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法国大罢工系列（一）人民主权国家 总统为何强行立法 | 人权行动 003

以下为视频文字稿

法国2023养老金罢工从1月19日开始，3月中旬爆发，一直持续到了5月8日。强势的马克龙没有被这次史上最大的罢工吓退，还是通过了养老金改革法案。有消息说，6月6日，法国工会会集合发起下一轮行动。在此之前，我们来整理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尽可能短的篇幅，把和养老金罢工有关的背景、成因、历史及此次罢工行动讲清楚。

大家好，这里是行动行动，我是乌鸦。

可能很多人已经知道了，法国总统这次动用的是宪法49.3条款，绕过立法机构直接通过养老金改革，激起民愤。那这期作为2023法国大罢工系列的第一期，我们首先从背景入手，回答三个问题：1. 法国人民凭什么这么刚？ 2. 行政权的总统凭什么可以直接立法？ 3. 为什么要启用49.3才能修改养老金？

一、法国人民凭什么这么刚？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退一步，对比几个我们熟知的国家政治体系，看一下人民和国家的关系是什么。

现代国家大部分去掉了神权和君权，国家治理的基础是理性，要把利益和价值给说圆了。在这个基础上，每个国家都要解释三件事：国家属于谁？国家由谁来治理？这两拨人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大多数国家主权都属于人民，比如咱自己，人民是当家作主的，但咱不会管理怎么做主？所以由共产党来领导治理。那凭什么由他们呢？因为我们这样的人民认可了他们，选择了他们来治理。党代表人民，代表国家，同时也是国家的治理者。

但比如英国就不一样，理性上英国的确属于人民，但形式上其实属于皇室。无论谁来治理，谁居住在这里，名义上都是陛下的臣民。但治理国家的却不是皇室，而是议会，由好几百人组成，分为上下议院，也就是我们时常在电视上看见的一大群人吵架，而首相是议会里面推选出来的领导者。

英国皇室虽然不参与治国，但国家形式上属于他们，所以还得参与一些重要的治国仪式，比如主持一下新的议会开幕、象征性批准法律、给新选出的首相加冕。非常关键的是，首相每周都要向皇室私下汇报工作。皇室在这样的制度里就超然出去了，成了纯粹的国家象征，强势如丘吉尔，也不会梦想成为国家领袖，只是专注具体治国工作。那国家由皇室代表，管理属于议会，人民怎么参与国事呢？人民是通过投票选择议会里的下议院成员来代表他们，没资格参与别的投票，除非由议会决定发起全民公投，比如脱欧事件中议会就被诟病太怂了，自己不做决定，把选择交给人民。

然后再简单说一下美国。18世纪，美国还是英国的殖民地，冲突爆发以后，美国想要独立出去，不再效忠英国皇室。他们找到的建国根基也是人民，认为上帝赋予的人权得由国家政府来保护。独立宣言里写到：治人者的权利来自被治者的同意。所以是人民赋予了政府权力管理自己，总统就是治人团队里的最高执行者。因为没有皇室了，所以代表国家的人是总统，代表治理者的也是总统。那人民怎么参与呢？和英国一样，可以通过直接选择立法者（国会）来参与政治，但比英国多的是美国人还可以投票选行政部门的总统、州长等。但值得注意的是，美国治国基本原则，“人民作为政治权力基础”，不是人民自己决定的，而是由政治家们草写的，获取了人民的支持。

这和法国人民扮演政治体制颠覆者的角色有很大区别。今天人民在几乎所有国家中都扮演很重要的治国基础，最早其实就是法国开创的。中世纪法国主要是由皇室、贵族、教士阶级统治，位高权重。后来出现了资产阶级，有钱但没地位。而真正的主流是没钱没地位的人民，叫第三阶级。但阶级是无法跨越的，法国贵族、教士又不像英国那样有很强的能力参与治国，他们基本就是社会蛀虫，占用社会资源。所以人民联合资产阶级，爆发法国大革命，推翻贵族，断头路易十六。

我们很熟悉的法国大革命口号叫自由、平等、博爱，但自由和平等明显是对冲的，比如贵族有想维护自己资源的自由，人民有想重新分配资源的自由，怎么办？所以有些学者指出，平等的续位其实是最高的，是法国人民最强烈向往的。大革命之后，皇权和贵族都不存在了，人民的概念被驾到了一个高位，需要人民直接管理国家，但其实人民是没有经验的。管理国家需要一个实体机构，法国人民也选择了立法，投票决定立法机构（议会）来管理国家。之后两百年的法国，人民选择议会立法者这个事儿一直没有变，变的主要是在行政权，以及人民和行政权的关系。

将平等放在社会构建的基础逻辑之首，必定要不断抗争和努力。尤其是贫富差距拉大、全球一体化、价值观极化的今天，对平等的获取，就要付出更大的努力。而今年的养老金抗议，法国民调机构IFOP就显示，很多人认为改革养老金真正的问题是它的不平等。而诉求平等，重建公正至关重要，回头我们细说。

从人民参与政治的合理性来看，英美都是缓步发展来的，英国人民比较传统，讲究历史权力，祖先拥有过的权力我也要拥有，这也是为什么皇权贵族一直没被取消，慢慢制衡出了现代政治；美国政客提出上帝赋予人权，建立共和国是为了保卫每个人的天赋人权，人民在政治面前具有平等、自由地位。所以英美的人民在政治变革中，主要是支持者的角色。而现代法国是人民的崛起直接获得地位，它的形而上理念浓重，平等作为抽象概念优先级很高。世界上大部分国家也都没有像英美那样在二战前就稳定了政治结构，反而是像法国那样的后发制政。

据说法国每年的抗议游行次数高达1000次。不同的数据都显示，法国人民参与游行的次数和人数占比都是名列前茅的。所以看到这里，我们大概可以知道为什么法国被称作革命老区，人民的强硬来自哪里了。

二、行政权的总统凭什么可以直接立法？

可能很多人都知道，49.3法案有冲击民主的危险。但我们总说西方有三权分立相互制衡，为什么行政部门可以立法呢？

三权分立是由法国学者孟德斯鸠著作《论法的精神》里提出的，将立法、司法、行政权独立分开，相互制约。不同国家的历史进程，就是在这三者之间摇摆。但三权分立不是唯一的平衡权力的方法，比如英国就不是三权分立，它采用的体制叫议会制，司法并不属于政治体制，议会负责立法和行政，在议会内部制衡。美国的体制叫总统制，是为数不多三权非常均衡的国家，所以相对它的效率比较低，有学者认为这是最弱的民主体制。

根据苏州大学副教授徐小亮的说法，孟德斯鸠提出三权分立时，不是为了相互制约，那是美国人理解实践后的版本，孟德斯鸠主要是为了抑制司法权。因为在中世纪，法国的司法权过于强大，国王将立法司法集中一体。法国大革命中人民攻占的巴士底狱实际上没什么重要囚犯，但它是革命象征，因为巴士底狱代表的就是君主专制、不公正司法和政治迫害。所以在法国的政体中，司法是早就要被解决的问题。

今天的法国，全称是法兰西第五共和国，是大革命后短短200多年第五个版本的共和国了，期间还经历了几次帝国和君主制。如此动荡的近代，主要就是在解决剩下的立法和行政平衡问题，不是早期行政权过于强大，就是中期行政权过小成了虚位。现在的德国因为曾经纳粹希特勒大权独揽，所以后来制宪要限制行政权，注重立法。而法国在戴高乐20世纪50年代再次掌权，要解决相反的问题，也就是法国第三、第四共和国行政部门受制于立法机构、行政能力过于孱弱的问题，他确立了第五共和国目前的体制：半总统制，也有叫总统专权体制。

法国总统由人民选举产生，与立法机构一道代表人民。但为什么叫半总统，因为戴高乐的目标，是让总统成为共和国的保卫者，而不仅是行政者，总统并不代表立法、司法、行政任何一个部门，而是超越三者，比如几个比较特别的技能：立法方面他修改宪法、解散下议院、紧急状态下发布法令，这些技能别的国家总统一般没有；行政方面可以任命总理，这样总理可以是他自己人，他们一同协商事务，比如这次养老金法案改革；司法层面他可以任命司法系统内重要职务。当然，这些技能有一些也不是专属的，会收到制约。

但总体来说，都使得法国的总统成了欧洲权力最大的总统。在这个体制下，总统代表国家，而他委任的总理则是行政部门负责人。我们可以说，法国之所以有这样的体制，和它的近代历史上孱弱的执行部门有着很大关系。但这部宪法比较稳定地度过了七十年后，是否还是和之前那样有效，是一个很大的疑问。

目前法国议会内的最大反对党左翼领袖梅朗雄，参与过三次总统竞选的他，形容法国目前的政治结构是总统君主制，直指行政权过大的要害。在2017年的第二次竞选宣言时提到要建立法国第六共和国，新的宪法要有巨大变革。当然梅朗雄的理念都是比较激进的，后两次竞选中也都输给了马克龙。

三、为什么要启用49.3才能修改养老金？

法国行政权之强，其中之一就体现在了49.3法案。它纸面上和总统无关，而是总理可以省去立法机构的辩论磋商，绕过投票，直接生效成为法律。由于马克龙2022年任命的总理博尔内也是马克龙自己发起的党派复兴党成员，所以实际在治理上，当总统总理来自一个党派，就可以把总理看成是总统的副手。所以我们说马克龙是真正的行政首脑，主推使用这次49.3法案来改养老金。

这项法案被法国国际广播电台称为“立法核武器”，因为这是一条动摇民主根基的法案，有着很强的威权性质。政府使用它是为了让自己的行政纲领强行执行，很可能失去人民的信任。自从2008年宪法修改后规定，这项法案只能一年用一次，但如果是有关国家和社保预算的事宜，可以无限动用。

2006年，还没当上法国总统的奥朗德说，49.3法案是野蛮的凶残的，是对民主的否认。但转眼当他成了总统，他就让自己的总理动用49.3，还说“如果一个政府不再拥有这种武器，就意味着它不能再执行它选择的政策”。从这里我们又一次可以看出，法国行政系统的强势。

那为什么马克龙要启用49.3法案才可以修改养老金法案呢？好好磋商不行么？不行，这涉及到了法国目前的政治局势。

西方国家一般都是好几个党竞选执政，不仅有三权相呼制衡，也可以通过不同党派相互制衡，避免大权独揽。法国是个多党制政体，在2017年马克龙上台以前，基本是两党轮流执政格局，中左派社会党带着一些小党，以及中右派共和党等。2017年，毫无从政经验的马克龙突然杀出，天时地利人和下，他以66%对34%的优势战胜了竞争对手勒庞，创造了奇迹。马克龙之所以能胜出就在于他的政治主张，“不左不右，既左也右”的理念口号，迎合了不少法国民众对多年来法国传统左右党派轮流执政长期对立的失望情绪，也将法国政坛洗牌，将传统左右大党边缘化。2017年他当选总统后不久，按照流程立法机构也重新选举，他所在的党派复兴党大获全胜，577席里面占据了350席。在西方国家政治体制中，占据一半以上席位意味着在议会中有着较大影响力。立法机构议会和行政部门都是自己人，马克龙在他的第一个任期的开始雄心勃勃。

但在他的第一个五年执政中，他开始逐渐右倾，推行亲商政策、削弱社会福利，还采用极右翼关于需要遏制伊斯兰极端主义这样的策略。也经历了不少危机，包括2018年因油价而起的黄马甲游行，以及2019年第一次养老金改革抗议。马克龙逐渐被称为富人的总统。

牛津大学专门研究法国历史的历史学家Sudhir Hazareesingh在英国《金融时报》上写道：“马克龙的法国，最贫穷的5%的人购买力已经下降，而最富有的人变得更加富有。”巴黎高等商学院法学教授兼政治评论员阿尔贝托·阿莱曼诺 (Alberto Alemanno) 表示，“法国一觉醒来是一个比 2017 年更加分裂的国家，城市与农村，年轻人与老年人，科技与民粹主义者，世俗与宗教，富裕与低收入。”

在这样的情况下，马克龙来到了5年后的2022年4月大选。虽然他成为了法国近20年第一个连任的总统，但主要原因是法国人更不想支持他的老对手勒庞，这是一个和她爹一起共同输掉了8次总统竞选的极右翼政党家族，反穆斯林反欧盟，甚至可能危及北约在乌克兰战争中的团结。2022年大选选民投票率低于50%，弃票严重。马克龙的选票比率也比5年前降低了，历史学家Hazareesingh指出，39%的富裕选民在第一轮总统选举中支持马克龙，而低收入选民压倒性地支持勒庞和极左翼候选人梅朗雄。

总统选举后紧接着是议会大选，他所在的政党联盟没能占据过半席位，获得了245席，而梅朗雄率领的左翼联盟获得131席，勒庞的极右翼也惊人的获得了89席，而传统的右翼共和党获得了61席，左中右三分天下。这是1988年以来法国议会第一次没有出现过半数的政党，也是1958年第五共和国创建以来相对多数政党最小的多数。被看作是马克龙的巨大挫败。

不仅政府内部马克龙失去了影响力，民调也显示法国人民对马克龙的支持在降低，相比五年前刚当选时候的支持率一度达到66%，2023年3月份的反对率居然高达70%。也就是在这样的失势的情况下，马克龙政府为了能确保自己的行政计划得到实施，必须启用了49.3法案。

从1958年第五共和国成立至今，到2023年3月16日这项法案已经被使用过整整100次了。马克龙在第一次任期的时候只用了一次，在2020年2月，就是修改养老金法案，后来因为新冠延期执行了。而2022年6月他再次当选后，总理博尔内已经使用了11次。有的议员曾经说道，不管我去不去开会，最后反正都是49.3。

但这个法案并不是行政的必胜法门，唯一可以阻止法案落地的方法是直接推翻由总理领衔的政府。由立法机构中的下议院发起不信任投票动议，投票过半数，即可推翻政府，该法令无效，不信任动议必须由在席议员投票，不可以弃权。民调显示，2/3的法国人希望不信任动议通过。但在第五共和国治下，历史上只发生过一次成功的不信任投票动议，还不是因为49.3引起的。而这次也不例外，3月16日总理动用49.3，四天后的两次不信任动议都未能通过，其中第一次的票数非常接近，只差九票就可以推翻政府。次日总理博尔内发Twitter说：“我们即将结束这项对我们国家至关重要的改革的民主进程。我以谦卑和认真的态度承担起我和我的政府的责任。”引起其他政治家的抨击。4月15日马克龙签署法令生效。值得注意的是，因为法国总统已经超然于三权分立之外，所谓的推翻政府指的是推翻行政部门的总理及其他大臣，不包括法国总统。他可以新任命一个总理，再由新总理聘用新的其他大臣。或者马克龙不想让政府解散，可以反过来使用总统技能，先解散议会，但这招很可能会让本就处在信任危机的马克龙的治国更加困难。

说到这里应该比较清楚了。革命老区的法国人民之所以凶悍是有历史传承和治国根基的，法国总统的强势也来源于历史变革，是有意为之的强行政体系。这波史上最强养老金罢工冲突，不仅针对这项改革本身，也牵扯到了法国的民主和治国系统。

这里是行动行动，我是乌鸦。下一期我们会继续把养老金改革到底是怎么回事，历史上又因此发生了什么样的社会行动展开讲讲。如果你觉得还有问题没有讲清楚，欢迎留言。我们下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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