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ano
Silvano

譯書寫字的人,住處毗鄰加州伯克利大學,身在學院外。識得粵國英三語,略知法文。因癡迷巴西音樂,四十歲後始習葡萄牙語,宏願是將Caetano Veloso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

聽見巴西,翻譯卡耶塔諾(中)

(编辑过)
那天是週五,奧沙拉的聖日,卡耶塔諾一身素白,身材纖瘦,在房間一角安靜地聊天。

[英] 約翰·賴爾(John Ryle)文 / 鄭遠濤 譯

一個民主派的混血兒

【續(上)】長久以來,這一切都是給巴伊亞音樂始終注入活力的深邃源泉,而這口從不枯竭的文化之井,是非洲裔巴伊亞人與本地其他居民,乃至全體巴西人所共同享有的。如同巴伊亞大多數藝術家和作家一樣,卡耶塔諾對坎東布雷教感到著迷;他自己就是這種文化混合體的化身。在一首戲仿披頭四作品標題的歌曲〈永遠的甘蔗地〉(Sugar Cane Fields Forever)裏,他形容自己是個「土生的穆拉托(譯按:黑白混血兒),民主派的穆拉托」。

Sou um mulato nato
No sentido lato
Mulato democrático do litoral

我是個土生的穆拉托
在寬泛的意義上
海濱地區民主派的穆拉托

那首〈民眾的奇蹟〉還提到一位我後來在薩爾瓦多得以結識的人,可敬的法國攝影家暨民族學學者皮埃爾·費傑(Pierre Verger)。費傑在城中生活多年,後來住到一個叫維拉·亞美利加(Vila América)的低收入街區裏。他對非洲起源的巴西宗教浸淫很深,是記錄者又是修行人,更在城中一座古老的坎東布雷聖殿有職務。精明世故的坎東布雷教男女祭司給他奉上一個專供大老的頭銜,華而不實,名喚「奧茹歐巴」(Ojuobá),約魯巴語中的「國王之眼」。因此卡耶塔諾向費傑及其城市致意的歌詞裏,有這樣一語雙關的指涉:

奧茹歐巴來了看在眼裏
奧茹歐巴伊亞

在那座我常去打發時間的比機場更遠的聖殿,費傑也是個常客。那裏的祭司——稱為「聖父」(pai-de-santo)——巴爾比諾·丹尼爾·德·保拉,是他的朋友,曾經受他蔭庇。我遇見費傑,就在巴爾比諾主持的廟宇裏。後來我從英美旅館退房,過渡時期在費傑家背後的一座小房子裏住了數月,成為他在薩爾瓦多的客人。利用這段時光,我讓自己進一步親近城裏的非洲傳統:既跟從老師學習卡波耶拉戰舞(capoeira)這種源於非洲、晚近已普及全球的巴西武術,也閱讀費傑的藏書,聽電臺上的音樂。

皮埃爾·費傑鏡頭下的巴西敲擊樂,1940—50年代
巴西東北方嘉年華,皮埃爾·費傑攝,1940—50年代
卡耶塔諾與當時的妻子Dedé和皮埃爾·費傑交談,1980年代(Acervo Arlete Soares攝)
皮埃爾·費傑故居如今是一個社區文化空間(譯者攝,2022年)

沒法子不聽。維拉·亞美利加那一區的鄰居無日無夜在播放音樂。偶爾有卡耶塔諾的舊歌乘著無線電波飄來,歌曲裏會提到城市的各種地方,薩爾瓦多市郊那些擁有非洲名字的區域,比如卡拉巴爾,比如庫茹祖。其中一首歌名為〈漂亮至極〉(Beleza pura)。

“Não me amarra dinheiro não…” 歌曲開始道:

Não me amarra dinheiro não
Mas formosura
Dinheiro não
A pele escura
Dinheiro não
A carne dura
Dinheiro não

別拿它捆綁我,金錢不要
但求標緻
金錢不要
要黝黑肌膚
金錢不要
要結實胴體
金錢不要

Moça preta do Curuzu
Beleza pura

庫茹祖的黑裏俏姑娘
漂亮至極啦
……
Não me amarra dinheiro não
Mas elegância

別拿它捆綁我,金錢不要
但求優雅
……
Moço lindo do Badauê
Beleza pura

巴道埃的帥小夥兒
漂亮至極啦

在薩爾瓦多的街上、海灘上,不難發現來自巴道埃(城裏一個狂歡節團隊的名稱)的英俊男孩和附近庫茹祖街區的深膚色少女。到了黃昏,光線迷人的時刻,太陽斜斜滑過路人的皮膚——尤其禮拜五,城中許多居民會穿上白衣禮敬奧沙拉,所有奧里沙的父親,這時薩爾瓦多彌漫著一種超越時空的美。

流亡倫敦的卡耶塔諾初返巴伊亞,1971年

「詩之於散文,猶如愛之於友誼」

大約這時候,我見到了卡耶塔諾。介紹我認識他的是個巴伊亞州知識份子,保羅·塞薩爾·德·蘇扎,年輕有為,翻譯過尼采和弗洛伊德的著作。和我們一同出席派對的還有若昂·若澤·瑞斯,巴伊亞聯邦大學的教授,研究奴隸制的歷史。那天是週五,奧沙拉的聖日,卡耶塔諾一身素白,身材纖瘦,在房間一角安靜地聊天。

從卡耶塔諾選擇與什麼人交遊,可以清楚看出他對文學和思想觀念懷有莫大興趣,這令他不同於我在歐洲或美國遇到的任何一個流行音樂人。後來他寫的回憶錄《熱帶的真實》(Verdade tropical)也是明證,書中每每談到現代主義詩歌、當代歐洲與美國的哲學,而一切又都和巴西的文化史獨特地結合起來。

在巴西,流行文化與高雅文化的親緣,一向比在英語國家要深厚。給波薩諾瓦名曲〈伊帕內瑪女孩〉(Garota de Ipanema)填詞的,是現代主義詩人維尼修斯·德·莫拉埃斯(Vinicius de Moraes),而卡耶塔諾的同輩希科·布阿爾克(Chico Buarque),新一代波薩諾瓦的首席歌手,則寫了好幾部前衛的長篇小說。卡耶塔諾的獨到之處,卻在於他把文藝與通俗、抒情與哲思相融,更在於他給流行樂格調所注入的高度文化自覺。

「我喜歡感受自己的舌頭接觸著(roçar)路易·德·卡蒙斯的舌頭。」他在〈語言〉(Língua)一曲裏撩撥地唱道,而且用了饒舌說唱(rap)。(譯按:葡萄牙語中「舌頭」和「語言」都是língua;相似地,英語中也有一個可以兼指兩者的單詞tongue。)這首歌讚美了最偉大的葡語詩人卡蒙斯和費爾南多·佩索阿,還有以短篇小說〈河的第三條岸〉等作品聞名的巴西作家吉馬朗伊斯·羅薩。歌詞玩索著意思均為「是」、「在」(to be)的兩個葡語動詞——ser表示恒常性,estar則用於變動不居的狀況——並展現出它們所反映的不同存在形式。

其實roçar這個詞——後來當我把歌詞的英譯稿呈給卡耶塔諾過目,他向我指出——含義比「接觸」更有身體性,近於肉帛纏綿。依他之見,如此翻譯較佳:

Gosto de sentir a minha língua roçar a língua de Luís de Camões
Gosto de ser e de estar
…
Gosto do Pessoa na pessoa
Da rosa no Rosa
E sei que a poesia está para a prosa
Assim como o amor está para a amizade

我喜歡感受自己的舌頭廝磨著路易·德·卡蒙斯的舌頭
喜歡ser和estar
……
我喜歡人(pessoa)中的佩索阿
羅薩中的玫瑰(rosa)
並知道詩之於散文
猶如愛之於友誼

〈語言〉過後若干年,卡耶塔諾灌錄了一張名為《書》(Livro)的專輯,標題曲叫〈書籍〉(Livros,眾數),談及他一九四〇至五〇年代在聖阿瑪魯(Santa Amaro)度過的童年,那小鎮離薩爾瓦多有一小時車程;當時書本仍相當稀罕,象徵著外面的世界。歌曲本身是基於一個文學指涉構建的:那是巴伊亞作家卡斯特魯·阿爾維斯(Castro Alves)的詩〈書與美洲〉(O livro e a América)。詞句一如歌手典型的風格,元氣飽滿,模棱多義。

單曲〈書籍〉另有卡耶塔諾出演的官方MV,可惜YouTube限制了在巴西以外的播放。這個MV是網民根據一部題材相似的卡通短片剪輯而成的,相當精彩。

卡耶塔諾唱道:

Os livros são objetos transcendentes
Mas podemos amá-los do amor táctil
Que votamos aos maços de cigarro
Domá-los, cultivá-los em aquários
Em estantes, gaiolas, em fogueiras
Ou lançá-los pra fora das janelas
(Talvez isso nos livre de lançarmo-nos)
Ou — o que é muito pior — por odiarmo-los
Podemos simplesmente escrever um
Encher de vãs palavras muitas páginas
E de mais confusão as prateleiras

書籍是超越性的物品
但我們可以用觸感之愛撫愛它們
猶如我們施於一包包香煙
可以馴服它們,養在魚缸裏
書架上,籠子中,投入火堆
或者將它們扔出窗外
(這樣也許可讓我們自己免於跳樓)
或者——這壞得多——為表達憤恨
我們乾脆另寫一本
在一頁頁紙上填滿虛空之詞
在一個個書架上增殖混亂
卡耶塔諾及其回憶錄《熱帶的真實》廿週年增訂版(2017),封面是熱帶主義時期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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