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ysium

• 05

此刻，影身處於黑暗之中。

在一瞬即逝的閃光過後，佔據她周圍的，只有深不見底的暗夜。

全然的黑暗之中，時間也早已不具意義，影不再掙扎、也放棄抵抗。失去希望的她，不願想起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就這樣被困在名為「心靈」的枷鎖之中，永不見天日。

那時候得到的情感，如今依舊深深牢記在心。眼熟的景色因冰雪與雷電的渾沌而搖晃，熟識的人們逐漸化為無法言語的屍骸。

慢慢結束的世界，封閉起來的世界，沒有回應的世界。只有嚴苛、不講理，只會傷人的世界。

伸手、動指、顫唇，就算如此也要懇求，因為即便身在毫無救贖的世界中，自己也只能這麼做。

只能從擋住視線的背部後方窺探世界。

那道牆突然被撤去，變得寬廣的世界炫目得使人瞇起眼睛，燃燒肌膚的火炎熱度和色彩，血肉燒焦的氣味和顏色，在空中飛舞的「羽翼」所帶來的美麗與姿色，都刻畫在那半開的眼眸中。

在這個即將結束的世界中，她在想什麼呢？

那時候得到的情感，如今依舊深深牢記在心。因為在那之後，她的每一天都只是在對那份感情贖罪而已。

直到那道光芒出現。

像是鑰匙打開了門鎖，微光從中滲透了進來。

她向那微弱的光伸出手。一直在沈睡之中的她，也在同時間張開了眼睛。

這裡是⋯哪裡？

影看著陌生的天花板，感受到從背部傳來柔軟的觸感。

伸出了手，摸了摸周圍的物品，試圖找回身體的掌控權，想要確認她已經脫離了那個夢境。

用柔軟的草葉所製成的床墊與棉花枕頭，堅硬的木製牆壁與床板，在自己身下的床墊發出了嘎嘎聲，用木板所支撐的床板似乎不是很堅固，但以影的重量來說的話，應該還不至於到倒塌。

從窗外所透進的夕陽，點亮了原先昏暗又窄小的房間，也幫助了影可以看清楚室內的物品。

用虛弱的手臂撐起身，並雙腳著地，坐起了身子。靠在牆邊的床旁，在狹小的窗戶下，一張小圓桌之上已熄滅的提燈旁，有著一張被各種符號與圓圈所畫上的地圖，與一個裝滿著旅途物品的背包，而在圓桌前方，則是有張已經被打開的棕色睡袋。在房間的另一邊，則是有面周圍已經模糊的全身鏡，以及掛上了一件黑色作為保暖用的⋯斗篷？披風？大衣？

不確定已經沉睡了多久，可能是幾天、幾周，更糟糕的，甚至幾年了。

她低下了頭，沮喪地嘆了一口氣。 

也在此時，影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奇怪服裝。

在明顯不符合身體大小的特大號白色襯衫之下，自己竟只剩一條白色且洗淨的內褲。影拉緊了衣服，原先似乎被梳理整齊，且綁在自己身後的長髮也突然的動作給打散，自然地飄了下來。她似乎被仔細地清洗過了一遍，皮膚上沒有塵土、沒有毛髮、沒有汗水的痕跡，甚至還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與此同時，她聽見了門把正在被轉開的聲響。

是誰？誰會在這個時間出現？是將她帶到這裡的人嗎？

總之，她不能冒險留在這，必須得離開。

匡噹。

物品掉落的聲音傳了過來，影驚訝地抬起頭，望向聲音的發出處。

「@#$。」

一位金色短髮、貓人族的少女推開了門，雙手摀著嘴巴，而原本提在手上的幾件衣服也掉落在地上。而她彷彿看到了幽靈般，藍色的雙眼瞪大，表情驚訝地看著影，嘴裡還說著無法理解的語言。

「你是誰⋯？」

聽見影的話語，少女的表情逐漸柔和下來，並踏出了一步，縮短了與影的距離，「你⋯你好⋯」

原本以為無法被理解的話語，忽然再次傳出忽然能夠理解的語言，影疑惑地看著她。

難道這裡的人所說的話語跟自己過去所熟知的不同嗎？

「這裡是⋯哪裡？」影緊握著雙手，退縮到了牆角。

「你⋯嗯⋯@*&^%，我是⋯」少女重新撿起了散落於地上的衣服，輕柔且緩緩地靠了過去。

少女走到了房間內，並來到了影的面前，並在她面前的幾公分處將衣服捧在了手上，示意拿在手上的衣服是要交給她的。

影雖說有些警戒，但仍緩緩地將身體靠近，用視線查看了那疊衣服。

白色、藍色、黑色的衣服整齊地擺放在一起，而印在上頭的則是清楚的摺痕與乾淨整潔的顏料，靠近之後，甚至還飄出了淡淡地曬過陽光與花香所混合的味道。

與影正穿在身上的這身白色襯衫所飄散出的味道相同。

她就是替自己清洗身體與衣服的人。

想到這裡，影再次抬起頭，看著眼前表露出淡淡笑容與關切眼神的少女，警戒心也逐漸下降。

影撐著身體，緩緩地將雙腳放到了地上，並站了起來，準備接過交到自己面前的衣服。

但就在站起身後，一股反胃感也隨即湧上，她的雙腿在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使得她整個人失去支撐的力量，應聲向著另一邊倒地。

下一秒，她甚至連地板都尚未碰到，一股沒來由的力量湧出，朝著側邊釋放，將木製的牆壁直接炸出了一個坑洞。

是冰晶。

將影不至於墜落於地板的身體所接住的物質，是白色且冰冷的冰晶。然而將整個木牆給炸開一個洞的力量，除了冰晶之外，還飄散著足以將木頭燒製焦黑的紫色雷電。

影跌坐在冰塊上，目瞪口呆地望著坑洞，以及街道上原本正在行走，但因為聽見了這巨大聲響，而朝這裡望過來的行人們。

剛才那是甚麼？

影驚慌地望向周圍，低頭望向了自己正不斷顫抖的雙手，冰霜與雷電的力量刺激著她每寸肌膚，只要有些微的移動，強大的力量所造成的副作用，甚至到了疼痛的地步。

消散與浮現的瞬間，宛如某種錯誤般，時而冰冷、時而電擊般燒灼，而每刻替換的瞬間，都在消磨著她的意識。

她緊握著雙手，試圖壓抑這股力量。

「甚麼⋯@#⋯%^？你#$%？」

影疑惑地看著被力量所彈開至牆邊的少女，臉上所露出的不理解與驚訝。

「我⋯我不知道這是甚麼，我不知道⋯發生甚麼事情了，我不知道⋯」影緊握著雙手，慌張地說道。

然而這股力量宛如洩洪的水流般傾倒而出，一發不可收拾。隨著慌張且加快的心跳聲，她無法再次壓抑住冰霜與雷電所結合的混亂，開始肆意地攻擊周遭的事物。

影記得這股足以摧毀一切的力量，她曾親眼見過。她得將這股力量給壓制下來，她必須得做到，她絕不能讓那種事情再次發生。

原本坐在一旁的少女掙扎地起身，並嘴裡念念有詞。

但影頭也沒回地朝著被自己所炸開的坑洞外頭，一個躍步跳了下去。

不過，剛才的房間並不是在地平面上，而是至少距離地面有五六公尺高的第二層樓。沒有意識到高度的她就這樣失去了重心，先後撞在一樓與二樓的交界處所搭建的帆布雨棚，打破了雨棚跌進用竹子所編織的菜籃堆之中。

即便身體各處都傳來劇痛，但所幸大部分的衝擊力都已經被身下的那堆物品給吸收，以致於影並沒有大礙。

但她不能停下來，只要影停下腳步，這些無辜的人就有可能會因她而受傷。

影快步地起身，步履闌珊地走到了通往大街必須通過的河川橋上，同時間閃過了幾個朝著她走來的人影。

原先有些害怕現在的模樣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但幸虧他們並沒有將影攔下來。

影開始加快了速度，向前跑去，好似回應自己的心情般，陣陣寒氣佔據了四肢，甚至使得地面迸出了微量的冰晶。

像這樣，被絕望支配身體與意識的情況已經是第幾次了？夢境與現實之中，「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想要離開此處的逃跑。但也是因為獨自一人逃跑，也是因為自己的軟弱，影才會淪落到現在這副狼狽的模樣。

沒錯，已經做出選擇的影，只能接受。

那些日子，那些時光，對現在的影來說，是那麼地遙不可及又令人懷念。

對不起⋯

在心中持續念著她早該說出的話語，然而他們已經再也聽不見了。

血液急速流竄全身，高分貝喊叫的心跳猶如脫離了身體，手腳也變得沉重，像被驅趕而跑的雙腿不知何時已經拖著腳跟好一陣子了，尚未恢復完全的身體，彷彿機器過熱般各處都傳來了疼痛與精疲力盡的警告。

在奔馳了不知道多久，腳步逐漸慢了下來，這時的影才終於注意到已經不在大街上，似乎是奔出了城鎮的中心地帶，來到了邊界上的某處高起的小山丘上。

踩著搖晃的腳步，沒有棲身之所的女孩，來到了山丘邊緣的欄杆前。

強風吹過，掀起了衣襬，影眺望著整座城鎮。

被夕陽彩繪的橘色天空之下，無數人們走在大街上，談論一天所發生的大小事。路邊的小孩們開心地追趕著彼此，玩耍著、打鬧著，接著，跌進了自己母親的懷抱之中，享受著備受呵護的溫柔。販售食物的店舖招攬著客人，看見上門的客人露出滿意的表情後，從心中湧出的喜悅都嶄露在表情上。

上一次看見這樣和平的日子是甚麼時候了？

曾幾何時，她也是那其中一人，沐浴在幸福的氛圍之下，過著簡單的日子。

影不應該出現在這。早在那個時候，她就該與姊姊一起離開了。

為甚麼要留下我一個人？

影不知道這失控的力量是從何而來，但這股力量包裹住她的全身，宛如一隻野獸守護摯親般發出憤怒的低吼，不准任何想要加害她的事物靠近。

但她並沒有想要傷害任何人，也不想要這樣做。

害怕侵蝕著她的內心，恐懼使得自己無力站起來，身體蹲下並捲縮成一團，試圖想要找回一絲絲安全感。

隨著心跳逐漸加快，懼怕也在同時席捲著全身。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陷入一片空白的腦袋也無法進行思考。宛如水壩潰堤，影內心的一切都在那時傾洩而出，大聲地哭泣，甚至無力地倒下，都無法將她所遭遇到的一切表達出來。

一切那麼地讓人絕望。

然而應只能獨自一人承受，孤身一人地在地獄之中掙扎。

她還有好多好多話想說，也還有好多事情需要去完成，但此刻的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去做到了。

姊姊，你在哪？僅存的真實在眼前逐漸碎裂，那麼她所認為的那份記憶又是真實的嗎？

恐懼侵蝕著她的內心，驅使著本能打開那道被自己深埋在身體深處的那道大門。

「終於找到你了。」

聽見有人講話的聲音，影回過了頭。但就在看見身後的少年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即便身高已經不同，此刻的他已經比那個時候高上許多，但那雙藍色雙瞳，淡棕色短髮的確是他沒錯。然而，眼前的空，比起曾經的那副模樣，更多的是陌生。

「是你。」冰冷的聲音取代了自己與其重逢的喜悅。

空有些驚訝地說，「你⋯還好嗎？」

話還沒說完，影就逕直地走了過去，一拳打在了空的身上。

「欸⋯？」

見少年沒有太大的反應，影也沒有停止，只是一個勁地在少年的身上拳打腳踢，好似將所有的不安與無助全發洩了出來。憤怒、悲傷、痛苦、無奈、懊惱、憎恨、害怕，都無法形容這股壓抑在心中的悔恨。

因為她明白，無論怎麼做，也只能選擇接受此刻的現實。

默默蹲下來的空沒有閃躲，更沒有出聲阻止，就這樣承受著影的所有朝自己揮過來的拳腳，直至面露悲傷的女孩體力達到了極限。

「為甚麼⋯為甚麼你沒有保護好她？」將僅存的力氣耗盡，她虛弱的雙腳再次軟化。

少年急忙地扶住她即將跌落的肩膀，支撐著她的身體，「甚麼⋯？」

「空！」

還沒等到空理解狀況，一個聲音叫住了少年，同時間幾個人影從後方浮現。

是一群從未見過面的四位人影，一位精靈的高挑男子、一位人類女孩，以及兩位獸人族少女。

體力消耗殆盡的影也逐漸陷入了恍惚之中。

在這個瞬間，冰冷與燒灼的光芒再次支配了她，守護的同時也直視著眼前的敵人，宛如正在發出低吼。

下一秒，原本就極為不穩定的能量使得纏繞於身邊的冰雪，幻化成燒灼一切的雷電朝著影的周圍發動了攻擊。

光芒四射、輝閃一瞬。

足以撼動夜空的雷電被彈了開來，飛向由橙轉黑的星空。

影驚訝地望向了前方，深怕她又再次傷害了無辜的人。

所幸閃爍著藍色水花、揮舞著大海般深藍劍刃、有著淡藍色短髮且身穿白色衣裝的男子站在了眾人的面前，擋下了攻擊。

「@#$^！」精靈族的男子大聲喊道。

「$@#$%？」而另一位黑長髮狼人族女孩回應著。

「@#$%？」氣喘吁吁跑來的金短髮貓人族少女則是跑到了空的身旁，關切的察看他身上的傷勢。

那個人是⋯⋯此刻的影才察覺到，她就是稍早在房間內，拿著一疊衣服、前來探望自己的那位少女。

他們是誰？

影可以感覺到體力不斷地在流失，好似生命正被一點一滴地被這失控的力量所吸取。

她記得這個感覺，她曾親身經歷過。

然而現在的影，沒有方法可以讓這脫韁的野馬停下，也不知道無法控制自身力量的自己會造成多麼嚴重的傷害，最糟的是，整座城市都有可能被這股力量給摧毀至灰飛煙滅。

她想要停止地努力掙扎，卻無可奈何地敗下陣來。

「別過來！」影大聲地警告著，深怕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傷害著其他人。

空舉起了手，示意那些人不要隨意靠近。

「對不起。」試圖安撫影的空說道，「對不起，我⋯甚麼都不記得了，但是我不會傷害你的。」

眼前的空，消除了恐懼，所說的話語也不帶一絲虛偽，真心真切地再次向自己發誓。

少年輕輕地牽起了她早已冰冷且結霜的手，用如同大海般湛藍的藍色雙眼望著影，暖流也透過他的手心傳了進來。

「所以，請你⋯⋯相信我！我絕對會保護你的。」

只是一句話，就這樣而已。他又給了自己多少力量呢？

「⋯騙人。」

「沒有，沒有騙人。」

「你騙人。」

「真的沒有。只要你希望，我一直都會在你身邊。」

空堅定地牽著自己的冰冷的手，使得原先狂亂的力量逐漸緩和了下來，身體也停止顫抖。

重回了掌控，重回了自我。

眼前的少年所給予的溫暖，都與那時相同。的確是他，真的是他。

隨著白與紫色的光芒被吹散的同時，影的雙腳也失去了力氣，跌坐在地上。

原本在後頭的眾人收起了武器，緩緩地靠了過來。金短髮女孩走上前，嘴中念念有詞，一股暖流包裹住影的身體。

「已經沒事了。」金短髮貓女孩輕撫著影的肩膀說道。

影看著眼前的少女，溫柔的眼神裡沒有欺騙，只有真摯。

恍惚之間，充斥於身體的暖流湧上了心頭，體力消耗殆盡的影，就這樣倒在少女的懷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