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客
木客

寫詩與小說。豆瓣ID: bluishgreen 畫的畫在「魚狗(@kawasemi)」這個賬號上。

小说·溪山行旅

(编辑过)
永恒的画作,永恒的收藏。


1

临近春节,家中满聚亲友。那时奶奶还算年轻,掌勺的应该是她。如果两个姑姑在,或婶婶在,会帮她的忙。无意帮手的人,为方便聊天,会一排排站在灶台旁边,同时监督厨子是否按常识行止,提意见时信手拈来,毫不留情。如今,家庭聚会仍谨守传统,我也成了乐意围灶而立的人。我不爱做饭,也没学过喂饱十多个人的技能,摊派任务时自然轮不上我。奶奶也已退居客厅,大姑家的表哥是厨子,好多时候掌勺的都是他。

父亲下楼去,买了瓜果点心,领刘阿姨和娟姐进屋。大家都往客厅打招呼,问候的话语和笑声翻涌,与锅中菜蔬蹦跳的节奏一致。我好像也在厨房里,应该不是为了视察烧菜,之前我可能在自己的房间,知晓刘阿姨母女正逼近,才跑到奶奶身边。我心有抗拒,是可以理解的,因刘阿姨要与我父亲结婚,新的家庭迎面撞来,自然要躲闪。没过多久,大概有人接掌锅铲吧,我只得跟着奶奶离开厨房。我不看任何人,闷声垂头,大概是娟姐先叫了我。

我不记得那时娟姐的模样了,更多注意父亲,他与刘阿姨很融洽亲昵。父亲虽是家中长子,一直保留天真,不会故作深沉,也毫不含蓄。从前久别重逢时,他自顾自地向我展露喜悦,那些肉麻的话语和举动,常常使我尴尬。那天我也尴尬,没有哪个青少年想睹睐家长的恋爱,或眼泪。感情从亲密的举动里溢出来,混杂油烟与香烟气,填满逼仄的三室一厅。

我气恼,我想大叫,我可能去了窗边透气。那样一个父亲,呵,孩子气尚存,一年多以前与我母亲闹离婚,动手打了她。母亲并非父亲钟意的对象,他们相亲认识的。我理解父亲想要分手,也劝母亲放下执念,但十多岁的孩子说话能有什么分量?闹到最后要拳脚相加。

我在母亲的哭诉声中躲到门背后,拒绝参与家长的麻烦事。七八岁,或者年纪更小时,若遭大人责骂,我就爱寻求门板庇护,所以那天我像突然缩小了,重回童年。不会有人再来找我了,爷爷已经过世,奶奶无处可躲,要劝解,要抹泪,要回忆往事并自责。父亲被奶奶拉开之后,仍不肯罢休,开始撒泼数落,仿佛他的所有不快与失败,全都缘于我的母亲。这样一个父亲,啊,孩子气尚存,真的有能力敬重伴侣吗?

我不确定,可能当时在窗子边还想过,刘阿姨迟早会有我妈那样的遭遇。而后果然,父亲仍旧喜怒无常。我没见他动手,没看到淤青或伤痕,但听到过争吵,从眼神中感觉到过暗流。最后,他们拖了两年多仍旧没有结婚,又重回人海中。

食午饭毕,亲戚们渐渐散了,刘阿姨帮着奶奶收拾桌子,电视机应该一直开着。后来等到声响都止息,娟姐说她想去江边走走,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我正犹豫,但有父亲在旁怂恿,只得答应。

我们在江边看到了什么?我回忆不出。因为我现在回乡,也常常去滨江路散步,新的印象早就叠盖了那天的印象,分不清谁先谁后,融合在一块。我记得我们去了寺庙里,那么娟姐应该说过,她小时候顽皮好动,除了睡觉,不愿静止片刻。如果大人留她独自在家半天,好多东西都要挪个地方,能拆的都拆了,因而她有个绰号“千手观音”。江对面的佛寺,进门便是千手观音像,我们要去看。有什么好看的呢?我知道千手观音长什么样子,难道要我从那观音像里看出娟姐吗?我猜,娟姐大概也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可与我拉近距离,那就走走停停看看,消磨时间吧。

冬季天光短,我们回家时,夜晚已经初露端倪。吃完饭立在阳台上消食,娟姐说,天黑了,世界仿佛沉进海底,我们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她喜欢夜晚,因为当鱼儿很好,努力想像自己有鳍和尾巴吧。后来她时常有类似的感叹,当小动物当植物当器物,期待一次彻底的变身。在那天以前,我好像从未听人说过这种话,文绉绉的,它们更适合待在书页里。身边人来人往,其实差别不大,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里,娟姐是我所遇唯一的陌生人。当时我还没见过海呢,也没潜过水,但是娟姐的比喻非常形象,我完全认同。

毫无疑问,初次见面,我便喜欢上了娟姐。十几岁的小姑娘,肯定会仰慕那些心思敏锐细腻的人。也是经由娟姐,我才接受了刘阿姨。世事难料,一个人变得多快啊。寒假开始时,我还想着绝不能认输,不能迫于压力忍让包容。假期结束时,新的家庭轮廓已分明,细节也逐渐完善,我的抵触之情却很少很少了。

一对母女加上一对父女,绝对不会变成父母和两姊妹。娟姐这样说过。因为她不能背弃亡父,而我不能背弃独自生活的母亲。一种全新的家庭,娟姐十分肯定。她没对我讲过“全新”意味着什么,但我愿相信她,知道自己要和她做成一件大事。最终,我父亲和她母亲没能结成婚,种子未发芽就遭泡胀,逐渐腐烂,也只能再说一次“世事难料”了。

2

娟姐当年十七岁,长我三岁。现在看来,我们是同龄人,但少年时代的三年,要醒目雄壮得多,不能轻轻抹除。一千余个日子,使我们哪怕并肩而立,依旧有距离,有高矮。我的许多感受与情绪,都诞生自这参差。

娟姐常常讲奇话怪话,不挑场合,颇可媲美我父亲的天真气。有人说那是文艺病,少女的多愁善感;也有人说那是早熟甚至早衰。刘阿姨告诉我们,娟姐四五岁时就已经那样讲话了。一个人也能玩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和谁交谈。有一次她差点拆了家,便是为寻找一个神秘小动物,她的好伙伴。想像中的朋友,动画片里这种设定已经太过俗滥,我倒是第一次在现实中遭遇。因此对我来说,娟姐一半是身边人,一半是虚构的角色。

最后一次与娟姐见面,已是十四年前。往事散布在大脑的各个角落,特意寻找,找不到,偶尔又会突然跳出来。

有一次娟姐说,我们应该拯救元宵节。元宵节,即上元节。古时候这个节日也热闹,但热闹并非最紧要的,元宵节时女子也可出行游玩,许多平常难得见面的人都能相见。它就像一个漩涡,裹挟了顺流漂荡的人,搅成一团,搅得晕头转向,只得抛开平日的个性和经历,只求欢度数个钟头。元宵节绝不能堕落为吃汤圆逛街的幌子,甚至堕落为情人节。它应该是彰显勇气的日子,每个人都要去做平常不敢做的事,见想见但害怕见的人,说想说但害怕说的话。七夕节已经沦为情人节,更需拯救,重新变回乞巧节,或者说劳动妇女节。那一天如果男人有心,应该祝福所有女性心灵手巧,大施拳脚。后来我确实常常在七夕节送出类似的祝福,不知娟姐又如何。

有一次我们去散步。大约在早春,海棠畏畏怯怯开了几朵,红梅团团。春天与冬天脸挨着脸。娟姐问我那条街上是不是比平常安静,我说是。她说,这种时候她感觉世界不是真的,仿佛梦就要醒。还有一次,也在路边,我们看到一只猫。娟姐突然停下来,愣了好久,对我讲,她刚刚感觉多重宇宙在她身上交汇。她问,你懂这种感受吗?我说不懂。现在仍不明白。娟姐尝试过解释,颠倒说了几句话,倒是更纷乱了,只得大叫一声收尾。

可能后来,我也有过梦就要醒的感觉。在傍晚的天台上,在凌晨的山顶,在上课打瞌睡突然清醒时听到老师的话的瞬间。不过,哪怕可用相同的语句形容,我的感受是否与娟姐相同?

3

娟姐的祖母谭婆婆,育有两女两儿,伴侣已经过世,独自住在老家。刘阿姨与她关系很好,有一次我跟着她们母女俩,去看望过谭婆婆。老人视刘阿姨为女儿,因此待我真诚。我记得说到高兴的时候,谭婆婆甚至提议,让我爸也去她家做客,真要相女婿似的,当然,刘阿姨拒绝了。

我还去过谭婆婆家几次,都是和娟姐一起。谭婆婆的住处偏远,乡村马路又狭窄曲折,山岭重重叠叠,好像总走不完。这样的旅程也有好处,奔波摇摆,熟悉的世界渐渐远了,又安静,使得那儿有些像世外桃源。田地早已不种庄稼,栽了花椒,还有放养的黄牛,群鸟飞舞啁啾。屋后的矮山坡上遍植松树,可以细挑松果。

嘉陵江就在附近,流水馈赠许多鹅卵石,比我平常所见的大得多。我们常去江边,天气清朗的日子,阳光会唤醒对岸的房屋。那些样貌平平的建筑物,不如现在的农村自建房别致,但有江水陪衬,也变得秀气了。家乡匮缺险景胜景,觅不到高山与海洋,因而在我眼中,嘉陵江已足够崇高壮观。面江而立的时候,我大概有过“活着真好”的感叹吧,和看太阳系八大行星的纪录片时感受相似。

娟姐说,童年时代若是心绪郁结,或者无聊,她会坐在江边远眺出神。有一次,她遭奶奶误解,一路跑来江边,决然踩进了水里。谭婆婆拎她上来,反手给了她三个耳光,说她遭不干净的鬼物迷惑,这一举动能使她醒转。不过娟姐坚称她一直是清醒的,并非一时兴起,也没有丝毫不情愿与迷惑。她认定以奶奶为首的人,终于摧毁了她的世界,明明白白地想要死。

谭婆婆住在娟姐家的楼房里,旁边的石头房子是娟姐伯父的家。伯父伯母长年在广东务工,后来搬到镇上,房子多年未住已显出坍圮之相,遍生杂草藤蔓,瓦片也掉了大半。我记得两座房子四周生满了树,乱蓬蓬的,因谭婆婆气力已衰,不能年年修剪。盛夏时节,站在对面的田垄上,只能看到屋子一角,白色的瓷砖浮出绿的海,生机盎然。我喜欢那样的景致,树枝仿佛结界,将谭婆婆的家与世界隔开。烦恼通通进不来,所以我在那儿总是很快活。

娟姐的感受有些不同。某天,我们俩趴在阳台上吃零食,听到一种悦耳的鸣啭(后来我知晓那是棕脸鹟莺的叫声)。谭婆婆走进屋前的杂树林里做事,同我们搭话。娟姐讲,她的奶奶好像被树林吃掉了。植物一直虎视眈眈,要吞噬一切。无人居住的房屋,像她伯父家,好像很快就会损坏。有人住着,有人气,哪怕多年懒于维护,房子仍能勉强撑持。也就是说,谭婆婆独自一人抵抗着溃败之力。或许,娟姐时常回家看望老人,一是出于眷恋,二是担心老人某天会撑不住吧。

现在我很少回老家,有次为了看鸟儿,走得远些,发现四周耸起好多新楼。时代的风遍吹,小县城也不能例外。那些街道僻静,好多房屋并未成功售卖或还没装修,森然可怖,有些像异世界。杂草并不茂浓,无力威胁建筑,我仍旧感觉,没有人的气息支撑,楼房很快便会颓丧,不至于倒塌,但会渐渐脱去人造物的痕迹,成为自然的一部分。然而,如今自然也是人造物之一,自由翱翔的鸟,生活在名叫“野生世界”的景观里。不对,无论植物多么猖獗强大,哪有力量吞食建筑物呢,是建筑物自身想要逃走。可是县里的楼不比农村的楼,太高大坚固,扎根太深,能逃到哪里去?

4

在乡野间,娟姐喜欢一边走路,一边拔下草叶树叶,饶有兴致地撕碎它们。我还记得她的指尖被树汁染绿的样子。她比我更了解农村的地理风物,多次提醒我不要碰到荨麻,但有一次她还是一把扯下荨麻的叶子,手痒了好久。还有一回,在春天,我们去挖竹笋。细竹和一种带刺的植物长在一起,她不慎一把握住了刺。她的手掌很薄,掌纹凌乱,血从掌心流出来,后来回到家,我发现有几根竹笋也被染红了。对了,娟姐的左手食指上有道疤痕,长度超过一厘米,是幼时帮奶奶干活留下的。她和我一样,曾经也当过留守儿童,和奶奶更亲。

应该是挖竹笋那天,或许别的时候,因为雨绵绵下了两三日,停歇下来,路面仍旧打滑。我先是小心翼翼地走,慎重落脚,很快便跌倒,一身是泥。反正衣服脏了,我干脆放松下来乱踩,接连又摔了两跤。娟姐笑得像春天小河里欢腾的鸭子,不住向我炫耀,她走得多快,滑来滑去,一步也踩不稳,但一次也没摔倒。我记得她的白鞋子上沾满泥巴。

说到笑,娟姐的声音颇为尖细,穿透力极强。有一次也是在谭婆婆家,娟姐和谭婆婆在附近和熟人聊天,我一个人到后山拾松果,数次听到她的笑声与说话声。别人的声音都是嗡嗡的一团,早已被植物吃光了。

娟姐个子不高,皮肤白皙,嘴唇厚,笑起来两颊鼓鼓的,很像刘阿姨。据说厚嘴唇遗传自她的父亲,幼时娟姐不喜欢,但父亲过世后她的态度逐渐转变,大概将嘴唇视作纪念物了吧。当年我没有这种亲情牵缠,认为那嘴唇拖累了她的长相,如今再看旧照,倒认为挺性感的。

我长得高,皮肤也黑。记得晚上洗脚时,同在一个脚盆里,娟姐的脚仿佛会融化,有时候会故意踩住我。她擅长削果皮,好几次将完整削下的皮塞给我,或是挂在我头发上。我不敢说还记得她削苹果或橙子时的样子,但是,后来我常看漂亮的手削水果,仿佛能看出娟姐的影子。

5

有一天晚上,我独自在家时,娟姐和两个同学到来。那时她高三,课业重,每晚的自习课有做不完的题。所以她们翘了课,也没和老师打招呼,从后门溜出学校,四处闲逛。到了我家附近,她想上厕所便上了楼。之后她不想继续走,躺在沙发上打盹。两个女孩离开后,我和她说话,她不应答,但走近了我发现她睁着眼睛。

父亲和奶奶很快便回来了,关切询问娟姐,是否累了,客客气气的。娟姐敷衍了几句,起身离开,去卫生间洗漱。我家离学校更近,娟姐时常留宿,和我睡一屋。那晚,关灯之后,我听到她在哭。我问她为何难过,她始终不愿回答,我只得住嘴,不知不觉间也哭了。娟姐听到声响才停下来,断断续续说了些话。

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或许因为学习压力太大,总之就是想死,这类似的话。第二天她没去上学,中午我回家吃饭时,刘阿姨也在。

娟姐说她想去看她奶奶,拒绝刘阿姨的陪伴,想要和我一起,父亲便帮我向老师请了假。我们又去了江边,开阔的江面并不能使我松弛,我仿佛化成了一只眼睛,哪怕没有直视娟姐,我的衣服、头发和耳朵,都在看着她。只要她有一点小动作,或是离水又近了一些,我就想冲过去拉住她。很多天后,她终于恢复平静,我才敢告诉她,在江边的时候,我多么害怕她会自杀。

娟姐说,她确实有过那种念头,心里害怕,才要我陪伴。或许因为童年时共度的时间不长,她与母亲不够亲厚,不耐烦向母亲求助,但奶奶年纪大了。娟姐感觉我可以羁绊住她,同时,在她赴水时我会拼尽全力救她回来。我为她的信任流泪,她拥抱了我,给予安慰,接着她也哭了。而后我们俩都破涕为笑。为了回报她的信任,我坦白说,若她真的那么痛苦想要死掉,我可能不会阻拦她。只是我怎么能独自一个人回去呢?乡村马路狭窄曲折,山岭重重叠叠总也走不尽,熟悉的世界肯定不会再有亲切感。因此,我只能和她一起去死。

那就是我们离彼此最近的时候了吧。

6

我不记得为什么会和娟姐说起那件事。我刚上学前班,教室里有好看的板报,老师年轻漂亮,但是很严厉,我们太闹腾就罚坐。我害怕学校,起初听到铃声就会打冷战,更不敢违逆老师。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早晨,穿衣服时我便开始痛苦了。上学的路大致会掠走我五十分钟,我走着,就像奔赴刑场。正是在这种处境里,我的同桌,那个开朗热情的小姑娘,成了我拴系希望的唯一人选。

第一个星期同桌就俘获了我的心。她留着短发齐耳,嘴唇很厚,单眼皮。我总是忆起她穿一件绿色毛衣,因为老师带我们春游时,她的这种打扮被抓进了照片里。四年级下学期,我离开爷爷奶奶,到县城的学校继续念书。转学之前她一直是我的同班同学,但我记不住她后来的形貌,只能想起照片里的模样。

于是学校成了可挂念的地方,有好几天我都讨厌放学,因不得不与同桌分离而痛苦,恨不得抛弃家庭与亲人,与同桌一起生活。不幸的是,第二个星期她偷走了我的跳绳,还光明正大地与别的同学玩,不肯承认偷窃,将对学校的恐惧重新掷给我。不心碎是很难的。

娟姐讲了她的悲伤往事。一年级时她的班主任,年仅十八岁,刚从中专毕业,个性爽朗,大概还爱穿漂亮的碎花裙。她不像老师,更像大姐姐,班里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都很喜欢她。可是到了五年级,她们换了一个年长威严的班主任,终于切实体悟到师生关系不可能平等。那位姐姐老师又回头带领新的一年级小朋友了。有那么两三个星期,娟姐非常难过,希望一切都是玩笑,原先的老师很快就会回来。不过五年级的孩子,已经不太相信奇迹与魔法,最终只得接受现实。啊,不心碎是很难的。

受聊天内容影响,那天我与娟姐分手时,心情沉重,仿佛回到了学前班时与同桌分开的下午。还有,现在我回忆娟姐,好像也只能想起她留在照片里的样子。我记下的碎片——她的声音,她削苹果的手,她渗血的手掌——只是模糊的印象罢了,想要凑近些看清楚,它们便无处可寻。

7

两年前出差,我去过珠海。我的父亲与娟姐的母亲,就在那里相识。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妈妈本来准备带我去那儿,与父亲团聚,后来好像因为父亲工作的事,没能成行。那时父亲已经非常厌烦母亲了吧,光是想到她就气恼,可能故意找借口避开了。妈妈可能想利用我博得父亲的同情。哦是了,母亲曾经计划再生一个孩子,冀求一双子女能有足量的引力,或曰足量的麻烦。农村思想保守,孩子可以成为家庭里所有事件的理由。虽然不太赞赏父亲这个人,但我一直很感激他没有拿我当借口。

娟姐小时候在珠海待过两年。那时她的父亲还没过世,在海边那渔女雕像前面,她和父母有过合影。他们本想影下渔女,但拍照的人粗枝大叶,胶片洗出来时,他们才发现渔女都被挡光了。那是数码相机与智能手机缺席的麻烦年代。我让同事帮我拍了相片,也故意遮住了渔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鬼使神差么?我不清楚自己试图挽留什么。

8

有一个男孩坐我前面,大冬天也穿得薄薄的,要风度不要温度。在我的记忆中,他好像总是将双手插在口袋里,缩着脖子弓着背,像是遭冻坏了。马马虎虎生活着,有天早晨突然下暴雨,他刚出了家门,正等公交车,然而懒得回家拿伞。下了公交车之后,他冒雨跑进校门,进教室时身上都湿了,一坐下来,头发上的水珠便掉在了我的桌子上。我建议他回家换衣服,他死活不同意,又缩成一团。那时我有些心疼他。上次我怜惜人,还在小学三年级。有个小姑娘转学过来,与我很要好,但没读满半学期就走了。她会拉我的手与我一同散步。

或许就在雨天之后,我开始特别留意前桌男生,甚至还帮他写过几次作业。他惯常踩着铃声进教室,但我会特意早早去学校,因为他的座位就在我前面,似乎也是他的一部分,我会专心致志看着他的书、本子、试卷和笔,以目光抚摸。而且,我知道随着时间流逝,他会离我越来越近。当他终于出现在教室门口时,我的喜悦也达到顶峰,而后慢慢下跌。上完两节课,欣喜之情平稳了,不升不跌,非常非常温暖,大概是幸福吧。这种状态会持续到午后,离放学的时间越来越近,幸福更名为“离别与思念之痛苦”,再次爬升。

我当然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事,但是我成绩优异,还是班干部,他向来在倒数十名之内,又不服从老师的管教。所以我不动声色,尽力隐藏,不知不觉心意便消失了。我和同龄人一样,很早就从电视剧和小说里识得恋爱,而后才真正体验。故事里总讲深沉专注,一生一世,恋人们最害怕感情冷淡下来,那样的话“一起变老”就成了诅咒。我并不擅长将所学知识应用到实际生活中,大概吧。暗恋时间太短暂,令我怀疑它是否出现过。如果我更果断更勇敢,去表白,无论对方的回应如何,我都会更加肯定自己的心意是真的,并非一时头脑发热。恋爱这种缥缈不定的东西,或许只有说出口时才会存在。

娟姐到来,便在我的暗恋将尽时。虽未意识到,但我大概不自觉拿娟姐与他比,使他速速黯淡下去,失掉棱角和清晰的轮廓。有时候我想,我会变成今天的我,天生倾向并非最重要的因素,是娟姐太过耀眼了。有时候我又想,娟姐个性如何并不重要,少年时代我是一只装满爱与眷恋的瓶子,渴望倾倒、付出,不给这一个,就给那一个。年轻满溢的心啊,它给了我更多选择。

9

刘阿姨携娟姐初次上门拜访的第二天,我跟随父亲和奶奶回访。一夜没见,我和娟姐又生疏了,重新变得拘谨有礼。我记得米饭里掺了某种菜叶,大半碗饭,我几乎数着米粒吃的。客厅外面有一株银杏树,那时候虽然刚吐出嫩芽,却使整个春天的生机尽显。深秋就更好了,一树黄金,似乎自已会发光。我家住在六楼,哪能看到这么漂亮的树啊,因此我经常往娟姐家跑。

数完饭粒之后,奶奶要去看病,父亲和刘阿姨伴她同行,屋里只剩下我和娟姐。我看了一会儿电视,百无聊赖,平常羞怯的我,竟然主动去了娟姐的房间里。不,不,我应该没有直接进去,倚在门边,她看到了便招手示意我靠近。

她的房间挺大,除了床、书桌和柜子之外,还有一排书架。书脊形状规整,但色彩斑斓,因此和所有书架一样,一眼看过去,仿佛所有颜色都已被驯服。书架首先是色彩的收纳之地。我自然而然靠近书架,目光在书脊上游走,锁定想看的书(我忘了那是什么)。娟姐在玩电脑,过了一会儿,也滑动椅子到书架前,瞅了瞅我正阅读的书,然后取下她心宜的书。

那房间里还挂着几幅画,是娟姐的作品。后来娟姐又拿出许多绘画习作给我看,大多是一些工笔画作品吧,当时我将它们都归为“国画”,看不出个名堂,就记得荷花挺漂亮的。看毕,她摊开一本书在桌子上,示意我靠近,一起阅读。

大概是一本介绍山水画的书,多是水墨画,没有清新的色彩,我更欣赏不来了。娟姐也没强行要我分享她的兴趣,只是向我介绍了她特别喜欢的画——北宋画家范宽所绘《溪山行旅图》。

构图、笔触、压迫感。从上往下,画面的三分之二是巨大的山体,山壁光秃秃的,只在顶峰生有植物。明明是远景,但因为占据的空间太大,距离也拉近了,仿佛大山正逼人而来,要扑出画面。下方的三分之一为近景,有石头、河流、树林、行路的旅客和驴子。近景与远山交接处是留白,那意味着云雾。

近景的树林后面,楼阁俏皮显现,那儿可能就是行路人的目的地。娟姐说,画里的事物是永恒的,哪怕原图已失,复印件还在,它们就不会死亡。因此旅客永远在赶路,楼阁永不会坍塌。

娟姐又说,她可以想像那儿是一所大宅院,有许多房间和园子。跨过许多道门,你可以走进宅子最深处,靠近树林的地方,角落里会有一个小房间。那个房间长年深锁,乃储物室。娟姐让我想像,房间里有木柜,柜子里有上了漆的黑色盒子,盒子里装着她的宝物。

你的宝物?我当然觉得特别惊讶,特意重复了这几个字。那时我还没习惯她的说话方式。娟姐向我解释,当然不是有形的东西,但非常重要。她已经将许多珍宝藏在画中,每一次看那些楼阁,就会想起来它们。不是非得藏在书里那幅《溪山行旅图》中,在所有复制品里,画里的一切都是永恒的嘛。

她所存之物,应该是一些重要的记忆。我问过她,后来好多次问过,她都不愿告诉我。娟姐这人总是藏头露尾,或许她想要以此保持神秘,保有我的崇敬。这种忖度很早便已出现,但丝毫不影响我对她的感情。我们失去联络之后,我仍时不时回看这幅画,知道娟姐的宝贝在那儿,离我很近很近,仿佛她仍旧与我有关。

每当我回想起她,她的怪话,便会感叹她改变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在少年时代,她对我的影响比任何一位师长都深。多自然啊,除了她,我还主动靠近过谁呢?想要了解谁?好长一段时间——与她相处时,与她分别后——我模仿她的举止,憋出些视角清奇的话,不过是为了看到她眼中的世界。

几天前,我从奶奶那儿得知,娟姐和我在同一个城市里。奶奶从哪儿听说这事,我就不清楚了,她向来消息灵通。下班后回到家里,我便翻开书找到了《溪山行旅图》,占据画面三分之二的大山又扑面而来。有一段时间,我看过许多古代绘画作品,以及介绍研究的书籍,有了一定的了解,最喜欢的仍旧是范宽的这幅画。自发现透视法之后,泰西画家竭力想要画得真实,在平面上创造深远的效果,因而你看那些人物肖像油画,背景可能会有街道、森林小路或原野,它们向远处延伸。很少看到古典时代的绘画作品,选择向前冲撞,范宽的这幅画是例外。

娟姐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恐怕已经结婚生子,买了房,背负贷款,和我每天所见的人一样,奔走四顾。有些像谭婆婆了吧,承重的人,房子也好生活也好,总之要防备着坍塌。我仍旧无意成家,自恃特立独行,偶尔也会落入俗套,生出思家之念。我是幸运的,两度有过理想的家庭。三岁到十岁,我当留守儿童,受爷爷奶奶庇护,不快活时便可躲到门后或树上。农村宽敞自由,躲藏的地方很多。十四岁到十六岁在县城生活,爷爷已过世,母亲已离开,但有刘阿姨和娟姐来往。娟姐渴盼的“全新的家庭”,其实我们已经有了,不是吗?在回望中显出形貌。或许,全新的家庭只能存在于草创阶段,在想像中,在忆念里,永不能落实。

我并不想与娟姐恢复联系,见面啦,吃饭啦,笑谈往事啦,啊少女时光。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也未能长成有魅力的大人,现在的娟姐也很有可能冲垮记忆,损坏十几岁的她。那么何必自毁人生呢?

我的目光行遍《溪山行旅图》的每个角落,构图与笔触的精妙,它的所有好处,一个不落出现在脑海里。最后我才细看那楼阁。我对古代建筑的了解比从前多了,可想像那宅子,想像庭院深深最深处。当我抚摸那楼阁时,仿佛触到了真正的木料,指尖被叮了一下,顿时感觉家里的东西离我比平常更近,视野好像也更清晰了。世界不像是真的,可以再次用娟姐的话形容——仿佛梦就要醒来。娟姐还继续在画中储物吗?那想像的黑漆木盒里,可曾存下我们共度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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