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泉
默泉

香港人,紙媒年代記者。嗜書如命,2017年創辦獨立出版社「毫末書社」,以寫書造書為終身職志。著有《吃一碗玉米飯,再上路》、《浮生誌》、《因自由之名》(合著)、《廢墟筆記》等。 Medium:https://silentspring.medium.com

【讀書】以檔案拼圖:讀《英國檔案中的香港前途問題》

(编辑过)

1/ 據說,讀歷史的適當距離是三十年,因為這是很多國家檔案的解密期限。2010年英國政府修改法例,將政府檔案解封期由三十年減至二十年,這本是好事,但遺憾的是關於香港問題的檔案,很多仍要等到2049年才解密。換言之,讀香港回歸前史的最佳距離是六十年左右。但實在等不到這麼久了。就算從已解密的小部分只能拼出不完全的圖,也比看官方拼圖優勝;所以讀張家偉的《英國檔案中的香港前途問題》還是能發現很多新鮮事。

現時已知,中英兩方就香港前途問題首次作出討論的時間點是1979年。那年三月,港督麥理浩到訪北京,順便向鄧小平「摸底」,就新界地契1997到期問題探中方意向。麥理浩返港後,被記者問及和鄧討論了什麼,他只講了句「鄧請香港投資者放心」(成為當時爆炸性報章頭條),卻隱瞞了鄧小平表明「香港主權屬於中國」和「可能收回香港」的重要訊息。那時的香港人全都蒙在鼓裡,繼續活在紙醉金迷中。

1979年,我只是個稚齡小孩。偏偏就是我們這些當年的小孩以及無數尚未出生的人,需要承受「可能收回」帶來的巨變。日子如飛,來到2023年香港已千瘡百孔,2047的五十年之諾亦過了一半,但奇異的是,當日鄧小平到底答了麥理浩什麼,至今仍是個羅生門。我手邊的三個「版本」是這樣的:

(1) 許家屯在回憶錄記下他80年代從官場聽到的版本:鄧小平明確告訴麥理浩,中國屆時一定要收回香港主權,但請香港投資者放心。

(2) 魯平口述歷史版本(可視為中國官方版):鄧告訴麥,我們把香港作為一個特殊地區來考慮。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香港可以搞它的資本主義,我們搞我們的社會主義,請投資者放心。

(3) 英國解密檔案的版本:除上述 (2) 的內容,鄧小平還說:「(到1997年,)香港問題的解決方法有兩個,一個是收回香港,另一個是保持現狀」(There were two solutions by 1997, to take Hong Kong over, or to allow present realities to remain.)

正如張家偉在書中指出,「(魯平的)中方版本沒有提及英方會議紀錄中,鄧小平提到『香港問題的解決方法有兩個,一個是收回,一個是保持現狀』的內容。」(20頁)到底,哪個才是「真實」? 或許鄧小平那時真的說了「兩個方法,收回或保持現狀」,但因後來北京決定「九七收回香港」,所以這句不符合「形勢發展」的話要在官方版本拿掉?(秦家驄2010年撰文披露,中央政治局於1981年12月才決定收回香港。)抑或「兩個解決方法」純粹是英方lost in translation,於翻譯和轉述過程中「無中生有」?以上只是天馬行空猜測,這個已無關宏旨的羅生門問題,還是留待日後歷史學家去研究好了。

2/ 在1983年9月中英談判破裂、港元急挫前,戴卓爾夫人構思過各種解決香港問題的「新穎」方法。今天回看鐵娘子的「think out of the box」,真令人會心微笑(或苦笑)。其時戴卓爾念茲在茲的,是英國在九七後繼續管治香港。從一開始她就不想放手,所以她主張「主權換治權」;名義上主權回歸中國,但實質九七後繼續由英方管治香港,直至某些時日才退走。這個構思,其實借鏡了葡國給英國的情報:早於1974年,中方曾拒絕葡國交還澳門的請求,並囑葡國繼續管治澳門,條件是承認中國擁有澳門主權。

九七後由英方繼續管治香港,如此「大逆不道」、「延續殖民恥辱」的方案今天連想想也流冷汗,那時卻是民心所向(因港人普遍想維持現狀)。以鍾士元為首的行政局非官守議員更一直勸英方不要讓步。不過「主權換治權」還不是最剌激提議。

書中透露,1983年頭,戴卓爾在致外相的信件中提出「共管方案」:香港島和九龍半島歸英國管、新界則由中國管,整個大香港由中英共管。不過外交部堅決認為不可行。此外,1983年3月,當中英就香港問題陷入僵局時,戴卓爾曾在高層會議出「推動公投」想法。據書中引述的「TNA, PREM 19/1054」檔案文件,她認為或許可試試由聯合國在港舉行公投:a number of alternatives could be put to the Hong Kong people in a referendum — they could be offered a choice between Chinese sovereignty plus Chinese administration, Chinese sovereignty plus British administration or other formulae.(公投的選項可包括「中方主權+中方治權」、「中方主權+英方治權」或其他組合。)在場的港督尤德也認為香港人「were prepared to distinguish between sovereignty and administration」,不過這位資深外交官比戴卓爾要了解中共,認為還是先促成談判展開更實際。

戴卓爾的「聯合國公投」構思很快被英高層ban掉,但無獨有偶,1984年中英準備簽署《中英聯合聲明》之前,鍾士元亦曾強烈主張以全民投票來評估港人對聲明的看法;據解密檔案,1984年7月,鍾在一次會面中,對訪港的英國外交部次官Richard Luce表示:如果英政府拒絕接納他(舉行全民投票)的意見,他「可能公開鼓吹公投」(99頁)。

鍾士元是主權換治權的鐵粉支持者,不信任中方的承諾,但親英卻不一定得到英親。1983年底,英方已準備面對現實讓步,但鍾仍勸英方要對中強硬、敢冒風險;張家偉梳理英檔案時發現,這種不賣帳、不圓滑態度,令部分英方高官對他反感。不過此事可見鍾的風骨。跟後來突然轉、由親英變親中的羅德丞對比,鍾士元是真正的香港之子。

3/ 張家偉的書也解開了「八八直選」被killed之謎。

殖民時代,英國人很長時間都沒給過香港人丁點民主,因他們害怕惹怒中國。這個觀點,從尤德1983年寫給英國外交部的信得到證實:

Normally in a British dependent territory, the next step would be to create a directly elected legislative council. In Hong Kong because of the Chinese attitude, it has always been considered too risky to have a directly elected council.

留意尤德說的是「 has always been considered」。即英國是一向以來忌諱中國,所以不敢也不願在香港推行民主(但張的中譯漏了「一向以來」這重意思)。那何時才改變想法?1983年10月,戴卓爾政府明確知道九七後不能繼續管治香港,才開始研究推動香港代議政制的發展,「期望九七前能在香港建立植根本地的民主政制,以抗衡來自北京的干預」。這或許有著私利盤算,但應該也是覺得愧對這塊殖民地,想盡力補償?雖然為時已晚。

1985年,港英政府首次在香港立法局引入間接選舉。1987年,港英政府進行代議政制檢討諮詢,提出「立法局直選」等可能選項。當時民意多傾向1988年引入立法局直選議席,但四個月的諮詢期完結後,英方竟對收集來的民意作出扭曲解釋,最後以「民意分歧」為由,否決了「八八直選」。一直以來,都有人指出當時政府是「把玩民意、扭曲調查數據」或「討好中方」(註),但不知背後因由。張家偉從解密檔案得知,原來在檢討諮詢前兩年,中方已反覆施壓叫英方不要在諮詢文件提及直選;英方最後雖有在文件提及直選,但政府內部存在不同意見(其中港督尤德最開明,贊成八八年引入十個直選議席,不過他於1986年尾突在北京逝世)。1987年10月,即檢討諮詢文件出爐後五個月,外相賀維在書信透露:英方9月時看到民意有不認同八八直選的趨勢,因而已跟中方達成私人協議,在八八年不實行立法局直選,以換取中方同意1990年《基本法》頒布後,在香港推行直選。

賀維所謂「不認同八八直選趨勢」的民意,其實來自七萬多份內容一式一樣的預印信件。是誰搞出這些「民意」不難猜到,但為何港英政府竟笨得相信這些「民意」,且甘心承受隨之而來的民間責難和不信任?讀完此書,總算真相大白。「八八直選」的死因,和其他很多事情根本是一樣的。

註:「把玩民意、扭曲調查數據」的批評來自鍾庭耀(https://web.archive.org/web/20041208033938/http://hkupop.hku.hk/chinese/columns/columns34.html),「討好中方」則是吳靄儀在《拱心石下:從政十八年》用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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