也是在追求【梭/羅】押韵)。原文明明说的是women,女人们,译者为什么要翻译为【仕女】呢?原文明明说的是很口语的来来去去,come and go,为什么要翻译为【穿梭】?为了展示译者比诗人更高明,用词更精准?

这里,我想还可以添加几个合情合理的问题,如,那些女人万一不是仕女而是性工作者呢?另外,真正有教养的仕女有几个会在大庭广众的场合高谈阔论艺术大家?

至于说【嘴里叼着】,这种表达方式明显是来自动物的暗喻(鹰犬叼着东西),人“叼着一支烟卷”的说法也是基于同样的暗喻。英文原文并没有用这样的暗喻,译者为什么要用?是为了展示译者比诗人的想象力/创作力更丰富,更强大,用词更精致、精准、精巧、精辟吗?

我认为,读者读翻译来的外国诗歌是希望由此窥见外国诗人有什么独特的表达方式,不是要看译者会耍什么巧妙的(其实是自以为是的)文笔花样;译者动辄就忍不住要捉刀代笔、越俎代庖,要改进、提升、提炼、精炼原文是一种要不得的不良作风,是译者应当时刻警惕、尽力摒弃的恶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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