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法国大罢工系列（三）欧洲国家的困境，法国罢工的运作 | 人权行动 005

以下为视频文字稿

法国养老金罢工基本已经告一段落了，6月6日最后一次罢工出席人数法国内政部统计28.1万，工会说有90万，但无论如何都是从一月开始罢工以来规模最小的一次。我们可以说，法国人民在这次和马克龙的掰手腕中失败了，但也许可能有例外，黄马甲游行也曾经时隔一年卷土重来过。但正因为此事件目前的热度已经消退，我们可以更完整地来看待这样的社会行动在社会构建中的意义。

大家好，这里是行动行动，我是乌鸦。前两期我们分别介绍了法国的建国历史、权力结构、当前的政治格局、社会福利系统、养老金改革历史，如果你还没有看过，可以点击右侧的合集。第三期，也是本系列最后一期，我们将围绕这几个方面来讲述，马克龙打算对养老金怎么改革，法国目前的两个困境及横向国家对比，法国的罢工运作和社会运行，法国人的工作与生活文化。

一、马克龙的养老金改革

如果你看过第二期，应该已经知道了，法国历史上的数次改革最有争议的都是围绕退休年龄和领取全额养老金缴纳年限，2010年萨科齐将退休年龄历史性提高到62岁，2014年奥朗德将后者提升至43年，但具体实施得从2025年后开始，35年完成。

马克龙在2019年和2023年实行了两次养老金改革方针一致。但第一次没有熬过抗议者，次年又爆发了疫情这事儿就推迟了。22年马克龙进入第二任期，23年再次改革，最大的区别增加了一项推迟退休年龄，从62岁改到65岁，后来为了安抚抗议者改到了64岁，缓步执行2030年完成。64岁退休年龄意思是最小退休年龄，除了部分特殊职业以及16-21岁就开始工作的可以提前退休外，大部分人都得至少64岁退休，然而实际退休年龄和你的毕业年龄、职业行业、缴纳年限都有关系。目前法国退休年龄62岁，但数据显示也只有36%可以62岁就退休，20%的人得到65岁后才退休。如果把最小退休年龄改到64岁，意味着相当一部分人得工作到67岁。

另一大调整是延续2014奥朗德时期就已经推迟的43年缴纳年限，但马克龙加速了实现进程，2027年就完成，提前了8年。43年在法国是以季度来算，也就是172个季度，如果是女性休产假等状况，将会有额外调整。但法国国际新闻频道France 24报道说，女性是最大的输家，她们因为休产假、照顾孩子导致的工作时长缩短、也不得不做更多兼职，她们的养老金也会相应更低。另外，无论之前缴纳了多少年，67岁都可以退休拿到全额养老金，但如果缴纳不够43年，那全额养老金会相应降低。

这两项改革哪怕放到法国养老金改革历史中也已经是逆天的行为了，但马克龙还没结束。2007萨科齐顺利的改革，是将原本不同职业、行业特殊的128类养老金结算方式精简化，到了马克龙这里是42类。而马克龙打算向瑞典学习，将其统一成一套积分系统。这才是此次改革最大的震动，甚至不仅是改革，几乎可以看成是对养老金系统的革命。

我们先说一下42个类别，它的复杂性是各个维度的，比如覆盖人群复杂：波及面最广的类别是私企员工，占了领取养老金退休人员的80%，8:2也差不多是法国私营和公共部门员工数量占比，而像芭蕾舞演员这样的职业只有极少数，他们有自己的养老金储备池；支付方复杂：有些人的养老金由工会支付，有些由政府，有些是公司，有些是混合的，也因此不同的资金库有的有盈余，有的亏损，政府要相互协调；退休年龄复杂，如之前所说，62/64岁只是个建议最小退休年龄，具体退休和多方面有关；领取方式复杂，有些人在不同行业跳槽，他拿养老金就得从不同分类里领取。当然还有很多其他因素。法国的社会福利设计是为了减小贫富差距和保障社会平等，而这套复杂的养老金体系是要照顾那些从事体力劳动、低收入者。调查显示，35-44岁的法国人中，20%的女性有大学文凭，男性16%，这样的改革对高学历者影响远比低收入者要小，后者占到了法国的大多数。

改革后的积分制将和每位工作者整个职业生涯的收入有关，通过个人、公司、政府来为工作者缴纳款项兑换积分。到了退休年龄，积分就会转化为相应的养老金，也设计了额外的积分获得，比如照看孩子所花的时间等。原本私企员工的养老金收入挂钩是近25年工资，公共部门是最后6个月，私企员工本来就比公共部门的工资要高，改成了和职业生涯收入有关后，对公共部门退休人员造成的影响是不小的。有经济学家指出，这样的改革唯一的受益者是私企员工，因为积分肯定也会和法国的GDP挂钩，因此私企员工的退休金可能会上调。但其实到目前为止，积分到底怎么计算，一直都没有官方说法，6月12日虽然已经有官方的养老金模拟器上线了，但正式的结算系统得到今年秋天才能知晓。

马克龙自从上台起，就将自己树立成改革者的形象，除了稍后会讲的关于税务方面的改革，很重要的一项变动是针对铁路网络。从1930年代起法国铁路就是国有项目，2018年马克龙将其推进了私有化一步，减少拨款、改为合资控股、减少铁路员工的退休福利、允许商业竞争，这个针对15万人行业的巨变，曾被看作是不可能的任务，马克龙都已经攻下，自然对养老金改革也势在必得。虽然政府表示这次改革会将30%低收入底层人民的养老金提升2.5%-5%，也保留了个别职业、行业、特殊情况的福利，但依旧没有得到人民的信任，也有媒体人说这里面有诈，许多承诺都是虚假的。有人表示，“法国这套体系虽然复杂但非常优异，它允许人生出现意外、贫穷、运气差，在漫长的职业生涯爬够了社会阶梯后，可以好好地休息。这套系统应该成为其他国家的榜样。”

19年和23年马克龙两次改革养老金，自然也都收到了巨大的抗议，民调支持抗议基本维持在60%。之前在历史战役里我们回顾了所有的养老金罢工，这两次罢工也就不具体展开描述了，性质只是有增无减，马克龙这次强势到已经拒绝和工会对话，总理博尔内唯一一次会见工会也只持续了1小时，完全孤注一掷地进行改革，也引起了议会左右两大阵营的一致反对，法国国内媒体也有担忧马克龙在国际舞台上的外交谈判能力。另外，说几个比较有意思的罢工现场，2019年12月23日，巴黎歌剧院芭蕾舞演员的抗议行动是在室外公开跳天鹅湖；电力公司EDF的工人，将具有象征性的机构比如亚马逊和马克龙的政党所在地给拉闸断电，然后给那些没钱付电费的穷人家里恢复电力供应。妥妥的现代罗宾汉。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2019年的养老金改革，法国国际广播电台曾报道称，养老金改革的背后，有诸如黑石集团这样的私企债务基金管理公司在介入，多次和马克龙政府会面，旨在将现付现收pay-as-you-go这样的代际团结模式转变成美国那样的私人养老金模式，企业即可从中获益。这遭到了黑石集团法国总部的否定。2023年4月的罢工，工会也冲到了黑石位于巴黎的办公大楼燃烟花抗议，依旧是针对资本在背后运作的可能性。法国养老金设计模型对理解此事件很关键，可以参考本系列第二期节目。

二、法国的两个困境及横向对比

现代法国的总统，没有像马克龙这样强势运用权力的，自从上台起，他就被媒体称为朱庇特，在罗马神话里朱庇特就是宙斯，万神之王，所以街头的抗议也经常有“death to the king”，断头台这样的口号和标识出现。此次改革正值马克龙的第二任期，在那之后他就会离任，所以将养老金在第二任期初期就拿下，他还可以有四年处理其余工作。也有诟病的声音说，下一届他是会下台，但这样他也坑了他的政党，之后在立法院获得选民的支持就会很困难，因为他的政党就是他自己创立的，他就是政党。

除了马克龙自身维持强硬改革者形象的政治考量外，改革养老金还因为目前法国两个重要的困境，老龄化和经济衰退。老龄化大家肯定比较熟悉，我们快速讲一下，这也是全球发达国家都在面临的问题。2021年时老年人比例为30%，预计在2050年会到48%，其中日本目前已经快到50%了，预计到本世纪中叶日本会达到75%。法国养老金制度几乎完全是现付现收，对在职人员数量和退休人员比例要求很高，1960年代这个比例是4:1，就是每个退休人员对应4名以上在职人员，2000年到了2:1，现在大概是1.7:1，预计2040年到1.3:1，2070年到1.2:1。也就是如果你现在是18岁左右，到了2070年左右退休的时候，还在工作的人和退休人员数量快一样了。

许多国家设计养老金时，平均寿命还远没有现在那么长，密特朗颁布60岁退休那会儿法国的平均寿命是74岁，现在则到了83岁，欧洲其他一些发达国家平均寿命也在80出头。所以延迟退休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欧洲一些国家已经完成了退休年龄改革，比如意大利退休年龄为67岁，西班牙、荷兰2027年也会延长到67岁，英国、比利时在2030年时完成67岁领取全额养老金的延迟，丹麦、德国2030年完成69岁退休，瑞典目前是69岁还在考虑延长到70。而在退休后的生活时长，法国也相对较长，有23.5年，仅次于卢森堡的24年，英国和德国人都只有20年。法国政府也会拿这些作为强有力的改革论据，别的国家早完成了，平均寿命这么长，延迟退休是我们的必经之路。但半岛电视台记者指出，所有这些欧洲国家人民都明白延期的必要性，事实上法国人的平均退休年龄也不止62岁，抗议的举动更多是标志性的。

*Vid from Al Jazeera*

看上去延迟退休是一个必须发生的事件，只是应该怎么发生能让阵痛减小一些。但延迟退休遇到的一个阻碍是法国老年人的就业情况比其他国家糟糕得多。老年人在法国找工作几乎是个禁忌话题，数百万老年人因为年龄歧视找不到工作。根据法国最大的线上找工作平台Indeed France的调研数据来看，1/4的55岁以上求职者都被告知过年龄太大了，40%的雇主说他们不考虑45岁以上的员工，1/4的企业承认，他们愿意雇佣更年轻但更便宜的劳工。从经合组织数据来看，法国55-60岁的就业情况刚刚和经合组织内38个国家平均水平持平，但60岁以上大概只有1/3还在工作，连北欧和德国的一半都不到，65岁以上还能有工作的几乎是经合组织里排倒数，和西班牙、卢森堡、比利时、斯洛伐克和南非一起垫底。当然马克龙也承诺拉动老年人的就业比例，这意味着需要给企业招募大龄员工各种补贴，比如培训、病假、减税等等，这些不仅目前做的不够好，也会给政府增加额外开支，而经济问题又是马克龙和过去总统们一直提的另一个改革背景。

根据报告，法国政府在2021和22年养老金还分别盈余9亿和32亿欧元，但2023年的养老金会赤字18亿，2025年-107亿，2030年-135亿，22-32年间平均每年都会赤字100亿欧元。不仅法国，欧盟许多国家经济都不景气，法国2022年第三季度的总亏损为GDP的113.4%，欧盟排名第五，前面还有希腊、意大利、葡萄牙、西班牙，法国最紧密的盟友德国是66%，而97年欧盟在财政上的划定各国要控制在60%左右。另外，法国公共福利好，公共开销就占了政府总支出的57%，欧洲平均水平在52%；而其中养老金就占了总开销的14%，几乎是经合组织38个国家平均值7.7%的两倍，只有希腊和意大利比法国要高，美国则是7.5%，欧盟平均12.4%。可以看出法国政府的经济问题是非常严重的，每次修改政策最先动的都是社会福利尤其是养老金的蛋糕，马克龙政府如此急迫大规模修改养老金，也是希望尽快在明年甚至今年就完成扭亏为盈，让人们从今年就开始慢慢增加工作年限，可以迅速增加财政收入达到目的。据劳工部估计，到了2030年，这些改革将使每年的政府养老金结余达177亿欧元（188亿美元）。

一位经济学家指出，这样的改革，并不会让经济长期维持，也没有显著迹象表明经济问题已经失控，这是马克龙政府在夸大财务数据，政府开销始终不透明，没有给公众交代清楚。另外一个最近的数据研究报告里显示，全球最发达的12个国家都希望在未来20年将自己的养老金完成改革，但学者认为，对大多数国家来说，增加消费税、减少养老金福利才是更好的政策。法国的消费税大概是20%，也不低；减少福利，在法国似乎行不太通。但增加养老金缴纳数额法国人其实比较接受的，工会认为这个方法完全可以解决问题，许多个人也表示宁愿每个月多交点，也不愿意多工作几年。不是很确定政府没有考虑该选择的原因。

另外就是关于增加其他税项的建议，包括增加工资税、增加企业税、增收富人税等等，但这些都很少被历届改革所采纳。我们可以一项项看。法国对个人的税收其实已经是全世界最高的国家之一了，政府针对个人的税收占GDP比为45.1%，这里面包括了工资税以及养老金缴纳，在经合组织内排名第二仅次于丹麦，远高于经合组织34.1%的平均水平。然而他们的企业营收税在最近五年降低，从2017年企业要缴纳33.3%，到22年的25%，这也就是马克龙第一届任期内的举动，为了振兴经济，拉动就业，为企业主谋求的福利，所以让他增收企业税显然和之前政策背道而驰。但同时22年经合组织38国的平均水平是21.5%，全球180个地区平均企业税23.4%，美国则是35%。

富人税，最值得一说，法国人对于平等观念和贫富差距问题如此敏感，会怎么看待富人呢。上期介绍过的社会主义总统密特朗，1982年还颁布过一项“团结财富税”，简称ISF，向所有资产大于130万欧元的有钱人征税，拥有越多交得越多，这个税项在发达国家基本都被消除了，但法国一直保留到马克龙，别的总统都不敢动这项条款，马克龙直接在这项税执行了36年后的2018年将其改为房产税，大手笔免除了富人们的许多税项，政府也因此减少了37亿欧元收入。同时他还将资本收益的税收统一改成30%，几乎是之前最高水平的一半。他的一条理由是，“那些富人根本不需要交富人税，因为他们直接离开这个国家就行了，这是经典的法式虚伪。”一位参议员的报告估计，2006年法国因ISF离开的富人有843人，导致了28亿欧元的损失。但也有富人认为，挣这么多钱，给社会交税支持公共事业，天经地义，比如知名法国时尚品牌agnès b.创始人就是这么认为的。

*视频*

即便富人们纷纷离开法国，法国的贫富差距最近20年还是在拉大的。1996-1998年，法国最高工资那1%的人，拿的工资占所有人的比例为5.5%，2008年增长到6.9%，2010年后保持在6.6%；最高工资0.1%的人，收入占总比从1.72%上升到2.03%。从2004年到2010年，缴纳ISF的家庭数量增加了69%，也就是资产大于130万欧元的那批人增加了近7成。虽然全法只有200万个百万美元富翁，但从2010-2019年间富人数量增长了93%。2023年4月福布斯评选出的最新富豪榜上，LV总裁超越Elon Musk名列第一，欧莱雅创始人的继承女名列11，也是女性第一，男女富豪首位都是法国人。一位常年在法国生活的美国国际税收顾问提到，其实富人税改成房产税后，对富人来说只有1%，并不比其他税高，真正让富人从法国流失的是继承税。在美国继承最多1000万欧元可以不交税，但在法国得交40%，虽然两种税都在让富人逃离法国，但显然继承税问题更大。这两项税设计目的还是为了减少贫富差距不平等，大约可以减少50%。

投资银行家出身的马克龙，对财务状况肯定特别敏感，他倾向于保护企业拉动经济，在他上台后法国国内获得的投资显著提高到欧洲最高水平，他也获得了富人的总统的称号。而目前法国的养老金系统使得法国退休人员的贫困率在发达国家中最低，只有4%，经合组织国家平均值是13%。有人认为，马克龙的改革只会让穷人更穷，也将导致法国的贫困率变高。还有批评的声音说，“马克龙就是个试管婴儿，大学毕业后一连串泡沫，对普遍民声毫不了解。”也有人说，“马克龙这样的政府把一切都看成竞争，他们喜欢看经济增长数据，保护企业，但这种看法实在是太古老了。”一位车站检票员说，“马克龙总想着赚取利润，但我们不是来这儿挣钱的，我们是来提供社会服务的，他们来自于经济的世界，我们必须战斗，工作了一辈子了，现在我们应该有权利休息。”

三、法国的罢工运作和社会运行

在讲罢工运作方式之前，我们简单看一组罢工带来的经济影响数据。1995年朱佩计划下的大罢工，2007年养老金改革罢工，还有18年马克龙对铁路改革后的3个月大罢工，以及年底的黄马甲游行，数据都显示虽然对当季度的GDP都有少量影响，但之后的季度也都弥补回来了，这说明罢工并没有造成国家显著的经济问题。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可以进一步看一下法国罢工的运作和社会运行。

说起法国的罢工，就不得不提法国的工会。他们的工会力量很强大，自从1949年开始每年都会组织铁路罢工，航空部门每年夏天也会在业务最繁忙的时候罢工，这些都是例行公事一般的行动，有力量宣誓的成分在里面。而像英国美国，工会的力量已经在衰退了，组织活动的规模也小很多。我们知道法国有五大、六大、八大工会这一说法，在很多图片里我们都可以看到工会名称的缩写，比如CFDT，CGT，FO，FSU等等，但和一些国家一个行业一个工会不同，法国的工会是以政治立场来区分的，比如CGT就高度军事化，法国最大工会CFDT就比较温和，所以在一个行业、一个公共部门中，员工可能加入不同的工会。这样的好处是，当一个工会发起了罢工，这个行业其实还是可以继续运转的，但如果要发起真正的大罢工，就需要所有工会联手，比如这次的养老金罢工。

虽然法国罢工每次都很强势，但2015年数据显示只有8%的工作者是工会成员，私企员工可能数据更低。1970年代这个数据是20%，而欧盟目前平均数据是23%，法国相当于只有其1/3。最大工会CFDT成员数量大概是86万，CGT65万，FO29万。很多人关心工会的钱哪来的，似乎发了钱才有人罢工。但其实工会的主要收入和他的行动规模相比不高，资金来源是会员费、行政收入、捐助、众筹等。第一次出现众筹是在2016年奥朗德政府改革劳工法案，SUD-Rail工会筹得一笔“团结基金”190万欧元，大多给了在前线罢工的行动者，但也只能资助一小时7欧元左右，连法国最低工资10欧/小时都不到，还有些费用要用在法律等事务。所以其实工会的收入并不能覆盖所有罢工者的开支，尤其是临时的行动决定。但据报道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法国最大工会CFDT，他们的会员资助已经让工会基金高达1.4亿欧元。

但总的来说，当大规模游行示威发生时，参与罢工的人都要提前做好损失准备，另一个大公会CGT的工会负责人预估每人每天损失60-100欧元。一位58岁的CGT会员参与巴黎的示威时说道，“我们为自己罢工损失负责，上个月我就留好了预算，我可以罢工一个月，我们必须要持续战斗。”另一个55岁的护士周二早上上班，下午罢工，这样只需要损失一半工资，她说道，“我有两个孩子，还要支付房租，但我已经准备好损失几周的工资了，我们要让全国都暂停运转一会儿，总比再多干两年强。”但不得不承认，一次长期的罢工行动对罢工者来说是消耗的，罢工人数在后期的示威中降低主要就是因为生活的入不敷出，而政府也正是看清了这点，敢于在这样的拉锯战中压紧牙关。

我们之前节目也提到过，1995年朱佩计划下的大罢工，医院维持着最低的运转人数，病房内挂起条幅努力和患者解释，达到了团结的气氛。那法国的公共部门这些重要岗位真的都可以罢工么？

因为法国特别讲究公民的平等权利，所以法律层面绝大部分职业是可以的。罢工权是在1946年宪法序言部分第7段，该宪法并入1958年成文的第五共和国宪法，在法律上被定义为“鉴于支持职业诉求，集体和一致的停工”，集体的意思是只要两个人即可，并不需要是任何工会成员，但如果是全国性质的大罢工，某个公司里面的一个人去单独参与也可以。私营企业员工无需提前通知公司，但一些公共部门，比如交通、能源、医护、教师这样的岗位他们的罢工有额外的法律条款，老师需要提前48小时通知，公共部门工会要提前5天通知，在职员工也要维持一个基本的运行状态，如果有人违反了也会有相应处罚。而交通方面，像巴黎地铁1和14号线现在已经是无人驾驶了，所以在大罢工期间这两条线路是不会受到影响的，只不过人会非常多。另外在岗位者不能以拖慢工作效率、降低工作质量的形式来罢工，比如航班安检人员，一个个打开检查所有登机人员的包裹来阻碍航班，这种行为是不允许的。而国家警察、司法官员、军人、政府对外服务人员、监狱管理局对外服务人员和内政部国家通信网络的雇员没有罢工权。相关的劳动法条也明确表示，参与罢工的员工不应受到惩罚或者歧视，比如减薪或者停止涨薪升职等，雇主也不能雇佣其他人替代罢工员工，但可以让没去罢工的代替罢工者做一些工作，另外私营企业雇主也可以根据参与的小时数来相应减少工资，而公共部门更严格一些以天来计算。但在实际操作中，有些雇主会给员工施压，在罢工之后找一个别的理由对员工进行惩罚。

总体来说法国对人民的罢工限制比其他国家要宽松一些，这是由他们的历史和传统决定的，但同样的，法国政府赋予警察的镇压手段也更多，这个我们在Black Bloc那期有更详细讲述。

下面说一下罢工形式，法语有个词叫grève，囊括了所有罢工类型，从行走、到举牌、或者拒绝加班，比如医院医生，他们没法都参与行走，就会就地举牌、拉横幅、挂海报等示威，这都叫grève，但同时照看病人还会照常进行。除了常见的大规模行走示威外，法国人行动还有两张王牌，一个是封锁，比如对炼油厂的封锁，油无法送到各加油站，市民出行就会瘫痪，之前说过2010年萨科齐养老金改革中12个炼油厂全部停工，51搜油船进不来，迫使法国政府进口燃油创历史新高；另一个杀手锏叫蜗牛，由货运司机和农民来完成，开着货车在马路上非常缓慢的行驶，造成交通大规模拥堵。相比游行示威，这两个手段都是小成本干大事，只需要很少的人，就可以造成巨大瘫痪。

我们知道法国的罢工最主要参与者是公共部门，因为大部分改革都是针对他们的，而养老金改革也没有囊括即将退休的老年人，而是针对中年和青年的未来。但实际上参与罢工的却不只是和自己利益直接相关的人们，也包括了许多私营企业员工，以及不受到波及的老年人。一位年近退休的职工参与罢工时说道，“这和我自己的养老金没有关系，我不会受到影响，但我想为之后的年轻人争取，希望他们得到和我拿到的一样待遇。”所以当一个政策出台，波及的总是一部分人的利益，但这部分人的罢工一定会影响所有人的正常生活，而法国人不会有让少部分人牺牲，大部分人继续正常生活的想法，而相反，其他人愿意保护受到影响的那少部分人，承担不便的生活条件。而有时候这种承担不得不变成忍受。比如1995年大罢工，在全国全部瘫痪的三周时间里，人们为了减少使用汽油共享汽车出行，公交系统停运也迫使人们骑自行车、滑滑板上街，有时候短暂的路程不得不提前两个小时脚程出行。2010年的马赛和2023年的巴黎，千万吨垃圾扔在大街上无人清理，也少有人指摘过垃圾清洁工的不作为，而是默默关上了窗户，等待政府的妥协。这样的情况也严重影响到了法国作为一个旅游大国的形象，但这也从来都不是法国人民考虑的重点。今年3月，53岁的巴西导游Doris Arseguel在带领巴西旅行团的告诉NBC记者说：“在满是垃圾和路障的情况下，很难向游客展示巴黎的美丽，现在完全被掩盖了，变得太多了。”另外一些拜访卢浮宫未果的游客虽然有些懊恼，但是依旧表达出了理解。

*视频 卢浮宫*

无论对于游客还是对于当地生活的百姓，要挺过罢工时期的艰难生活，都需要社会各个部门的协调和支持。比如交通部门主管会根据工会提交的罢工日期，来做好相应的调配工作保持最低运转；航班会给受到影响的乘客一定的补偿；我听了一些播客节目，他们会提示相应的罢工时间段，给出行的人参考；一些网站也会提示人民罢工生活下的几条建议；新媒体时代下很多app也会出相关的功能，比如燃油app显示各加油站汽油情况，地图提供交通状况的社交功能，还有共享汽车、自行车等出台的功能。

四、法国人的工作与生活文化

最后浅聊一下法国人的工作和生活。法国罢工多，除特殊职业外，法定工作一周35小时，午饭时间超过30分钟全球最长，带薪假期30天，而欧盟平均水平是20天，都让法国人给全球都烙下一个懒惰的名声。我们撇开哪些具体的职业其实工作时长比很多国家都高，先看一些法国工作情况的数据。

德国人似乎给人勤劳严谨的印象，但研究表明，过去十年，法国人的工作时长稳步增长，比德国人还高，和英国人差不多。他们的生产效率在全欧洲都是最高的，比英国明显要高，比德国高一点点，当然过去25年的工作效率在提升主要是因为技术自动化的进步，带来的负面问题就是失业率增高。但法国另一个在欧洲最高的数据是过劳，可能是由于法国人的工时短一些，假期多一些，所以他们看似工作时间少，但要在短时间内完成较多的产出，要求法国人的工作强度非常高。有一份报告来自欧洲改善生活和工作条件基金会（Eurofound）在2021年对36个欧洲国家的7万民众进行调查后发现，43％的法国人称他们的工作总是、经常或时有涉及搬运重物等重体力劳动，荷兰的这一比例不到 30％，欧洲为35％，超过57％的受访者认为他们的工作非常劳累和痛苦，德国为43％，欧洲为50％，只有45％受访者认为所获得的报酬与所付出的劳动相符，德国人和欧洲人的这一比例分别为68％和58％。在疫情之后，法国也是在欧洲国家中率先恢复产能到疫情之前水准的国家。另外，法国职场的观念很陈旧，工龄时间、行业资历、业务能力都被看成是成为企业领导的必须，工作流程也通常是从上到下委派指令，员工自主的工作模式远落后于瑞典、英国、美国这些发达国家，这也会使得员工的工作负担加重。

除了法国人的工作效率情况和普遍认知有差别外，另一个值得谈论的是法国人对工作的看法。1960年代，工作对法国人来说非常重要，失业意味着社会性死亡，他们将工作视为自身价值的体现。根据IFOP的调查，1990年60％的受访者还认为工作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但到了今天，这一数字降到24％。工作、努力工作这些曾经被塑造为优良品德的词汇，今天早就不再被这么理解了，法国人不认为工作是一个好的词汇，相反，他们觉得只有退休后的生活才叫生活，友谊、爱情、社区、日落、旅行都只有在退休后才真正开始。这也是为什么法国人的假期多，他们对待假期和生活比其他国家的人都更认真，会把手机关机，彻底远离工作。一个58岁的基金经理在参与巴黎的抗议时说，“我们有能力像美国人一样高效，但不要忘记，生活不仅仅是工作”，他身穿条纹囚服，手拿球和链子，手上还戴着标语牌，上面写着，“工作的囚犯。”他还补充说，“我们相信，生命有一部分时间是去工作的，还有一部分时间要给个人发展。”同时，因为阶层划分在法国不受欢迎，所以社会地位的成功、挣大钱的想法也并不流行，很多想挣钱获得名利的法国人，都会离开法国去美国更自由地发展。

年轻一代人对工作的看法可能就更不一样了。和老一辈很有可能一直在一个职位工作不同，现在的年轻人不仅可能会跳槽，还会横跨不同的行业，这在个体化盛行的时代并不罕见。年轻人也并不像老年人一样觉得退休后才开始生活，而是此刻就更希望对身边的生活有所照顾，比如男性希望参与更多的家庭生活。经合组织显示，目前没有一个国家，哪怕是先进的北欧国家在内，男性比女性承担更多的无偿工作，这就包括了家庭生活的照料。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此次改革动用到了49.3，总统可以绕过立法部门强制立法，许多年轻人之前并不熟悉这些制度，也第一次意识到政府的强势和自己国家的运行制度。第一期提到过左翼领袖梅朗雄竞选总统时提出要建立法国第六共和国，改写宪法和制度，也被很多年轻人讨论。目前法国年轻人的政治支持呈两极化，一部分有非常狂热的极右翼民粹倾向，反对移民，反对全球化，保卫自己的国家和工作；另一部分关心环保、全球变暖、人权问题、贫富差距，这些都将影响到法国人未来的工作和生活方式。所以法国作为人民当家作主的典型国家，之后的走向，下一届政府对社会的改革，年轻一代的选择和行动，都可以是我们关注的重点。

*Video from NowThisNews*

行动评论

最后说一下我的看法。法国养老金行动非常具有代表性，我们可以从历史战役和马克龙的改革结果明显看到强势的政府是如何推行自己的计划，以及全球右倾化的姿态如何影响到普通民众的生活的。我相信包括马克龙政府在内的其他国家，未来很多年还会继续出现类似的变革，普通和低收入人在其中的话语权空间很可能被进一步压缩。在这种压缩变得非常可期的情况下，我们自身能做什么呢？

我觉得至少有两方面可以做，一是对社会行动的看待视角转变。虽然法国人最近几次在养老金改革抗议中可以说都失败了，但近年其他行动包括黄马甲游行、劳动法改革抗议也有成功案例，但我们看待这类事件的时候，通常会高度结论化：人民的成功，威权政府的强势，资本家终将是收割者。但这些都不是足够好的视角，因为这些角度要么非常煽情，要么暗示我们行动空间的有限。如果落实到具体事件中，唯一好的视角是一个能够驱动人行动的视角。其实法国人在这方面给了一个不错的表率，那就是将公民行动看成是社会理性构建的一个环节，它不仅关乎个人的利益得失，更关乎如何构建出一个合理、有效、相互制约的社会制度。在第一期我们就说过，现代国家的基石是理性，是剥除了君王权力的偶像崇拜，我们是在一套有效的规则上建立起来的社会。而有效的规则不是从天而降可以自行更新的，更不是平白无故赠与我们的礼物，总有人会不守规则，或也许只是忘了规则，那每一个在社会中生活的个人，都是补足补全这些社会规则漏洞的参与者。国内舆论最近十年因为移动互联网兴起，可以非常稔熟地说出高考只是生命中的一个小阶段，成功失败都不代表人生全部等等；那我们现在也应该可以同样理解，社会对话、与社会构建有关的行动，任何一方的成和败都是只是一个片段。在法国，马克龙之后还会再针对移民和劳动法改革，法国人民也肯定不会因为最近10多年在养老金改革行动上的受挫，就不再继续行动了，我们不必把它看成是自己的直接受益与否，而是理性国家构建的版图上，人民的行动在权力愈发失衡的世界里是一种对话机制。

第二个可以做的，是自身的行动空间在哪里。可以看见法国人在抗议时候，集体在忍受着非常不舒适的生活，但如果你去看当地和国际媒体报道以及相关视频，下面的高赞评论基本都是支持、赞赏和鼓励。一些在法国生活的中国人会发一些vlog，表示不能理解这样的行动，自己舒坦的生活被打乱了。我想说的是，现代国家强调的个体自由绝对是对冲的，垃圾工有罢工不收垃圾的自由，我有享受生活便捷舒适的自由，但如果你捍卫的真的是人的自由而不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必须要学会忍受他人自由给自己生活和工作带来的不便，而不是认为自己希望获得的某项自由高于他人的自由，也不诉求任何权力机构通过强制行政或立法来将某种自由调试到最高级别。法国政府在这方面所做的，就是维护社会最低级别的运转后，将罢工的自由尽可能多地给到人民。当然我知道这很难，从以赛亚伯林的视角出发，个人主义时代下强调的自由里面，消极自由成分远多于积极自由，也就是我的自由就是你别干扰到我影响到我，至于我能为社会为他人做什么，你也无权评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认为你对自由的理解还远不足以帮助构建一个良好的社会。我们真正需要的，就是要行动更多的积极自由，从忍受他人自由带给自己的不便开始，进一步影响他人展开行动。在今天人们普遍认为糟糕的时代下，个人主义式的独善其身深得人心，仿佛对外一套对己一套就可以从容应对世界了。但我看法完全相反，此刻的我们更应该相互影响，告知、提醒、鼓励彼此做能做的，该做的。展开行动后我们才会发现，具体实践中的行动空间会远比我们阅读到的无奈要大得多。

好，这里是行动行动，我是乌鸦。如果你也有任何希望了解的行动，欢迎留言，我们下期见。

【另】关于该项目的运营维持我是个独立创作者，除了本号外，我也是从事艺术创作，过去十年以影像、行为、表演、文本、社会实践等方式创作。因题材原因，此类项目难以获取商业价值，也不想被算法和系统笼罩，故在粉丝资助平台设立账号，希望获得你的支持。希望也借此证明，创作者可以独立自由创作。详情请点击爱发电/Patreon同名搜索支持。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