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tirednym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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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一个个。

印度故事集 - 伽尸書店

在還可以旅行的時候又去了印度,這次是走東印,最後一站去了瓦拉納西。遊記還在慢慢的寫,有一幕這幾天浮上心頭,是一家書店的事,遂先寫下來。

瓦拉納西是那種擊中人心的地方。朋友把我送上西里古里至瓦拉納西的火車車廂,整個車廂空空蕩蕩,有幾個印度軍人,再有就是個法國人,總有五十開外,一副印第安納瓊斯的樣子,號稱自己往返瓦拉納西二十年,「每隔一段時間,我就必須要回來。」

我們在凌晨兩點抵達,車站外迷霧茫茫,法國人一個箭步衝到站台前的廣場中央,單膝跪下頭點地行了個大禮。

「我回來了,這感覺真好。」

夜半出於安全起見,我跟著法國人去了他常住的旅店,這旅店在恆河旁,後來我才明白瓦拉納西,又稱伽尸城的,環恆河西岸而建,中心部分是由一南一北兩個大祭台來划出。旅店主人是個當地婆羅門祭司,這也是廢話,在一個傳統的世界,祭司只能是婆羅門。我們在門口候了一陣,祭司才出來開門,法國人和他親熱的寒暄,確實是老朋友的樣子,進門見到一座小廟,也不及細看,開了房間卸包是要緊。

房間簡陋,胡亂和衣而臥,床墊中央一個巨大的窪陷,自然次日也是渾身不適,跑到樓下付了一晚的住宿,看到昨天的小廟已經打掃乾淨,鮮花香燭擺得很好,幾個人坐在一旁的亭子里,看到我就熱乎的問早晨好,就差直接請我喝茶,其實也是客氣擺個樣子。叫了車去自己先前定好的旅店,細節不表。

去隔壁天台吃早飯,鄰桌有個東亞人臉,彼此一招呼,就移到了一桌。

這大哥是馬來西亞華僑,長居巴西,疫情期間靠著微信我們尚有聯繫,環球同涼熱,互相關心這個巨大的星球。

我們約了次日去鹿野苑。白天我在巷子里亂竄,看伽尸城風貌,遇見另個中國遊客,遲遲疑疑不敢去看燒屍,我就帶他爬上建築,估計自己太過勇, 對方本來滿眼放光覺得遇見同行者了,亦在講去鹿野苑的事,去看完燒屍後就也沒有再聯繫。

晚上就去看恆河夜祭,我沒有想到是這麼盛大的場面,起初自己還是單獨一個坐在高台上,慢慢四周擠滿了人,高台的所有者後來出現,允許我和一群小孩坐那裡,和旁的人又嚴證自己的指揮合乎法度,印度群眾便也聽從了。主祭台旁的階梯上去,有個小廟,轉眼就搭出了台子,成為儀式的幕後中心,音樂響起,群眾踏腳拍手的投入起來,接著祭師上台,音樂消失,無邊無際的鈴聲還在;我從第一聲樂器,眼淚就不自禁的流出來,情感流動的感覺其實不錯,成年人應該把握每一次這樣的機會。 


第一次去自己以為還離祭台挺近,次日和李哥吃飯,講起夜祭,翻看照片時發現前一日他儼然就被我定格在照片里,這才知道原來可以靠這麼近的,在這之後的夜祭,自己就有了求勝心,佔據的位置愈來越好,感動其實是愈來愈少。

過了遊客狀的幾日,去早先王宮改造的豪華酒店吃土豆米飯和陋巷里兩個老頭的吟唱都值得回憶,見了無數濕婆,坐了一下恆河的游船,小哥跟我保證一人包船不付額外價格,一轉身就抓來兩個日本女人和一個印度小伙,大家沈默著行駛在河面,那是幾天里突然陰沈的一個日子,船夫有一搭沒一搭的給我們講講兩旁建築,乘客還不免需要小伙子翻譯。這也許是和印度文化脫節的一代,我當時想,證據是他居然和外國遊客一樣來此地旅遊,後來問他印度音樂的事情,問他能不能唱一些和夜祭那樣的曲子。

「好吧,嚴格上來說,這是頌,我可以來一段。」

說著他就閉起眼睛頌了起來,極富音樂感,世界就不一樣了,沒有什麼觀光客和旅遊業,只有一船人靜靜的飄在河上,四周薄霧茫茫。


我這一年跨在火車上。兜里是上一站小友塞給我的水,下鋪空著,時常爬行一些蟑螂,隔壁瓊斯看我躲得遠遠的,有時會跑過來幫我把蟑螂們移走。已經沒有人覺得主流是非素食,例如暴力或者非暴力,殺生或者不殺生,環保或者不環保,都不再是腦海裡應該關心的問題。

下半夜在旅店,一夜做夢,被來回追問紅樓夢里,自己印象最深的話是什麼。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看完第二次夜祭,走回旅館的路上,有座小小的紅色的廟,廟後綠色的燈照射在大樹上,我腦子里就想起了這句話,好像可以做個答案。就跟李哥說這個夢,下午知道他是教外國人中文的老師,是可以講李白杜甫紅樓夢的。換回李哥的故事,他說他住的地方,店主見到他就說,Welcome home。 他本來以為就是普通的問話,呆了幾天,發現自己曾經來過這裡。

「因為每個人都是死在這裡的,上一輩子,對很多人來說也是這一輩子會發生的事情。所以都是回家。」

又晃蕩了幾日,這天逛到原先第一日住過的地方左近,見到個書店,這是除了教科書和宗教歷本外,本地第一次見到真正書籍,很多關於印度的好書,買了一堆,老闆接過我給的錢,放入抽屜前,挨到嘴邊親吻了一下,我便開玩笑,說感謝錢大神,也感謝我能用錢換來的智慧。

對方有點感嘆,說,「這個書店不知道還能延續多久。」

「為什麼?希望我下次來你的書店的時候,這裡依然好好的啊!」

「世事並未如此順遂。書這個業務不容易做。」

「但,你這家已經是這樣的城市裡唯一的書店了。」

「我不知道可以堅持多久。」

「你的話讓我覺得很難過了。」 我忍不住哭了起來,城市立在這裡五千年,馬克吐溫說這裡比歷史還要久遠,書籍也是應該如此,我其實還想起自己工作的地方,出版集團總有美在,同事的愛好還能佈置出一牆的毛筆字,我想起包里的kindle和手裡的書本,對我來說親近度都截然不同,我想起很多,我想起我還沒有能出版一本書,我還沒有時間自由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人們變得越來越糟糕,印度變成奇觀式的旅行照片,渾沌、溫度和質感,都是上世紀印在紙上的東西了。

店主有些手足無錯,連連讓我不要為他的書店擔心,「我會好好的,生活總是會好好的。」 他把我的書和其他畫片裝在黑色的無紡袋里遞給我,我坐在店裡的沙發上吸鼻子,那個長沙發看得見恆河,他們家的窗並肩開在兩面牆上,窗外隔了小路,就是河邊戲耍的孩子,還有個男人,耐心的把金盞花一朵一朵,擺在電線桿的水泥底座上,圍成有象徵意味的一個圈。

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居然有了接收這家店的念頭,店主也在一旁繼續告訴我他的設想,要進一些新書,這裡得清理出咖啡區,樓上還能辟出民宿,四樓上有個天台,能見到很美的恆河全景,不夠高可以再造上去。

我點點頭,參觀完天台,又看了他爺爺的像片,我們鄭重的都想要讓書店好好的。

那天船上婆羅門小伙子悠揚婉轉的頌起濕婆神,他說他小時候參加儀式,聽著聽著就會背了,他又說全家人都羨慕他可以來瓦拉納西。我們整船就只有他買了餵江鷗的食物,這些食物由河裡另一些小船販賣,兩船離得近,小販就教他用聲音吸引來水鳥。

好多水鳥,那不僅是個陰天,天色亦尚未全亮,我認真定了鬧鐘,黑夜裡跑到另一個祭台,看完少有人知的恆河晨祭,晨祭排場不大,只一個祭司,自顧自沈浸在和神靈的交流中。看完了去乘船,學印度人探手下去,把水淋在頭上,船夫和婆羅門小伙子都投來贊許的目光。


原來如此。這些事情花些時間想,還是充滿細節,回到新加坡不知道是夢境的開始還是結束,過了一個充滿憤怒的年,又跟隨一樣糟心的二月、三月、四月,五月本地繼續社交阻斷,這一天尋到當時買的書,拆開塑封,又放下。在臉書里搜索下書店。

伽尸安納普爾那書店

一月的更新是兩年里的首次,一月的更新,是我當時坐著看恆河的沙發位置,那一角被重新佈置了,我看到了咖啡區,地上鋪了紅色的地毯,傢具錚亮,茶几上整齊的放了三碼書。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情,其實從未停止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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