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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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山不许一溪奔。

读《山月记》——努力的“失败者”

“我不敢下苦功琢磨自己,怕终于知道自己并非珠玉;然而心中又存着一丝希冀,便又不肯甘心与瓦砾为伍。”——《山月记》

中岛敦,照片而言是典型的书呆子,更像一名学者而非作家。1909年生于日本东京,1933年毕业于东京大学国文学科,论文题目是《耽美派研究》,以420页篇幅,对森鸥外、谷崎润一郎等明治时期作家进行评说,此后长期从事文学研究,大学就发表了一些不大受人关注的作品。正如研究古代文学的人多半会尝试写些近体诗词,创作看上去只是学术间隙的闲笔,直到1942年7月,中岛敦在老牌文学杂志《文学界》发表《山月记》、《文字祸》,一举震动文坛,小说《光 风 梦》也成为芥川文学奖候选作品。

这一年,中岛敦33岁,在崇尚早熟与天赋的文学界,大概属于不好不坏,以观后效的年龄,作品本身也并非技巧与情感丰富的类型,带有学者似的冷静,字里行间足以看出浓厚的汉学修养,让许多人对他的下一部作品怀有期盼。可就在当年年底,还没来得及展现全部才华的中岛因为哮喘病永远离开人世,这是谁都不能不为之惋惜的事情吧,堪称流星般绚烂而短暂的一生。

《山月记》(中华书局,2013年)收入6个短篇,2个中篇,1部长篇。取材泰半来自中国古典,比如《论语》(子路)、《左传》(牛人)、《史记》(李陵),形式类似鲁迅《故事新编》,以想象补充细节,赋予历史人物新性格与新形象,其中根据唐传奇小说《人虎传》改编而成的《山月记》向为人激赏,这是一篇为世上无数才华横溢却拙于锻造,满怀理想又为现实所困的年轻人所做的自叙,其中毫无疑问渗透着作者高傲坚毅的人格。

作为原型的《人虎传》是唐代常见神怪故事,陇西李征恃才倨傲,不愿屈迹卑僚,竟化而为虎。一天,李征故交陈郡袁傪路经岭南,偶遇已化为虎的李征,李征乃托故友传录文章,并照顾妻儿。这个故事可以有多种解读,既可以说李征变成老虎是对他恃才傲物的惩罚,也可以认为是对一个有才华的名家子弟兽化的惋惜,总之重点放在化而为虎上。中岛敦的改编在于运用大量心理独白,使李征的形象陡然丰满且确定起来,成为一个极容易引起现代人共鸣的形象——努力的“失败者”:

“我原本是想作为诗人成就名声的。然而诗业未成,却遭逢了这样的命运。以前的诗作数百篇,固然尚未得见天日,连残稿的所在大概也已经堙没不明了吧。然而这些诗中,我尚能记诵的还有数十首。我想请君为我将之记录下来。当然,并非事到如今还想借此假充诗人面孔。诗作的巧拙高下暂且不知,无论如何,我一生执著于此以至家破心狂的这些东西,如不将它的哪怕一部分流传到后代的话,我就连死也无法甘心的。”
“因为害怕自己并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因为有几分相信自己是明珠,而不能与瓦砾碌碌为伍,遂逐渐远离世间,疏避人群,结果在内心不断地用愤懑和羞怒饲育着自己懦弱的自尊心。世上每个人都是驯兽师,而那匹猛兽,就是每人各自的性情。”

比起开始就什么都不在乎,甘愿接受自己碌碌无为的人,付出巨大努力却不得不接受失败,无疑苦涩得多。李征之被愤懑与挫折吞噬,正来源于他怀有的巨大期望。对天性敏感的人,与世浮沉的挣扎常是难以忍受的,但要到达彼岸就不能不经历这样的淬炼。李征的化而为虎既是一个警告,期望愈大,就应当具备更加强大的意志,付出更多的执着,又是一种无可奈何,足够努力不一定总是带来希望,天赋有时占据更加重要的地位。这里我们体会到命运的战栗与悲剧式的美感,问题不在于选择前者或是成为后者,而在于对每个人来说,命运只能顺流而下。

加缪的西西弗斯恰好是一个对立的形象——永远行进的超越者:

“他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在他下山时,他想到的正是这悲惨的境地。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就造就了他的胜利。不存在不通过蔑视而自我超越的命运。”
“西西弗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样,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在这突然重又沉默的世界中,大地升起千万个美妙细小的声音。无意识的、秘密的召唤,一切面貌提出的要求,这些都是胜利必不可少的对立面和应付的代价。不存在无阴影的太阳,而且必须认识黑夜。荒谬的人说‘是’,但他的努力永不停息。如果有一种个人的命运,就不会有更高的命运,或至少可以说,只有一种被人看作是宿命的和应受到蔑视的命运。此外,荒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

我们经常体会李征的苦恼,并期望自己成为西西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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