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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让你追我。

父女城市漫游记 03 | 想象的旅程

前两周女儿流感,出门上学都不便。最近又传染给了同住的妈妈和姥姥,又加一层不便。本想着天暖和点儿了,带她出去漫走一下,看来又要推迟了。

女儿不在的日子,我一忙起来就昼夜颠倒。今夜躺在床上困意来袭,但却无法入眠。想着,明日要不索性我独自一人上路,想象着她在我身边出去漫游,也是一种同行。愈想着就愈觉得应该睡着,不然这股劲道怕是留不到明天。可每次心里揣着事儿,就更难入睡。索性,在夜深人静,猫狗虫鸟都不省人事的当口,我全凭想象完成这次旅程。

这次不打算带上手机了,全凭感觉,兜里放上交通卡,再拿上两张现金以防万一。我时常给自己这样的叮嘱,减少看手机,减少把注意力盯在这个吃人的小屏幕上,但也时常身子不听使唤就被吸了进去,随后又不停自责。但现在,我绝对可以,在这想象的旅程中我无所不能。

出门左拐还是右转总是一个难题,我曾提出过要不设定一个行进规则,遇到绿灯就直行,遇到红灯就右拐,直至走到死路为止,任凭被牵引着走,只顾脚下的路,眼前的景,放下那犹豫不定。女儿不答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答应,总感觉这应该是个有趣的过程,但也有很可能只是在原地打转,可打打转也应是一种被接受的常态。

那我猜,她应该会选择左拐。这是一条通向主干道的选择,更宽的路、更多的车、更多的人。我们走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她拖在后面,断断续续地走着。以前接她回家的日子,也总是这样,有时赶路,招惹我烦,我便埋冤她慢。但后来想想,她一个一米的小人,要跟上我的速度得迈上两步。于是,我习得了一种方法,用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稳步前行,偶尔看一下拖在身后的她,只要还在视野范围内,就保持着这个速度。没一会儿,她就着急跑上来,拉着我的手。问她为什么这么慢,总是有千奇百怪的理由,可此刻我却一个都不记得了。

她喜欢拉着手,我却有时候嫌手腕被扯着疼。我们找到一个折中的方案,我只给她一根手指,这样符合她手掌大小,我也还算顺劲儿。我清楚得记得我小时候是不喜欢拉手的,尤其是幼儿园的时候。我矮,通常都是我妈要拽着我的手保障我的安全,这样我就有手臂被垂钓的感觉。走会儿,肩臂都酸,一有机会我就把手抽走,然后我妈又要拉起来。想到此处,我问女儿,你不觉得手举着累吗?她跟我争辩起来,为什么累呢?我不觉得手举太高啊?诸如种种,她总有话可说道。

要不今天就不坐车了吧,我们全程靠脚,能走多远是多远。我突发奇想。她不大乐意,总好像出得远一些才算是一趟值得的旅程。但没关系,今天我能赋予她最大的能量。我劝劝她,我们先走走,走到走不动了,再行车继续。她这才勉强答应。

这点有些像我,我小时候也贪玩儿,不只想尽可能晚点回家,还要尽可能拖延睡觉。总觉得睡觉耽误了我的玩耍,如果第二天起来发现前一晚没有做梦,我会多一层失落。因为在梦里,我也时常能有精彩的体验。但最近几年我才发现,我对游玩其实是没有兴趣的,远或近都差不太多,我自在其中能摆弄出些什么倒是吸引我的。但这种偏好,一个小孩子怎么能理解呢?即便是很多成人,未也能明白。

我们在一处红灯前停下,周围三三两两的人和双轮车也减缓了速度,但同时也都跃跃欲试着,磨磨蹭蹭到人行道或车行道中间,随时等待着启动超越几个身位。一张粉色的纸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女儿也看见了。它在横向飞驰的车轮间飘忽着,偶尔被碾,又偶尔顺着惯性飘起。在我们绿灯变换前,它准确的落在了我们道的中央。女儿没我敏感,她看了两眼就挪走了视线。可我意识到,那好像是张钱,按照颜色推测,是个大面值的。步履匆匆的人们,似乎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这个场景有点科幻,仿佛一下跃进了百年后的生活,要么是钱早已改变了设计,又或者是钱不再被印刷。我们随着灯的指示缓步前行,过马路的时候,女儿总会小心一点,跟着我很紧。我说,那到底是不是钱?她学我说话的声调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不知道。然后又高声叫道,谁会把钱扔掉呢?!我没管她,说道,如果是,咱们捡还是不捡呢?

小时候我也曾遇到过这样的场景,和班里同学在路上走。地上几个硬币散落着,我们毫不犹豫地捡起来,本以为是大家均分或者一起买点什么,但其中一个小子居然说自己先看见,自己捡的多,所以都归自己。那张牙舞爪的劲头,至今我还记得。真是令人费解,为何有些人从小就流露出不一般的品质。

大概还差20米的时候,一辆闯着红灯呼啸而过的小电驴莫名从斜侧杀出,卷着粉钞,出了我们的行道。我嗔道,次奥。绿灯开始闪烁,粉钞在远处的地上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我望了望周围,指使女儿快速跑过去看看,一边看着车。女儿在路中间停下战战兢兢靠近,横向的车开始缓慢启动。我喊道,快点。她弯腰,只用指尖捡起来,像是怕脏了自己的手。我又一次催促道。她抬头,喊了一句,只有半张,然后甩在了地上。我没管钱,跑去把她接了回来。对面的车已经滴滴个不停,只消让他们多等个半秒,他们就急不可耐。我抬手示意让他们都慢些,护着女儿快速过了马路。

女儿说,吓死我了。我俩哈哈一笑。我说,没事儿,过马路记得挥手,他们就会给你让道。女儿说,我不敢呀。这个不敢说得可真是令人无奈啊,我想,要是此刻一个孩子或者老人在路中间掉了东西,折返回去捡,会有人给他们让道吗?小时候,我听大人形容这些着急摁喇叭的人,是赶投胎的。那时候不明就里,现在觉得这说法可真有意思。真希望他们下辈子可以投胎不开车。

在北京过马路总是一个让我上火的事情,汽车不让自行车,自行车不让行人,像极了这个快速扩张社会秩序,除了让自己变得更彪悍一些,更适合竞争一些,别无他法。记得有一次,看见一个老头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伴,因为过马路太慢,被迫卡在路中央,目送着一辆辆车在他们面前呼啸而过。终于有一辆高头大马的皮卡停了下来让老人先过,可老人却挥了挥手,示意让车先走。弱者让强者,这是怎样的构成?弱和强,到底在一个社会中该如何相处,该如何给女儿解释,也总是我的困扰。

想着出神了,突然意识到刚才那粉钞还没下落呢。我回头看了看,早已不知去向。问女儿,你刚才只看了半张?她说,是。我问你怎么确定不是叠起来了呢?她想了想,应该没有吧,我觉得好像是半张。你认识钱长什么样吗?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好像挺关键的。她笑说,认识呀,虽然我说不清上面都是谁,但钱我还是认识的。但我也在想,他们这个时代的孩子,如果没有对现钞的概念,那也就不太会有捡到钱那种喜悦和纠结感了吧。小时候那句歌词“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也成了一句上古时代的美谈,估计该改成“我在群里边,抢到一分钱,把它交给余额宝钱生钱”。

就这么走着,恍恍惚惚晃晃悠悠,烈日当头,晒会儿太阳,好不自在。要是能在一个乡野田间,或者微风拂面的海边,那岂不是更好。天气一定不能太热,热了出汗;也不能太冷,冷了打颤。可这样的要求有点多了,即便是对于想象,也都过于贪了。可我相信,女儿一定是希望如此的,她还不懂克制自己的意义。那没事,今天是可以宠坏一次彼此的绝佳机会。她喜欢海,我们一会儿就去,等她再走累一些。

她突然问我,你知道曹操的望梅止渴吗?嘿,你怎么知道的,我反问道。我猜,这又是她从iPad游戏主播那里看的,是我反对的东西,里面儿戏化地改编三国,她很清楚我不喜欢,于是也不答话,继续给我讲里面的故事。有时我也在想,让她看就看吧,她不在身边的日子我也干涉不了,回头有机会从三国小人书里挑选这段给她读就是了,「许褚裸衣战马超」就是这么了解到的。我们讨论着这故事,问女儿呢,她说这是曹操为了鼓励部下的奖赏。看来她是没有太理解梅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不过我似乎也没怎么吃过,可能有过几次,因为我想着我就流口水了,但她毫无反应。我用柠檬给她替代表述,她这才明白。

她说自己和曹操的士兵一样累了。我大笑,这才走到哪?我不知道是小孩子都这样,还是女儿特别不爱走路,反正印象里,年纪小一些的时候,总是要我抱着。我累,抱不动,我们就在路上争执、吵闹、耗着。记得她四五岁有一回冬天,走在路上冷得打颤,说实在走不动了,扑通坐在路边的花坛旁,嗷嗷大哭。本来心烦气躁的我,瞬间不恼了,觉得有趣,拍了张照片。也不知道她长大看到我给她小时候净留一些糗照,会不愉悦呢,还是也会觉得是一些有趣的片段。想起网上常有人争论关于给孩子拍照,在网络上晒娃,到底是把孩子工具化了还是真心爱孩子,总觉得这种讨论愚钝,类似让孩子学琴到底是父母的意志还是孩子的自由,把一个复杂的事件归入两极比对。不止处在于网络之间,生活也是如是,粗暴的归结倒逼一个人做选择,总是自有目的在其中。

...

随她坐在沙滩上,此刻的温凉的海水拍打在我们的脚面,细沙从指缝间爬上又滚下,来来回回,不亦乐乎。女儿对细节很着迷,被海水冲了几次的脚指甲里留下了些许沙泥,她执意要抠去,又被新的海水把手指甲里也弄上了。我在一旁看着有趣,拿了个桶瓢了一盆水,轻轻从她后脖子里浇入。她嗷叫了一声,抢过桶,也瓢了盆水追着我要报复。我知道,不能跑太快,不能跑太远,不然她要输得生气。在不远处,我停下,边倒着走边挥舞着手,让她饶我一命。她才不呢,拉着我的裤子让我蹲下,非往我头上浇不可。那就浇吧,然后她呵呵满意地走开了。

我俩半湿着身,找了个大太阳下晒着。看着远处的帆船驶入视野,又远离;看着近处的狗对着主人狂吠,又撒欢跑开;看着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沙滩上撒野捣乱。我说,你要不要和他们去玩儿会儿。女儿依偎过来,说,不敢,你陪我去。她总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是“不敢”的,但我也分明见过她和陌生孩子打成一片,振振有词的样子。用她的话说,都是他们找她。外向还是内向,在她身上真是同时清晰可见,我总是怀疑这些词汇的,到底为什么人们要这么笼统地描述自己。维特根斯坦说,事物没有本质,全在语言游戏内部,词汇的意义只在于人的目的。那人对自己进行此般描述的目的,又为何呢?就这个问题,我能想上一下午,直到太阳把我晒困。

我陪着她去找那几个小孩儿,他们似乎也是害羞的类型,期待着对面的陌生人先主动示好。那这是正意味着,需要我来做这个桥梁吗?我感到略微有些诧异,拍了拍躲在我身后的女儿的背,她还是不动声色,抬头看看我又看看小朋友们。我会困扰自己这个桥梁的身份,有时会告诉女儿我只能陪伴她,但不能替她说,似乎在强调一种支持,但又在鼓励她的成长。可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意义在何处。今天我打算做一个桥梁,让他们连接上,这样我好去休息。

我目送着他们跑远,又听着海浪里传来的孩子们的嘻叫,难得享受着自己的独处同时又有孩子在伴的时刻。

在海滩上,有一个好处,人是不怕被弄脏的,至少在那一刻这些都置之度外。还有另一个大好处,这是一个无限的空间,可以尽情地延展自己的轨迹,不会因为突然凸起的山石改变方向,也不会因为红绿灯的阻碍,要停顿或加速。沙滩是绵延的,海面是无尽的,可以说,这里是自由的。想到这里,我决定以后多带女儿去海边,一定要弄脏自己,一定要玩得尽兴。

我是个对分别有着异样情绪的人,任何的分别,总是会带有一丝惆怅。小时候,和爸妈和他们的朋友出去旅行,会对叔叔阿姨恋恋不舍;二伯回国,多住了些日子,分离时我会哭着打电话要和他说声再见。长大后,发现其他人不是这样,又或者没让我知道,我也就慢慢学会了将这种爆破情绪舒缓些留给自己,情转化为思。跟女儿也是一样,我们每周都会相见,体会那种小别重逢的尴尬,又每周都会分离,感受一遍突如其来又不恰当的安宁。有时候我在想,对比绝大部分的家长,孩子在羽翼丰满后离巢的失落,我是不是会轻松许多。可这么想来,反而鼻头一酸。

在这沙滩上,我枕着海水,盖着阳光,没有任何纷扰纠缠,偶尔看一下她和伙伴们的嬉笑玩耍,她也偶然路过一下在我将睡未睡之际叫醒我。我从钱包里拿出点零钱给她,让她得空去买俩椰子喝,女儿接过钱又迅速跑开。这日子实在是舒服得不愿意回去呀。

可真是见鬼,所有的出行,都要有归途,明明是两段相同的路程,但配着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心情。曾经流行过说走就走的旅行,仿佛那真的可以是生活一样。从这个角度想,有计划规程的出发,永远不过是旅行,甚至只是旅游,归才是那个最终目的。可我想要一段旅程,带上小家伙一起,没有最终目的地的旅程。

今夜就可以实现,吧。我想着。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必须创作寓言 —— 弗朗西斯·埃利斯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希望有一天只通过文字创作就能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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