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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安慰你度过,这时代的晚上

外交事务丨俄罗斯人是如何喜欢上乌克兰战争的

(编辑过)
一年之内,这个国家的一切都会改变; 一个世纪之内,什么都不会改变。
2023年1月,莫斯科附近,俄罗斯武装部队大教堂(Cathedral of the Russian Armed Forces)中的士兵。摄影:Yulia Morozova / Reu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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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人是如何喜欢上乌克兰战争的

安德烈·科尔斯尼科夫(Andrei Kolesnikov)

前苏联时代后期,莫斯科的军队介入普通公民的日常生活仅有两次。

第一次是1968年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几乎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很多俄罗斯人基本上没有注意到这次入侵。第二次是1979年入侵阿富汗,这一次的后果严重得多。对许多人来说,尽管马列主义在国内不再流行,目睹锌棺材从一个遥远的南方国家空运回来,仍摧毁了苏联这一行动的道义基础。

2022年,莫斯科的军队再度以一场入侵介入了普通公民的生活,其结果比先前那些事件中的任何一次都要糟糕: 俄罗斯刚刚经历了后苏联历史上最可怕的一年。但哪怕生命损失不断增加,道义失败狰狞毕露,俄罗斯的国家基础却没有土崩瓦解。当然,因为人们厌倦了战争,俄罗斯人正变得四分五裂,对战争的看法也两极对立。但“特别军事行动”远未削弱,反而强化了普京的掌权。

那些惧怕普京的人要么逃离了这个国家,要么缄口不言。普京政权有令人生畏的工具库,可以用来打击任何直言不讳或以其他方式表达反对意见的人士。它动用司法系统打压任何异见人士,将斯大林式的刑期判给反战活动家。它发明了相当于是俄罗斯版黄星(yellow stars)的徽章,用来骚扰、威胁和恐吓那些被认为是“外国代理人”的人士。 (笔者有幸,于去年12月底领受了这一称号。)它关闭了几乎所有独立媒体,或封锁了人们访问这些媒体的网络通道。此外,任何人,只要对当局不断升级的镇压、乌克兰战争以及驱动战争的越来越个人化的军事-警察-国家政权没有表现得欢欣鼓舞,都会被贴上“国家叛徒”的非官方标签。(黄星,是纳粹德国用来迫害犹太人的一种绣有黄色星星的徽章。——译注)

因之,绝大多数俄罗斯人非但没有抗议,反而明确表示,他们更乐意去适应。哪怕逃离这个国家也未必是一种抗议形式: 对许多人而言,那只是对如何避免遭到谋杀或成为杀手这一问题的一个务实回答。的确,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焦虑。据民意调查,俄罗斯人的焦虑在2022年达到了新的水平,尽管当即将被动员上战场的威胁暂时消退时,焦虑回到了多少可以容忍的水平。但适应已成为俄罗斯人压倒一切的特点。

这一切会在哪里结束?就目前而言,似乎没有限度。

死亡与依赖

普京正在缔造一个新的帝国,但进展不顺。人们成群结队地逃离。

苏维埃帝国的支柱之一是浮夸的共产主义建设工程。但今天的皇帝已在着手复兴莫斯科的帝国,办法是用俄罗斯的导弹摧毁那些一模一样的共产主义工程: 普京一直在攻击的乌克兰基础设施中,有很大一部分正是他自己二十世纪的那些前任建造的。以哈尔科夫(Kharkiv)的TEC-5发电厂为例,该电厂由苏联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造,为数百万人供电,并成为乌克兰第二大热电厂。2022年9月,俄罗斯的攻击重创这家热电厂,导致大火肆虐数周,并切断了该国大片地区的电力供应。

很难看不出区别: 苏联将第一颗人造卫星斯普特尼克(Sputnik)和第一位人类宇航员尤里·加加林(Yuri Gagarin)送入太空; 普京向一个邻国发射了致命的导弹。这就是软实力与普京的实力之别:软实力在某个阶段甚至成了苏联的特征,而普京的实力一点也不软。

但2022年,这战争的一年、持续动荡的一年,对改变民众对普京政权的默许甚少建树。这不只是普通俄罗斯人的一种防御式反应: “我的国家,无论对错”或“我们的领导人最清楚,因为他们掌握的信息比我们多”。相反,默许是一种双刃剑式的应对,旨在拒接接受现实。一方面,它在向敌人复仇的强烈愿望中获得了表达,敌人甚至不再被视为人。另一方面,它基于这样一种幻想:在一个对外人实施暴力并在战场上英勇牺牲自己已成为社会公认规范的国家,正常的光景可以继续下去。

这一情绪守护方式解释了,何以绝大多数俄罗斯人认为2022年是非常艰难的一年,但没有新冠大流行的第一年或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混乱时日那么艰难。独立机构列瓦达中心(Levada Center)的民意调查显示,到2022年底,对大规模镇压、专断统治和政府镇压的担忧实际上较几个月前减弱了。在这一年里,所有这些暴政工具都被越来越有力地动用,但人们表示,他们比以前更不在意了。人们的关切程度弱化,不只是维持战时团结的压力所致,还意味着人们有意不愿承认有什么事情已经改变了:这是一种自我欺骗的强烈愿望。[列瓦达中心,是俄罗斯一家独立、非政府的民意调查和研究机构,成立于1987年,以俄罗斯社会学者Yuri Levada (1930—2006年)的名字命名。——译注]

顺带提一下,根据民意调查数据,人们表露的与以往同样程度关切的唯一重要担忧,是另一场世界大战爆发的可能性。那似乎是普通俄罗斯人唯一没有欺骗自己的事情。

普京违反了“特别军事行动”开始数年前由他订立的社会契约,但相当多一部分民众忽略了这一点。从一开始,官员们就声称他们只是履行职责的军事专业人员,并向俄罗斯人承诺说,只要他们支持政权,他们的基本需求就会得到满足,正常生活就会继续下去。当然,眼下那一承诺不再能算数了。普京要求国家分担他已开始着手的事业,结果是他需要俄罗斯人用自己的身体做出牺牲。这一转变之所以合理,正如俄罗斯东正教会大牧守基里尔(Kirill)曾经说过的那样,是因为有这样的承诺:以这种方式死亡将遮蔽他们在世上的所有罪恶。有时,谎言越可怕,为恐怖行径辩护的理由越离谱,多数人就越容易选择相信。

许多俄罗斯人完全受惠于国家,这是有所助益的。据官方统计数据,目前社会支出在民众实际收入中所占比例高于苏联时期。尽管出现了市场经济和一大批自给自足的人,但普京竭尽全力,确保国家在经济中扮演的角色尽可能重要。他利用石油美元的流入推进这一目标。

仰赖国家的人们逆来顺受,尤其是在政治上,近年来俄罗斯经济的发展方向强化了那一现实。只有少部分人口从商业活动中获得收入,与此同时,来自公共部门和社会支付的薪资占人们收入的一大部分。根据2021年人口普查的数据,三分之一的俄罗斯人(33%)仰赖社会支出作为收入来源。此外,四分之一的俄罗斯人在物质方面仰赖他人。2021年人口普查数据的质量是这个国家后苏联历史中最差的,哪怕考虑到这一点,这些数字仍令人震惊。

目前,俄罗斯社会经济相对平静,在这一背景下,普京正提出他对炮灰的新要求。但随着经济急剧下滑,这一情况可能会改变。因石油和天然气出口受到限制,经济活动衰退,国防和安全方面存在大量支出,联邦预算收益下滑不可避免。有鉴于此,未来几个月里,国家将较少有机会收买民众。不过,普京仍有可能成功。一方面,从军队和警察到特种部队,安全和执法机构将继续得到充足的资金,而且将忠于职守的正是他们。没有人喊停“胡萝卜加大棒”的做法,但大棒的价值正在上升。

莫斯科的奥威尔

俄罗斯的起诉数据给出了有关公开反对普京的程度以及官方应对的一些提示。

2022年,20467人因政治理由遭到拘捕,主要因为在公共场合表达反战情绪; 378人因“诋毁俄罗斯军队或散布相关虚假新闻”——换言之,采取了反战立场——而遭刑事起诉。在那378人中,已有51人被判刑。

莫斯科市议员阿列克谢·戈里诺夫(Alexei Gorinov)和自由派政治家伊利亚·亚辛(Ilya Yashin)的案件最受关注。2022年7月,戈里诺夫因散布有关军队的“明知虚假的信息”而被判入狱近七年。12月,亚辛因差不多的理由,尤其是因提到布恰(Bucha)大屠杀,而被判处八年半监禁。

同样是在2022年,176个个人和组织被宣布为“外国代理人”,俄罗斯议会通过了22项旨在强化国家镇压力量的新法律。其中一项新法律矛头指向有关性少数人群的“宣传”,另一项法律针对所谓外国代理人,赋予了国家大幅扩张的权力。

同样引人侧目的是内容审查的运用日渐增多。2022年,当局封锁了超过21万个网站,普京的机器有效钳制了留在俄罗斯境内的任何勉强独立的媒体。但许多被封锁或关闭的媒体机构正设法在国外有效运作[有时甚至是在国内: 例如,《新报》(Novaya Gazeta)正试图推广新的项目, YouTube上的前《莫斯科回声》(Echo of Moscow)电台广播则部分来自莫斯科]。想观看、收听或阅读不同信息和观点的俄罗斯人可以使用虚拟专用网络做到这一点。许多流亡的独立媒体也在 YouTube 上传播内容,因担心引发该平台大量非政治化用户的愤怒,俄罗斯政府不愿加以屏蔽。

事实上,尽管这些数字炫目,但对政治起诉和被屏蔽网站的清点只揭示了表面现象。人们对普京和乌克兰战争的愤怒要广泛得多。许多留在俄罗斯的人惧怕直抒心声;许多人逃离了这个国家,用脚投票,反对普京。还有一些人回归到苏联晚期的“厨房民主”做法,在家中或静静待在咖啡馆中讨论和谴责普京的战争。

眼下,在俄罗斯极为流行的是包含微妙反战信息的经典文学作品。去年年初,人们读得最多的书是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其他畅销书包括有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德国日常生活的著作,人们在其中认识自身和他们的恐惧。学术书籍出版单位也在重新发行当局难以反对的反战书籍,其中有1945年德国-瑞士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有关德国人的集体罪错和责任的演讲,和列夫·托尔斯泰激烈反战的文章。这些作家也在表达今天的许多俄罗斯人能够认同的观点。

考虑到高压的规模,期待民众掀起一场反对普京的大规模起义是不现实的,这尤其是因为,绝大多数普通俄罗斯人宁愿将头埋在沙子里,并在政权的逻辑中找到一些怪诞的理据和真相。人们不想站在邪恶一边,所以将邪恶视为正义,从而强迫自己相信普京正带来和平。

正如克里姆林宫一位媒体顾问所论,总统正在发射“正义导弹”。不然的话,俄罗斯人会告诉他们自己,北约将碾碎他们,并肢解他们的国家,哪怕在2022年2月之前,没有丝毫证据表明会发生那种事。普京最清楚这一点。

政治版图中消失的俄罗斯

普京和他的克里姆林宫理论家们喜欢谈论西方要将俄罗斯从地图上抹去的强烈愿望。就他们而言,他们乐见俄罗斯缔造一个庞大帝国,由此在地图上占据一片大得多的地方。他们想回到遥远的过去。讽刺的是,随着俄罗斯(至少在克里姆林宫自己想象的布局中)在打击乌克兰的残酷战争中拓展自己有形的领土范围,它实际上已从政治版图上消失了。

曾经,西方认为俄罗斯正走在通往民主之路上。眼下,西方认为俄罗斯是国际社会的弃儿和失败国家。俄罗斯的前苏联邻国即独立国家联合体成员国深感恐惧,并礼貌地与莫斯科保持距离。其中一些国家成功地利用了逃离普京的劳动力。(2022年,仅萨克斯坦就有290万俄罗斯人前往,近15万人获得了在那里工作所需要的身份证件。)中国和印度虽然在口头和经济层面与俄罗斯保持友好关系,却难以置信地眼睁睁看着普京坠入非理性的自我毁灭漩涡,一同带走的是其国家的经济、劳动力、尊严和软实力。

根据列瓦达中心的一项民意调查,2022年3月,80%的俄罗斯人“绝对支持”或“基本上支持”俄罗斯的战争。确切地说,他们支持“俄罗斯武装部队在乌克兰的行动”。当时,公众舆论还没有准备好将俄罗斯的行动视为一场“战争”,这不只是因为人们可能因称其为战争而遭起诉: 他们认为这将是一场短暂的军事行动。

到12月,措辞变了。俄罗斯正在打一场战争,这一点毫无疑问,于是高级官员试图为军队的一系列失败辩护,称之为“与北约的战争”。(当然,他们没有称那是一场与兄弟国家乌克兰的战争,西方显然是在利用乌克兰摧毁俄罗斯。)那时,不论普京犯下何等罪恶,都有71%的受调查者普遍支持,但“绝对支持”普京的民众比例,已从3月的52%下降到12月的41%。

对普京的大屠杀最感失望的是俄罗斯的年轻人,以及那些从互联网而非俄罗斯电视台获取信息的人。12月,50%的受调查者支持和平谈判,只有40%的受调查者认为继续战斗更好。(9月和10月,俄罗斯实施了部分动员,这期间,不令人意外的是,支持和平谈判的俄罗斯人占比达到最高,为57%。)社会是分裂的。

但说到为普京的绞肉机承担责任,情况如何呢?2022年5月前后,战争显然不会按计划迅速结束,且俄罗斯人自己尚未直接陷入战场上的困境,当这一点变得清楚时,表示对乌克兰民众的死亡负有道义责任的受调查者占比数字短时间内增加了。但在那之后,那个数字就稳定下来,成了边缘现象: 目前,只有大约四分之一的俄罗斯人表示对战争负有一定程度的责任,只有十分之一的俄罗斯人认为自己“绝对”负有责任。相比之下,大约十分之六的人会免除自己对一个兄弟国家民众死亡的任何责任,他们中的许多人在该国有亲人和相识的人。

人们正遭到杀戮,城市和基本民用基础设施正被夷为平地,这时否认自己的责任是幼稚且不道德的。但俄罗斯人之接受集体责任(且不提罪责)将不得不推迟——假如确实要推迟的话。在可预见的未来,他们生活于其中的那个残暴的威权政权会强加某些行为准则,且无意终止、减弱其镇压和宣传,或结束战争。当然,逆来顺受的民众哪怕感到厌倦了,也会心怀感激地接受独裁者所给予的不论任何东西,甚至是和平。

间或,俄罗斯似乎真的从地图上消失了,或者被自己的政府非法吞并了。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普京和他的团队成功抹黑了俄罗斯的一切,甚至是俄罗斯文化。自斯大林时代以来,俄罗斯的形象还从未蒙受如此重击。晚期苏联比当下的俄罗斯,还享有多得多的全球尊重。

恶性循环的政治史

某种意义上,自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以来发生的一切,都被刻画在了这个国家政治史的恶性循环中。

1938年,正值大恐怖时期,我的祖父因政治原因遭到拘捕,这意味着,我的母亲在她九岁时成了一位“人民公敌”的女儿。二十多年前,她去世了,当时,她相信她的国家终究走上了正常的民主发展之路。她没有活着见证她的儿子被贴上“外国代理人”的标签,那是这个国家在2022年12月24日向我奉上的礼物。就这样,三代人中,有两代人发现自己成了独裁政权的敌人。

隔开一位“人民公敌”祖父和他的“外国代理人”孙子的,是苏联和俄罗斯八十多年的艰难历史,其中有三十年,这个国家在赫鲁晓夫、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的领导下,经历了自由化的历程。

事实上,据归入俄罗斯帝国革命前的总理彼得·斯托雷平(Pyotr Stolypin)名下政治谚语的一个版本,一年之内,这个国家的一切都会改变; 一个世纪之内,什么都不会改变。

(作者是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高级研究员。本文原题“How Russians Learned to Stop Worrying and Love the War”,由美国《外交事务》杂志网站发布于2023年2月1日。译者听桥,对原文有多分段,并对原文小标题略加调整。)

 原文链接: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kraine/how-russians-learned-stop-worrying-and-love-w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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