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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7 可畏的想像力:當代小說31家|王德威

野兽按:王德威 (1954年11月6日—),比较文学及文学评论学者,美国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讲座教授,长江学者中央研究院院士

1976年,于国立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1982年,取得美国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比较文学博士学位。2002年至2004年间曾任哥伦比亚大学丁龙讲座教授。专长研究比较文学文学评论

父亲王镜仁,母亲姜允中,皆为东北人。两人在台湾相识,1953年结婚,次年生下王德威,另有异母手足在大陆。

著作

  • 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下)(主编,2021年,麦田)

  • 当代人文的三个方向:夏志清李欧梵刘再复(与季进刘剑梅合编,2020年,香港三联)

  • 史诗时代的抒情声音:二十世纪中期的中国知识分子与艺术家(2017年,麦田)

  • 现代抒情传统四论(台大出版中心20周年纪念选辑第4册)(2016年,台大出版中心〔新版〕)

  • 华夷风:华语语系文学读本(与高嘉谦胡金伦合编,2016年,联经)

  • 想像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2016年,百花文艺)

  • 小说中国:晚清到当代的中文小说(2012年,麦田)

  • 台湾及其脉络(主编,2012年,台大出版中心)

  • 历史与怪兽:历史,暴力,叙事(2011年,麦田〔新编版〕)

  • 现代抒情传统四论(2011年,台大出版中心)

  • 中国现代小说的史与学:向夏志清先生致敬(主编,2010年,联经)

  • 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在北大的八堂课(2010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 华丽岛的冒险:日治时期日本作家的台湾故事(与黄英哲主编,2010年,麦田)

  • 茅盾,老舍,沈从文:写实主义与现代中国小说(2009年,麦田)

  • 台湾:从文学看历史(编著,2009年,麦田〔平装版〕)

  • 如何现代,怎样文学?:十九、二十世纪中文小说新论(2008年,麦田〔增订版〕)

  • 一九四九:伤痕书写与国家文学(2008年,香港三联)

  • 后遗民写作(2007年,麦田)

  • 新世纪散文家:王德威精选集(2007年,九歌)

  • 台湾:从文学看历史(编选,2005年,麦田〔精装版〕)

  • 自由主义与人文传统(与钱永祥邢义田、Steven C. Davidson、陈弱水朱晓海王汎森等人合著,2005年,允晨文化)

  • 想像的本邦:现代文学十五论(与黄锦树合编,2005年,麦田)

  • 原乡人:族群的故事(与黄锦树合编,2004年,麦田)

  • 历史与怪兽:历史,暴力,叙事(2004年,麦田)

  • 最后的黄埔:老兵与离散的故事(与齐邦媛合编,2004年,麦田)

  • 落地的麦子不死︰张爱玲与“张派”传人(2004年,山东画报)

  • 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2003年,麦田)

  • 跨世纪风华:当代小说20家(2002年,麦田)

  • 众声喧哗以后:点评当代中文小说(2001年,麦田)

  • 尔雅短篇小说选:尔雅创社二十五年小说菁华(编著,2000年,尔雅)

  • 如何现代,怎样文学?:十九、二十世纪中文小说新论(1998年,麦田)

  • 典律的生成:“年度小说选”三十年精编(编著,1998年,尔雅)

  • 知识的考掘(译著,原作者傅柯,1993年,麦田)

  • 小说中国:晚清到当代的中文小说(1993年,麦田)

  • 阅读当代小说:台湾·大陆·香港·海外(1991年,远流)

  • 众声喧哗(1990年,远流)

  • 刘鹗王祯和:中国现代写实小说散论(1990年,时报文化)

书名:可畏的想像力——當代小說31家

作者: 王德威(David Der-wei Wang)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23/05/04

語言:繁體中文

定價:630

當代作家書寫他們的生存所在,為何「可畏」?


只有那些倖免於肉身凌辱,尚未因種種劫難而成為行屍走肉的人,才得以在見證不義之餘,有能力想像種種恐怖並運用這可畏的想像力。這樣的想像有助於思辨政治情境,啟動政治情懷。
——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

王德威繼《跨世紀風華:當代小說20家》之後,又一本探討當代具代表性的小說家作品序論集,由此觀看當代文學的脈絡發展與時代意義。

麥田的「當代小說家」書系自一九九六年推出後,至今已超過二十五年。這一書系涵蓋兩岸四地(台、港、陸、星馬)及全球華人小說家的傑作,展現華語文學的壯觀版圖。書系主編王德威,參與選書製作,並為每一本書寫下序論,介紹作家的特色,並觀照小說與政治、社會、人生的美學關聯。二○○二年,麥田結集二十篇序論出版《跨世紀風華:當代小說20家》一書,討論包括朱天文,舞鶴,朱天心,李昂,施叔青,余華,王安憶,莫言,蘇童,鍾曉陽,黃碧雲,駱以軍等作家的代表作品,呈現上個世紀末中文小說的種種風華面貌。

接著從二○○二年到二○二二年,「當代小說家」書系陸續再出版了不少當時代的代表作品,如李永平《大河盡頭》、吳明益《單車失竊記》、陳冠中《盛世》、駱以軍《匡超人》、鍾文音《別送》、王安憶《一把刀,千个字》等,都曾引起廣泛討論。這些序論,連同系列以外的小說點評,編選之後共得三十一篇,即是這本書《可畏的想像力:當代小說31家》。

王德威論及——
過去二十年兩岸四地局勢波譎雲詭,世界危機重重。與此同時,數位科技爆發、環境物種嬗變——從全球暖化到生態污染——重新定義了人類與後人類的關係。當我們汲汲於眼前的意識形態和族裔紛爭,或持續科幻化、娛樂化種種災難的可能時,敏銳的小說家卻感受到「惘惘的威脅」撲面而來。他們的作品震撼人心,不僅在於形製新穎,更在於內容的不可思議。

書名「可畏的想像力」,典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的論述。在《極權主義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一書中,鄂蘭論二十世紀的暴政帶給世界種種傷害,不因某一特定政體或政權的消長而稍息。尤有甚者,暴政甚至可以最平庸無感的形式滲透到日常生活,並被視為當然,甚至膜之拜之。這是現代之「惡」最詭譎的形式。當此之際,鄂蘭呼籲我們必須鍛煉「可畏的想像力」,用以對抗歷史怪獸的無孔不入。

本書三十一位作家按出生時序排列。首篇臺靜農先生(一九○二)與末篇陳春成先生(一九九○)恰各站世紀初與世紀末一端。但時間的差距無礙他們回應「當代」問題的敏銳感和迫切性。這些作家處理各別的歷史語境,卻在本書內形成共時性的對話。

晚清文人陶佑曾(一八八六~一九二七)面對晚清變局,提倡新小說,曾有如下描述:

有一大怪物焉:不脛而走,不翼而飛,不叩而鳴;刺人腦球,驚人眼簾,暢人意界,增人智力;忽而莊,忽而諧,忽而歌,忽而哭,忽而激,忽而勸,忽而諷,忽而嘲;鬱鬱蔥蔥,兀兀矻矻,熱度驟躋極點,電光萬丈,魔力千鈞,有無量不可思議之大勢力,於文學界放一異彩,標一特色,此何物歟?則小說是。

一個世紀後的我們思考小說的「當代」意義,期待在時間的裂縫之間,虛構的敘事得以繼續發揮想像,回應歷史的匱乏。《可畏的想像力》所論的三十餘本作品雖然只是當代小說的抽樣,已經可以看出小說家的創造力未可限量。

王德威以精采的序論,將小說家的代表作,作縱深的創作精神與時代議題關懷的探討,觀照小說與政治、社會、人性的美學關聯,提供喜愛中文小說或研究中文小說的讀者,嶄新的視角,深具意義。
 

作者簡介

王德威(David Der-wei Wang)


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暨比較文學系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國國家藝術與科學院院士。著有《小說中國:晚清到當代的中文小說》、《如何現代,怎樣文學》、《後遺民寫作》、《現代「抒情傳統」四論》、Fictional Realism in 20th Century China: Mao Dun, Lao She, Shen Congwen(《茅盾.老舍.沈從文:寫實主義與現代中國小說》),Fin-de-Siècle Splendor: Repressed Modernity of Late Qing Fiction, 1849-1911(《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The Monster That Is History: History, Violence, and Fictional Writing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歷史與怪獸:歷史.暴力.敘述》),The Lyrical in Epic Time: Modern 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Artists Through the 1949 Crisis(《史詩時代的抒情聲音:二十世紀中期的中國知識分子與藝術家》)、Why Fiction Matters in Contemporary China等。主編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南洋讀本:文學.海洋.島嶼》等。

序/「可畏的想像力」

亡明作為隱喻——臺靜農《亡明講史》
寫在(白色)惘惘的威脅中——施明正《島上愛與死》
冷酷異境裡的火種——郭松棻〈秋雨〉、《奔跑的母親》
物色盡,情有餘——李渝《金絲猿的故事》、〈待鶴〉
大河的盡頭,就是源頭——李永平《大河盡頭》:上卷《溯流》、下卷《山》
「生活」與「青春」對話——陳雨航《小鎮生活指南》
庚子政治神學——李銳《張馬丁的第八天》、《囚徒》
史統散,小說興——陳冠中《盛世》、《建豐二年》、《北京零公里》
廢都,秦腔,與虱子——賈平凹《廢都》、《秦腔》、《帶燈》
歷史的遺留物——王安憶《天香》、《一把刀,千个字》
隱祕而盛開的歷史——蔣韻《行走的年代》
失掉的好地獄——張貴興《野豬渡河》
後啟蒙時代的神蹟——阮慶岳《林秀子一家》、《黃昏的故鄉》
革命時代的愛與死——閻連科的小說
從「裸命」到自由人——嚴歌苓《陸犯焉識》
日頭赤艷炎,隨人顧性命——林俊頴《猛暑》
歷史就是賓周——馬家輝《龍頭鳳尾》
我們與鶴的距離——遲子建《候鳥的勇敢》
彷彿在痴昧/魑魅的城邦——郭強生《斷代》、《尋琴者》
還是「在醫院中」——韓松《醫院》三部曲:《醫院》、《驅魔》、《亡靈》
洞的故事——駱以軍《匡超人》
香港另類奇蹟——董啟章《學習年代》
我要我爹活下去!——張萬康《道濟群生錄》
羅愁綺恨話南洋——李天葆《綺羅香》
塵埃落而不定——鍾文音《別送》
惡魔的女兒之死——陳雪《摩天大樓》
小說「即物論」——吳明益《單車失竊記》
盲女古銀霞的奇遇——黎紫書《流俗地》
後人類愛情考古學——伊格言《零度分離》
艷粉街啟示錄——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
隱秀與潛藏——陳春成《夜晚的潛水艇》

王德威《可畏的想像力》:在誇張的聲色之下,閻連科真正要寫的是欲望的盲動,死亡的無所不在

革命時代的愛與死——閻連科的小說

閻連科(一九五八─)是當代中國小說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深受國際文壇重視,先後獲得花蹤文學獎(二○一三)、卡夫卡文學獎(Franz Kafka Prize,二○一四)、紅樓夢文學獎(二○一六)及紐曼華語文學獎(Newman Literary Prize,二○二一)肯定。他出身河南西部伏牛山區的農村。那裡雖然是中原腹地,但窮山惡水,民生艱困。如他的自傳式文字所述,少年時代的閻連科很吃了些苦頭,到了二十歲上下,他選擇從軍,離開家鄉——這幾乎是當地子弟最好的出路。但故鄉的人事景物日後不斷回到閻連科的筆下,成為創作的重要資源,而軍中的所見所聞,也一樣讓他有了不得不寫的衝動。

與同輩作家如莫言、張煒、韓少功等相比,閻連科出道雖早,但並未得風氣之先。八○年代的「尋根」、「先鋒」運動一片紅火之際,他謹守分寸,寫著半改良式的現實主義小說。他幾乎是以老家農民般的固執態度,只問耕耘,不問收穫。他雖然也開闢了一個又一個主題,像「東京九流」、「和平軍人」等系列,成績畢竟有限。然而九○年代中期以後,閻連科彷彿開了竅,風格突然多變起來。他寫家鄉父老卑屈的「創業史」、文化大革命的怪現狀,或是新時期的狂想曲,無不讓我們驚奇他的行文奇詭,感慨深切。經過多年磨練,他的創作有了後來居上之勢。

閻連科的創作之所以可觀,來自他對自身所經歷的共和國歷史,提供了一個新的想像——和反省——的角度。傳統革命歷史敘事打造了一群群出生入死、不食人間煙火的工農兵英雄,閻連科卻要將他們請下神壇,重新體驗人生。他筆下的農村既沒有豔陽天下的山鄉巨變,也不在金光大道上往前躍進。那是一個封閉絕望的所在,生者含怨,死者不甘。他以軍人生活為主題的「和平軍人」系列則在思考沒有戰爭的年代裡,英雄還有什麼用武之地?

閻連科不僅要讓他的農民和軍人血肉化,還更要情慾化。在後革命、後社會主義時代,他有意重返歷史現場,審視那巨大的傷痛所在——無論那傷痛的本源是時空的斷裂,肉身的苦難,還是死亡的永劫回歸。他的世界鬼影幢幢,冤氣瀰漫。不可思議的是,閻連科看出這傷痛中潛藏的一股原欲力量。這欲望混混沌沌,兀自以信仰、以革命、以性愛、以好生惡死等形式找尋出口,卻百難排遣。死亡成為欲望終結,或失落,的最後歸宿。

論者每每強調閻連科作品中強烈的土地情結和生命意識。的確,從《日光流年》以來,他渲染身體的堅韌力量,由犧牲到再生,已經有神話的意義。《堅硬如水》、《為人民服務》寫革命語言的誘惑與革命身體的狂歡,極盡露骨之能事;而《受活》則不妨是一場又一場身體變形、扭曲的嘉年華會。就此閻連科的作品充滿激情與涕笑,堪稱有聲有色。

但在誇張的聲色之下,閻連科真正要寫的是欲望的盲動,死亡的無所不在。他所描寫的土地,其實是以萬物為芻狗的「無物之陣」,他所鋪陳的嘉年華氣氛,就是「死亡之舞」(dans macabre)的門面。閻連科摩挲枯骨,狎暱亡靈,情不自禁之處,竟然產生了非非之想。究其極,愛慾與死亡成為他辯證革命歷史的底線。出現在閻連科作品裡大量的屍戀(necrophilia)場景和隱喻,不是偶然。

人民共和國的大敘事向來強調生生不息、奮鬥不已的「雄渾」(sublime)願景。閻連科的革命歷史故事卻寫出了一種纏綿淒厲的風格,在在引人側目。他的受歡迎和他的被查禁適足以說明一個以革命為號召的社會在過去,在現在,所潛藏的「歷史的不安」。

語言與色情的政治

《堅硬如水》的出版,代表文革記憶和文革敘事的重要突破。小說的背景是文化大革命的程崗鎮——宋代理學大儒程頤、程顥的故里。復員軍人高愛軍回鄉鬧革命,和當地婦女夏紅梅一見鍾情。兩人不顧已婚身分,陷入熱戀,同時他們的革命大業也堂堂展開。

高、夏的奪權鬥爭無所不用其極,但兩人的真情也一樣驚天動地。他們的性愛關係花樣百出,無不和革命的成果相互輝映。小說高潮,高愛軍為了一遂相思之苦,竟然挖通了一條地道,好與夏紅梅夜夜幽會。他們有了名副其實的地下情。

對一代中國人而言,文革的殘酷和荒謬是如此一言難盡,怎樣不斷的追記、訴說這場浩劫就成為後之來者的道義負擔。閻連科選擇的方式不是傷痕文學的涕淚交零,也不是先鋒作家的虛無犬儒。他將文革看作是一場血淚啼笑交錯的鬧劇,任何人置身其中都要原形畢露,醜態百出。高愛軍和夏紅梅所以出人頭地,因為他們不僅令人可怕,而且可笑。閻連科借用了三○年代「革命加戀愛」的小說公式,大寫這兩個造反派的鬥爭史加羅曼史。但他筆下的革命和暴力難分難捨;戀愛和宣淫無非是一體兩面。

《堅硬如水》以鬧劇手法連接革命、暴力、與性,在大陸小說傳統中也許前所少見,但五○年代台灣的姜貴(一九○八─一九八○)其實已經作過示範。我曾經討論姜貴如何承襲了晚清小說嬉笑怒罵的風格,將二、三○年代中國社會政治風暴作色情化的處理。在《旋風》和《重陽》這樣的作品裡,姜貴將意識形態的狂熱與性慾的扭曲相提並論。他的人物不分左右陣營,都陷在縱慾的詭圈裡,從通姦亂倫到戀物癖、性倒錯、虐待狂,不知伊於胡底。

夏志清先生曾將《旋風》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著魔者》(The Possessed)相比,認為兩者都算得上是「徹頭徹尾的滑稽戲」。他指出兩位作者都以輕蔑的態度看待「一群自私的、執迷不悟、走向自毀之途的人」,並點出「追求色慾享受的人,正如革命家一樣,是會對人類的狀況不滿的,所不同的是,他們要求的只是官能享受上無限制的刺激而已」。

我認為姜貴所曾探索的風格,半個世紀後由閻連科代為補足。高愛軍與夏紅梅是《堅硬如水》裡兩個頭號壞蛋,他們的所作所為死有餘辜。但閻連科對他們嘲諷之餘,顯然不無同情。在二程故里那樣無趣的社會裡,我們的主角不惜掙脫桎梏,無限上綱上線的搞革命、鬧戀愛,其實有不得已的原因。我們可以批評他們的瘋狂暴虐,但不能無視他們的激情渴望。他們愛到深處,視死如歸,簡直是文革文學中一對最另類的生死冤家。

論者多已提到《堅硬如水》寫情慾的放浪形骸,或《受活》寫殘疾人的絕技表演,顯示了巴赫汀(Mikhail Bakhtin)式的狂歡衝動。這樣的看法忽略了巴赫金「身體原則」所隱含的厚生惡死的前提,似與閻連科的觀點仍有距離。如果要賣弄理論,巴他以(Georges Bataille)所謂的「消融的色慾」(erotics of dissolution)或許更庶幾近之。「暴力是社會排除禁忌的行動」,而革命就是暴力與禁忌間最匪夷所思的合流。

革命必須以暴力和破壞為手段,它提供了一個場域,使得被禁忌所驅逐的暴力及其與理性對立的特質在此被顛覆。暴力不再是理性的對立面,反而是革命邏輯裡的一環。不僅如此,革命的高潮帶來「消融的境界」(state of dissolution),這高潮可以來自紀律與死亡的折磨,也可以來自欲望與性愛的解放。身體或痛苦或狂喜的震顫成為最不可恃的分界。死亡成為最後的主體消融奇觀。

於是高愛軍、夏紅梅這對革命伴侶白天無慾則剛,晚上慾火焚身;人前狂暴嗜血,人後柔情似水。他們所獻身的革命,與其說是以主體的建立為目的,不如說是以主體的消融為目的。革命的激情必須押上身家性命,銷魂深處,正是讓人欲仙,也欲死了。

評者對《堅硬如水》的政治喻意已經有相當掌握,但對高愛軍這類人物的背景著墨仍然不多。而我認為這是理解閻連科創作的重要角度之一。高愛軍是復員反鄉的軍人,因緣際會,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從廣義角度來看,他是閻連科常處理的「農民軍人」角色的一種再詮釋。這類人物出身低微,因為生活所迫,文化水平往往不高,但他們不甘就此在家鄉埋沒一輩子,從軍往往成為現成的出路。軍隊成員來自五湖四海,相對於農村,他們的集體生活、嚴格紀律,和機動任務不啻有天壤之別。但軍隊是另外一種封閉的社會,有它獨特的生態循環。禁欲的律令、機械的作息,犧牲的感召無不與肉身規範——不論是肉體的約束或捐棄——息息相關。

閻連科自己就曾是農民軍人,對農村和軍隊兩者間微妙的關聯,顯然深有體會。高愛軍在軍中高不成、低不就,然而故鄉的父老對外出參軍的子弟別有期望,復員返鄉的軍人哪裡能不有所表現?閻連科同時特別著墨高愛軍的那樁幾乎帶有交易性質的婚姻,和他的性苦悶。因為見過世面,高的心思活絡,一有風吹草動,自然順勢而起,何況是文化大革命。革命加戀愛原本不就是當初離開家鄉的浪漫動力麼?

《堅硬如水》集合建國到文革的種種金玉良言,聖訓詔告,頌之歌之,形成百科全書式的語彙奇觀。不論我們是否經歷過那個時代,閻連科經營的敘事形式都要讓人驚訝語言和暴力的共謀,何以荒唐如此。高愛軍和夏紅梅一見鍾情,但只有藉革命歌曲歌詞的豪情壯志,他們才能夠互表衷腸。當地道挖通了,他們可以痛快地成其好事,同時更展開了革命話語的精采試驗。上床做愛前為了撣撣灰塵,擦擦身體,引來如下對話:

我說:不怕灰塵不掉,就怕掃帚不到。
她說:要以防為主,要講究衛生,提高人民健康的水平。
我說:要有勇氣,敢於戰鬥,不怕犧牲,連續作戰,前赴後繼,只有這樣,世界才是我們的。一切魔鬼通通都會被消滅。
她說:質變是從量變開始的。滔天大禍也是從萌芽升起。不把矛盾解決在萌芽狀態,就意味著挫折和失敗就在前邊等你。
我說:晚擦一會身子,少洗一次澡,身上絕不會長出一個膿包。即便身上有了膿包,一擠就好,如「私」字樣,一鬥就跑,一批就掉。
她說:從短期來說,灰塵是疾病的通行證;從長期來說,灰塵是幸福的絆腳石。流水不腐,腐水不動。有了灰塵不及時打掃,成疾蔓延,到了靈魂,叫你後悔莫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在古典威權觀念裡,語言被視為清明的傳播媒介,也是君父大法的化身。但閻連科另有所見。革命時代是如此無法無天,語言就像「灰塵」一樣,散布、滲透到日常生活,身體肌理,「成疾蔓延,到了靈魂」。符號和所指涉的現實之間發生了詭異的變化,似非而是,借題發揮,聲東喻西,成了自我繁殖的怪物。高愛軍和夏紅梅必須在不斷徵引、詮釋、爭議革命話語的過程中,才能成其好事。他們「以土床上的白灰為題目、以擴音機和喇叭為題目,以稻草、被褥、水珠、箱子和頭髮、指甲、乳房、枕頭、氣眼、衣褲為題目」,抒情詠物、會意形聲,好不快活。

然而高、夏兩人還有其他積極分子所炮製的革命話語不論如何出奇制勝,無非是一種偽託,一種拼湊。而閻連科在文本層次所刻意凸顯的,更是偽託的偽託,拼湊的拼湊。相對於革命話語所曾追求的石破天驚的新意,《堅硬如水》所呈現的世界則是陳陳相因,它的新意弔詭的來自語意系統完全封閉式的排列組合。高、夏兩人的地下情是沒有出路的愛情,他們的語言遊戲是一種物化的儀式,而物化的底蘊沒有別的,就是死亡。

不僅如此,高愛軍、夏紅梅言之不盡興,更必須歌之詠之。他們將革命的聲音政治發揮到極限。高、夏兩人的定情,是因為革命歌曲而起。而歌曲成為春藥一般的東西,氾濫小說每一個偷情場面。在語言、歌曲形成的眾聲喧嘩中,革命激情如狂潮般的宣洩。

但這樣的眾聲喧嘩只是假象。艾塔利(Jacques Attali)在論音樂與政治的專書《噪音》(Noise)裡,曾指出資本主義制度下的音樂生產已經失去創造力,流於交換價值的重複演練。這樣的聲音體系聽來若有不同,但又似曾相識。聽眾的喜悅來自他們的對號入座的歸屬感,他們自以為是的獨立性其實建立在對權威的輸誠。如此,音樂不帶來創造力,而是死亡的化身。

艾塔利的批評有其左翼立場,但是如果用在對文革時期,極左陣營所鼓動的語言/聲音政治,居然有契合之處。最革命的歌曲和最狂熱的口號曾經鼓動多少人的心弦,在亢奮的音符和飛揚的韻律中,小我融入大我,無限的愛意湧出,直到力竭聲嘶而後已。

閻連科的禁書《為人民服務》延續了《堅硬如水》的語言政治。這本小說之所以被禁,不只出於他對軍隊形象的嘲諷或是通姦偷情的渲染——那都是《堅硬如水》已經寫過的。問題應該是在以「為人民服務」為名,閻連科寫出一對男女虛妄中的希望,偷情下的真情。

「為人民服務」是毛澤東延安時期最有名的号召之一,出自所謂的「老三篇」這句話簡單素樸,卻無所不在,無所不包。它是驅動革命潛意識的根本力量,賦予現實以意義的最佳屏障。但伙夫吳大旺和將軍夫人(還有他們的作者)隨「性」之所至,打亂了「為人民服務」欲望編碼系統,釋放了圖騰之下的無限可能。它觸及了革命「原初的激情」那最柔軟,最曖昧,殺傷力也最強的部位,使這句話突然成為一種欲望的無上律令,一個啟動愛與死亡循環的祕密訊號。閻連科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當然要受到懲罰。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可畏的想像力——當代小說31家》,麥田出版

作者:王德威(David Der-wei Wang)

CC BY-NC-ND 4.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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