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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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字中感受生活意義的文字創作者,最喜歡在居酒屋、熱炒店跟朋友喝酒卡唬爛。得過幾個獎,出版與發表長篇小說十餘本,短篇小說及散文、新詩兩百餘篇散見各報章雜誌。很常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能力繼續寫下去,但我寫故我在,我在故我寫。

[短篇小說]《桂花魂》(完)

翌日他睡到日上三竿才懶懶爬起來,盥洗後便背著相機上街。

「嘿,年輕人,準備上哪拍照去?」

東帝大老爺子喚住他的步伐,他回道:「只是想到處走走晃晃。」

「看你一副心事重重,不如向我這老頭說說?」

「不,是您多心了。」

「嘛,也是也是,你這樣的年輕人怎肯跟老頭坦開心懷呢?哈哈哈。」

「不是這樣的,老先生您--」

「別急,這樣吧,不如進天后廟裡求根籤,也許能稍解你心中疑惑也說不定 。」

老爺子盛情難卻,是岸只得跟著他去做做樣子,看著籤筒裡搖出籤來,但 是岸的心裡卻亂糟糟並沒有照老爺子說的專心想想問的事情。

「出來了,是這籤。」老爺子替他拉開籤詩。


於今此景正當時, 看看欲吐百花魁。 可歎春色總不到, 一洒清吉脫塵埃。


是岸雖看不懂這首詩得意思,但隱約感覺一股不好的意味。

「嘖嘖,這籤……」

「怎麼了?」是岸從老爺子的表情判斷,這詩的涵義肯定不太好,不過他不信臺灣的神,其結果如何都只是個參考。但是岸沒想到這東帝大出身的老爺子對卜噬之說這麼有興趣。

老爺子搖搖頭,「也不全然懂,我替你問問廟公。」

兩人走到廟公案前,將籤詩遞過去,那人誠敬接過,他深鎖眉頭。從他們倆的反應看來,是岸心知這是下籤。

廟公張開欲言,忽然外頭一陣騷動,有人在大聲吆喝。幾個警察衝進來,要所有人趕緊離去。

「空襲!美國飛機空襲!」

緊接著廣播便響起警報,這下所有人才反應過來,爭先恐後的逃到防空洞去。街上亂哄哄,到處都是奔跑的人,是岸往上看去,果然看見美軍的轟炸機呼嘯而過。

「皇軍的飛機呢?怎麼一架也沒看見……」是岸忖道。

後邊的警察將民眾趕向防空洞,是岸也只能跟著人群走。

「大家在裡面躲好,皇軍很快就會擊落那些美國佬!」警察精神喊話,試圖安撫民眾。

但外頭已經傳來爆炸聲,似春雷轟炸繁華的大街,有些婦女跟小孩忍不住嚇都嚎啕大哭起來,警察也管不住他們的哭聲。

美軍轟炸機像烏雲一樣盤踞天空,有那麼一刻是岸覺得這一切都將終結。

「別哭了,很快就會過去的。」受怕的母親安慰強褓裡的孩子,但轟炸聲掀起他們更大的哭潮。

看到這幕,是岸想起了綏甯,她不知道有沒有跟著去逃難。他們家族財大勢大,一定早就在什麼安全的地方躲著吧。

「妳沒事吧,綏甯……」是岸暗自叨唸著。

「大哥!」

「綏甯!」是岸驚訝地往四周顧盼,但沒看見她。

是岸奮力推開人群,往洞口走去。

「現在不能出去!」警察攔住他。

「我要回去拿東西,那對我很重要。」

「沒什麼比你的命還重要。回去!」

「我是須根是岸,讓我出去。」他拿出陸軍給他的軍階證明,這張證明等同於大佐。

「是!」警察立刻恭敬地送他出去。但他們實在不懂他要去做什麼。

是岸拔腿狂奔,避開火海往綏甯的家去,一架轟炸機從他頭上飛過,擲下炸彈。幾個瞬息後,是岸背後的街道燒如煉獄。是岸一路沒有喘息跑到綏甯家門口,他衝進去搜索每個房間。

「綏甯!綏甯妳在嗎?」

但他不知道綏甯的房間在哪,而府裡上上下下連個狗影也沒見到,是岸只能想他們都安全的避難去了。

「大哥!」

綏甯的聲音又響起,是岸焦急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大廳。他又往自己的房間衝去。

「妳沒事吧?綏甯。」

是岸扯著喉嚨大吼,迴盪在碩大的宅院。儘管到處濃煙瀰漫,美軍轟炸機也尚未撤離,但此時此刻是岸卻只掛心綏甯,怕她在躲在某個地方哭泣。

「喂!」

煙霧背後出現身影,是岸趕緊拔腿狂奔,但那是一名警察,他喊道:「小兄弟,快去避難吧,這裡已經沒人了!」

警察拉著是岸的手,一路朝防空洞去,是岸這才想到那個大家族怎麼可能撂下綏甯。但他的心裡卻很不安,彷彿綏甯還待在宅院裡沒走。

這場空襲讓臺南州多處遭炸毀,街上到處能看見重建的景象。空襲兩天後,是岸也準備要向這家族告別,明日一早他就要去高雄港,搭上比叡號航向南洋。這天夜裡這家子舉辦豐盛的酒宴做餞別,席間卻見不到綏甯,兩日了,綏甯一直沒有出現在他面前。但他曾經答應過綏甯,絕不向任何人提起她的事。不過宴會上除侍女外也沒見到任何女人。可能是為躲避空襲,已先行將女人疏散到安全處。

酒過數巡,是岸暈沉沉的走向房裡,所有東西都已收拾乾淨,房間就像他第一天來那樣簡潔乾淨。

他躺在榻榻米上,皎潔的月光帶來了綏甯。

「大哥,你明日要走了嗎?」

「是啊,原來妳還沒離開,這兩日妳去哪了,怎麼都沒來找我?」

「我是離不開這裡的。帶我出去走走好不好,大哥。」綏甯語氣發顫,似乎還未擺脫空襲的恐懼。

「頭好疼啊……綏甯,妳想去那兒走?」是岸用指頭按著太陽穴。

「不知道,哪裡都行。」

夜裡進行燈火管制,警察加強巡街,實際上也沒什麼地方好去。

「我帶妳去河邊,看螢火蟲。」醉意尚未散去,是岸打了酒嗝,「外頭有些涼意,妳去披件衣服,別受風感冒了。」

「我不怕冷的。大哥,我們快走吧,天很快就會亮了。」

於是是岸帶著綏甯偷偷跑出去,一路循著月色來到河邊。夜風微寒,水面刮起一股寒意,綏甯伸展身體,宛若擁抱星羅棋布的夜空。上弦月落得很低,似乎一伸手就能觸摸。

綏甯坐在草地上,凝望漆黑河水泠泠流動。

「還是披著吧,女孩子身體薄,要多加注意才好。」是岸將外套脫下來,溫柔披在綏甯身上。

「大哥,你真的要去南洋嗎?」

「是啊。」

「不要去好不好,求你不要去。」綏甯站起來,猛然抱住是岸,「不要去!去了你就再也回不來了!」

「什麼?妳--」是岸不知所措,他感覺到綏甯緊緊抓住他的衣服。

「大哥是個好人,我想要大哥活下來。」說著,兩行清淚滾滾而出,沾濕是岸的衣裳。

「別這樣……我會好好活著的,等我回來再帶妳到處遊歷,好不好?」

綏甯向後退幾步,從袖口拿出一個護身符,那符飄逸著濃濃的桂花香,「你將它掛上。」

「這妳去哪裡求的?」

「快掛上!大哥,求你了。」淚痕未乾的綏甯以強硬態度說道。

這個情景讓是岸忍不住想笑,但綏甯卻十分認真,他只好乖乖掛上。

「妳好像很愛桂花呢,等桂花開時,我們再一起賞花吧。」

「這樣就好了。大哥,你會平安無事的。」綏甯破涕為笑,一抹笑靨連星海的光也比擬不上。

水流汩汩,似是岸心裡的波動,驚破他滿身濃醉。

「此別之後,怕是沒機會見到大哥了……」綏甯眼眶噙淚,卻又極力不想讓這些情緒渲洩。

是岸輕輕抱住她,讓她身子裡的悲愁全埋進自己胸膛。綏甯的身子比他想的還單薄,懷中脆弱的人兒怎麼也無法與嬉鬧的面容做聯想。

「雖然只是很短很短的日子,但我絕對不會忘記大哥你的,永生永世不會。」她的語氣像一場永不再見的生離死別。

「傻姑娘,我也不會。等我回來後一定會再來找妳。」是岸輕聲允諾道。

兩人再也無語,任颯颯風聲揣測他們。

艦隊在經過呂宋島外海時遭遇美軍軍艦包圍,各門火炮與戰鬥機層層圍住比叡號,幾無逃生的可能。

「須根,我們已經堅守不住,請你當我的介錯人。」副司令挺著被擊傷的身體,堅忍的走到是岸身邊。他將一把鋒利的長刀交給是岸。

「我……」

「起來,像個男子漢一樣!武士不畏死亡!」副司令脫掉上衣,肅穆盤跪。海上砲火猛烈,船身隨時都會被魚雷擊沉。嗡嗡嗡的戰鬥機像蒼蠅一樣攜來 死亡的預告。

「啊!大日本帝國萬歲!」

副司令將脅差刺進腹內,雙眼始終緊盯牆上的太陽旗。

是岸快刀一下,完成副司令的遺願。

「綏甯,抱歉了,看來我只能食言……。」他緊握護身符,望向天空,「父 親,我們很快就會見面。」

轟轟轟轟轟轟--

轟轟轟轟轟轟--

比叡號陷入火海,船身被炸得支離破碎。

「大哥,大哥你快點醒來。」

很長一段黑暗後,是岸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明亮的草原上。

「這裡是極樂世界嗎?」他伸手觸摸空氣,接著撫著自己的臉。

綏甯蹲在他面前,莞爾道:「大哥,已經沒事了。」

「妳怎麼會在這裡?」是岸驚訝地站起來,喃喃自語道:「難不成我在做夢 嗎?不可能啊,死人怎麼還會做夢。」

「大哥,你沒有死,你還活得好好的。」

「我……這到底是--」

「時間不多了,大哥,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這是什麼意思?」是岸捉住綏甯的手,卻無法從她的笑顏讀出任何訊息。

「你會好好活下去的意思,大哥,你一定要繼續去各地遊歷,要再用相機拍下去好多美麗的地方,就當是為了綏甯,你要像大叔一樣充實的過完一生。」綏甯挺直身子,面向他緩緩後退。

「我們可以一起去啊!」

「那是不可能的。」綏甯輕輕搖頭。

她的身影開始變淡,像是一絲煙嵐,身子慢慢抽離這個世界。

「綏甯!」

「如果能再擁抱你一次該有多好呢,大哥。」

是岸衝上前想要緊抱住綏甯,可當要環住她時,她已消散的無影無蹤。綏甯的聲音重覆環繞於耳,一遍又一遍,草原闃靜如畫,乎永恆鎖住兩人分離的一幕。

再次醒來後,是岸看見一堆人圍著他。

「他活過來啦!」

大夥爭先恐後的要跟他說話,但是岸只想知道這是哪裡。經醫官說明,他才知道他很幸運的撿回一條命,整艘軍艦只有他一個人活下來,而且只斷了一隻手。

上級已下令他立馬回日本,但是岸只想去一個地方,他要去找綏甯。在是岸苦苦哀求下,軍方只好派一艘船送他回臺灣。

一到臺南,是岸馬不停蹄的往綏甯家跑去,但綏甯家卻一個人也沒有。他瘋狂的在門外大叫,引來其他人側目。

東帝大老爺子認出是岸,他跟著後面喊道:「年輕人,這家族族長是我的老朋友,他們不久前就已經逃到鄉下去啦,你喊破吼嚨也沒人會來應門。」

「綏甯在裡面,我知道她在裡面等我!」是岸就是有這種感覺。

他衝進屋內,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搜,就像遭受空襲那天,他也是發了狂的找綏甯。他知道綏甯在這棟宅院裡等待。

「你慢點啊年輕人。」

「我的房間,她一定在那裡!」是岸轉了個彎,朝之前住過的房間奔去。那老爺子則在他身後緊隨,怕他出亂子。

「啊!這是怎麼回事?」老爺子驚訝地大叫。

是岸順著老爺子視線看過去,看見一棵桂花樹竟然像被雷擊擊中似的,枝幹焦黑,中央還破了個大洞。

「這可是乾隆年就有的桂花樹啊,竟然死了!這幾日也不見空襲,也沒有雷擊,怎麼會搞成這樣子。」

「綏甯!妳在哪裡啊!快出來!」

「我說年輕人啊,這家族的人我都認識,可我不記得有誰裡面沒有綏寧的姑娘啊。」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我父親還幫她拍過照啊!」

是岸忖著只要翻出父親居住在這裡時拍的照片,就能證明他說的話。

他憶起綏甯身形漸漸崩析,那抹好看的笑容緩緩像一縷煙飄散。是岸的跪地哭泣,他腦海浮起與綏甯相處的種種,以及離別前綏甯說過的話。

此別之後,怕是沒機會見到大哥了……

老爺子惋惜地說起桂花樹的典故:「唉,說到這棵樹啊,林爽文之亂時這座宅院曾被攻破,當時這裡的三小姐就是在這棵樹下被殺死的。我記得那時在這兒的家族姓林,那位小姐好像叫,叫什麼來著?」

「林綏甯?」

「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字,跟你方才一直喊的名字一模一樣。咦,這裡什麼時候多了一封紙?」老爺子瞇著樹底下。

是岸聽聞,趕緊將紙拿起來看,上面提著一首七言詩,還畫著綏甯的畫像。


兩百年來夢一場,遺容交付汝收藏。 來生緣逢若相會,認取府城林三娘。 林綏甯 筆


是岸眼淚滴滴答答落在信紙上,看得老爺子摸不著頭緒。

「來生若再見,我絕對會帶妳遊歷世界,須根是岸絕不食言。」

一陣清風拂過,落下漫天桂花,彷彿綏甯的遊魂也在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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