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子
椰子

//大学生/女权主义者/社会学/人类学/性别研究

“女生真复杂”:从心机女孩聊到隐性霸凌 |漫谈会03

隐性霸凌存在于各种性别,霸凌的背后并非简单的同性/两性之间的对立,而是强与弱的对立——性别、成绩、阶级等议题在此勾合。尽管慕强、父权的大环境难以改变,学校和家长甚至(也许)在助纣为虐,但我们仍能在个体层面做出一些小小改变。

注:我的公众号“赵建国的扣扣空间”于2022年4月3日被炸号了(原因不明😅),所以消沉了好久。经历了三个月的上海封控,七月底我飞来新加坡交换一学期,接下来打算更新这段时间的思考与观察。这里整理的是三月份的一场漫谈会。

每个女孩的成长或许都经历过拉小团体、传绯闻、(被)孤立,也不免偶尔听到或发出这样真心实意的抱怨——“女生之间真复杂,我要是男生就好了”,然而在后续的交往经历中,这样的想法又大概率会被现实推翻。“心机女孩”与“简单男孩”只是一种对于性别群体的刻板想象,“塑料姐妹”更不足以概括女性能够建立起的宝贵情谊的分毫。

本期漫谈原想从“勾心斗角”这种典型drama 的地下战争出发,探讨女性间的隐性霸凌以及潜藏于该词背后的对“女性同性关系”的文化预设,但成员们的各异遭遇令话题超脱了性别框架:隐性霸凌存在于各种性别,霸凌的背后并非简单的同性/两性之间的对立,而是强与弱的对立——性别、成绩、阶级等议题在此勾合。尽管慕强、父权的大环境难以改变,学校和家长甚至(也许)在助纣为虐,但我们仍能在个体层面做出一些小小改变。

由于本文较长,读者可按以下目录取用(文末附相关推文),欢迎在后台给我们留言、来信,说任何想说的~

  1. 为什么要讨论“心机女孩”和隐性霸凌?
  2. 曾经是霸凌者、旁观者、被霸凌者的我们
  3. 群体的认同、自愿的臣服:“霸凌的结构性在于身处其中的人都会受到伤害。‍”
  4. 性别规范与刻板印象:女生更容易被厌恶?“好女孩”和“白莲花”隔多远?
  5. “心机”与“婊”启发的思考:“婊”是谁制造的?关系能力意味着争斗和心计吗?
  6. 破局的可能与无力:“认清现实,并不妨碍我们做一点努力。‍‍‍‍”(内含反霸凌的实操建议)


1.为什么要讨论“心机女孩”和隐性霸凌?

椰子:我一开始想做关于 mean girls 的漫谈,是因为之前纽约时报的《who is the bad art friend》,主要内容是两个作家由捐肾引发的纷争。‍‍虽然在讨论那篇文章时我们不会直接讨论性别,但我们会一直受到“女作家”标签的影响。潘萌转述、翻译纽约时报的文章时,直接把“女作家之战”放在标题里——难免让人有“看!女人撕逼!”之感,又回归到了“mean girls”“女人就是事多”的刻板印象。男作家之间显然不乏这种事,但他们的纷争往往被塑造成严肃的、一山不容二虎的,他们的友谊则是“英雄惜英雄”。相反,播客“小声喧哗”指出,人们就会把女性友谊视为“搞小团体”,女性斗争简化为“cat fight”。

这令我想到宫斗剧、青春偶像剧里“勾心斗角”的女人们,我们总以“看戏”的态度面对“女人的事情”,也总以“三个女人一台戏”——这种偷懒的解释方式——来合理化“女人的事情”。也正因如此,我们对自己曾有的“心机”行为知之甚少、讨论甚少。‍‍

《女孩们的地下战争:人际交往中的隐性攻击行为》中,霸凌分为肢体霸凌、言语霸凌、关系霸凌、网络霸凌等。‍‍作者聚焦关系霸凌,把它分为间接攻击(例如沉默对待攻击对象)、社交攻击(例如散布谣言)、关系攻击(例如“不这么做就绝交”)。可能有些人会疑惑——友谊难道不是一个人的选择吗?‍‍我难道不可以选择不理我的朋友吗?为什么这算是霸凌呢?我认为,自我选择的友谊并非有意伤害对方,霸凌则是明知这么做会伤害对方,却还是选择这样做。

《女孩们的地下战争:揭秘人际交往中的隐形攻击》【美】蕾切尔·西蒙斯 著 徐阳 译;2021.12;海南出版社

还想说的是,在宽容男性暴力的文化下,与隐性攻击相对的显性攻击(肢体冲突、言语冲突),也没有被认真对待。‍‍比如“阿鲁巴”会被视作男生之间打打闹闹。‍‍换句话说,“男生之间矛盾打一架他就好了”,实际上是在美化他们的冲突。——我们为什么会觉得‍‍打架会是一种好的、正常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所以我们的讨论重点可能在于‍‍:为什么我们会倾向于‍‍用某种方式去伤害人,为什么这种方式一直没有被严肃对待、没有被识别为伤害?‍‍为什么总把“心机”、隐性攻击和女性挂钩?以及,我们应该怎样阻止以及发展出新的交往模式?‍‍

冠麟:从小到大目睹的‍‍霸凌之中,我发现有时霸凌跟“游戏”结合得很紧密,你甚至会怀疑受霸凌的人自身想通过参与这个“游戏”——一种比较低微的方式——获得群体的认可。‍‍这个模式非常奇怪。比如小学时,‍‍全班人会追着抓一个‍‍在班级“地位比较低”、被认为有偷盗行为的女生。这种霸凌的形式又和游戏很像,‍‍被追的女生甚至看上去很享受、很开心地笑。初中时,男生们会欺负一个男生,让他发出各种尖叫声,但当你想去阻止他时,你会发现被欺负的男生好像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融入群体。

看上去像游戏的“阿鲁巴”

Ting: 我们是否应该反思孩子们的友情观。小团体并非友情的唯一一种存在方式。霸凌往往根植于小团体的存在。是谁对孩子们灌输了这种“我们不跟 ta 好”“我们去抓 ta”的观念。

叮当:隐性攻击或许也包括借助老师、家长的力量进行攻击,和老师“打小报告”、告家长等等。

椰子:讽刺的是当我们谈到如何介入霸凌,可能恰恰要借助的是老师和家长的力量。‍‍

2.曾经是霸凌者、旁观者、被霸凌者的我们

椰子:我从小就是一个符合主流要求的成绩好、长相“正常”的女孩,并没有遭遇过霸凌,但也恰恰是这种“好孩子”特质把我架在了便于拉拢小团体、发动隐性攻击的位置。小学时,面对不喜欢的女生(而对方又很喜欢我),我并不会直接表达我对她的态度,而是通过生日聚会不邀请她、特地不选择她做我的同桌等等行为来间接伤害她。那时可能觉得,自己在老师和家长眼中都是乖女孩,对方也是班级里受欢迎的女生,如果直接和她闹掰,我就不再能扮演乖女孩,也不再受欢迎了。那时也旁观过年段里几十个女生对一个女生 A 的霸凌(起因是 A 讨厌并辱骂 EXO),她们给她起绰号“淫淫”,每天在 QQ 空间辱骂她。我妈知道后,告诉我说应该去和 A 站在一起。但我却用 A 本身有的“缺陷”(比如为人刻薄)合理化了她所遭受的霸凌。当时我并不知道,除了拉拢小团体、隐性攻击、“心机”,女性友谊还能是什么样、人际交往中还能怎样处理矛盾

初中时我被选入了男女比悬殊的(男女比为何悬殊又是另一个性别议题了)竞赛班,围观并参与了竞赛班所有人对于普通班两个女生 A 和 B 的霸凌。男生们觉得 A 长得丑,B 胸大且暴力(事实上他们也只是眼熟 A 和 B 而已,并不认识 A 和 B),于是当他们想辱骂(“调侃”)其他男生时就会说“你爱 A!”“你爱 B!”,几个女生就旁观着,有时也“调侃”几句。我妈当时也知道我们在“调侃”B。她跟我说这么做不对,万一 B 后面名声被我们搞臭呢。我说没关系,因为 B 只是个符号,大家只是想发泄。——但现在想想,恰恰是因为把她只当作符号,在“调侃”的时候才不会顾及她作为一个人的感受啊!

《少年的你》 女生们“默契”地不接陈念的球

老厉:聊到霸凌,我觉得学校层面的处理方式和处理特点很值得谈论。就我的经验而言,很多时候学校里的一些制度、文化和互动模式“支撑”或无意中支持着同学之间的‍‍小团体,让隐性攻击、显性攻击继续发生。比如刚刚小伙伴提到,学校因为特别看重成绩,所以不会倾向于动摇大家基于成绩的小团体,甚至会有意加固“成绩好的人应该有更多特权”的观念。再比如,很多时候小孩子(或者小时候的我们)并不知道怎么处理彼此的差异。‍‍假如小学的时候班里来了一个同学,他脸‍‍上有伤痕,或者说话有口吃,其他人要怎样对待他呢?‍‍我觉得这是需要引导和讨论的,但是很多学校并不会教大家包容差异,这些差异于是被放大。伤痕、口吃算是偶然性的差异,当这些差异跟‍‍跟社会经济地位、社会性别重合的时,它的“破坏性”可能就会更强。‍‍

回到我个人的经历。我自己在一二年级的时候遭遇过关系霸凌。其中一个原因是我比较容易哭。(当然大学读了社工专业,我意识到“容易哭”是我一个优点的体现——我的同理心比较强,我比较有情感能力。)不过在当时哭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因为其他男生都不会哭。再比如说,我‍‍小学用钢笔,因为不太会灌墨水,经常把自己手弄得很脏。‍‍当时的墨水都是很难洗干净的碳素墨水,我洗到一定程度,虽然已经不会在着色到其他物品上了,但印子不会马上消失,只能等它自己慢慢褪掉。我就不仅是爱哭了,还很脏。学校的老师并不会干预同学对我的这种看法——老师不觉得你很脏很柔弱,你就谢天谢地了。就像《地下战争》说得那样,“小孩子/男孩子/女孩子都这样”,只要没有直接身体暴力就都不会去干预。

然而,解决“地下战争”恰恰需要有个开诚布公的、讨论的机会,特别是对如何处理差异的讨论。就像刚刚椰子说的,很多时候隐性攻击的原因是我们不太想有明面的冲突,但是照理来说,‍‍最好的解决方式应该是明面讨论。‍这样的解决问题能力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实在要求太高。比较理想的状态,‍‍是老师、社工等人,去发现、去引导‍‍那些可能遭受欺凌的同学讲出自己的感受,并且以一个合适的方式让大家公开讨论和解决。‍‍公益机构“性别友善校园”就在做很好的尝试,比如培训教师处理霸凌的能力,‍‍也以社工的身份进入学校宣讲。‍‍

另外,很多时候霸凌者真的不觉得自己在欺凌,或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很不好的事情。‍‍就我而言,我在初中遇到了一个(在我的视角里)小学经常霸凌我的同学。当时他很高兴地过来跟我聊天,‍‍我就很费解。从他跟我的交流中我才知道,他真的觉得那时他在跟我玩一个游戏。回到当时,问题在于我从来没有一个机会去表达我的不满,我也不知道怎么去表达。我的表达了可能只有积攒到顶点了就“告老师”,但老师不一定会处理,也不一定处理的好,对方还会觉得“不就玩玩嘛,这点小事情你都要告老师,你是不是玩不起,玩不起就不要玩”,我可能又会进一步被孤立。‍‍相反,如果有一个人能在当时认真听我的观点,并且‍‍找一个公开的机会让我讲出我的想法,同时引导‍‍大家有一个讨论,可能会有更好的结局。

图源反霸凌网站bulliesout.com

深海鱼:我想延续一下刚才谈到老师如何解决、或者没有办法解决霸凌的问题。‍‍读初中时,我们班有一个女生可能‍‍稍微有点胖,并且成绩不是特别好,她于是变成‍‍班级中相对弱势的一员,被男生集体攻击。男生会在各种公开场合让她难堪,并且也会以说其他男生“爱她”的方式来攻击其他男生。‍‍最开始我们的老师看到这样的行为会予以制止,让男生不要这样说,‍‍不要嘲笑或者取笑她。但是因为没有到‍‍直接的肢体攻击的程度,老师只采取这种口头的警告来‍‍制止,然而这种阻止并不有效。‍‍后来当很多男生形成一个群体对这个女生进行霸凌、老师又没有办法阻止的时候,‍‍这个氛围又放大她个人性格上的一些小缺陷。‍‍后来我偶然听到老师在非公开场合说,“这个女生被大家孤立,也有她自己的问题,她自己本身就不讨人喜欢”。再后来老师对于这些霸凌,连不甚有效的口头阻止也减少了。‍‍最近我以旁观者的角度揣度了老师说出这句话、有这样想法的原因:一个是因为集体霸凌的氛围放大了她身上本身并没有那么讨厌的缺点;还有一个可能是老师当时除了口头制止也没有其他的方法,当他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采用了一种正当化霸凌行为的方式,让这个问题被搁置了,变得不需要解决了。‍‍

叮当:我想分享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发生在我一二年级的时候,这件事是在班会上了解到的。班里面的两个女生小 a 和小 b 发生了一点矛盾,本来是言语上的冲突,但是小 a 不小心‍‍划伤了小b的手背,小b告诉了她的家长,‍‍家长直接去找了班主任,‍‍指责小a故意伤害小b。这件事情本身是两个同学之间的矛盾,可能双方都有过错,但在小b的家长介入之后,这件事情直接就变成了‍‍小a对小b的“欺凌”。事实上可能并非如此,‍‍但是班主任因为有了小b家长的介入,所以也没有调查清楚事情的整个过程,直接让小a和小b道歉。‍‍这件事情中,家长的介入、老师的介入并没有起到解决问题的效果,反而改变了整个事情的性质。‍‍

第二个故事是我上初一的时候,班里的一个女生可能比较敏感、有时情绪波动比较大,很多男生们会故意欺负她。学校要求‍‍每个女生露额头、梳高马尾。下课总有很多人故意扯她的头花,‍‍这个女孩就经常被迫的‍‍披头散发,在楼道追扯掉她头花的男生,‍‍也因此经常被同学嘲笑、被老师骂。‍‍我目睹了很多次后觉得有必要制止这种行为,于是在一个下午向班主任报告了这件事情,‍‍班主任在放学之前,‍‍把男生们和这个女生都叫出去,先是惩罚了那些男生们,但是之后又对‍‍这个女生说,“你也想想为什么‍‍他们只扯你的头花,不去扯别的女生”。所以他也把受害者有罪论带到了班级里,‍‍并没有很好的处理这件事。

我觉得‍‍‍‍校园里,无论是学生、家长、老师,任何两个主体之间发生矛盾,我们都没有一套比较优化的程序处理。当我们完全凭借当事人的主观感受去处理时,很容易‍‍有先入为主的影响。‍‍

老厉:关于刚刚提到的“受害者有罪论”,播客“别任性”说,其实很多时候被欺凌的人,只想听到一句“不是你的错”。我对这句话很有感触。我以前会在受欺凌时反抗,可能会打起来、吵起来或者“告老师”。老师却总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些话反复在我脑海出现,到最后我甚至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真有问题。

《心灵捕手》

转一个朋友的故事:目前为止讨论的霸凌或者不公正可能都是限制于一个正常社交范围内的,但是我遇到的霸凌基本上都是和亲密关系相关的,也就是“婊子”“小三”之类的社会性道德类型的流言惩罚。我是那种特别容易和异性产生暧昧的那种人,与我的性格、长相或者是对亲密关系的看法都有关系,因而总是引起除了我与男方之外的“第三个人”这样的群体的误会,我甚至会从陌生人那里听到关于我的流言。

这个学期更离谱。我有一个玩的很好的圈子,六男两女,一个学长在我们稍微熟悉一点之后就对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占有欲,他也亲口说了,可能是因为他本人也十分帅气优秀,这种男性可能不普通,但是过于自信。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只要他却看到我出现在没有跟他说过(“报备过”)的局,就会开始造谣,并且首先以我们这个 8 人小群体为培养皿,发展到后来好像有一个 500 多人的吃瓜大群都开始不经我的允许和知情传播我的照片…流言蜚语是惨不忍睹、完全曲解现实的。最离谱的是我,作为当事人,甚至是受害者,根本没有得到过与任何一个传播者正面的沟通机会,也就是说,当他们听到某个“故事”,甚至信誓旦旦说有所谓“证据”的时候,根本不会有求证的心态,直接就传播了。我在事后多次通过好言相劝或者威胁的方式请始作俑者面谈,但都被拒绝。我甚至联系了双方辅导员,还有他的家长,最后也只得到了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还在道歉之后的一周左右继续恶意传播。所以最终我报警并联系了家里的律师,想起诉他侵犯名誉权,他才消停…

在这之中我会不停地自我反思和审视我(并不是过于离经叛道)的亲密关系观念。说实话,一旦你表露出开放倾向,很多男性,尤其是身边较为亲密的男性朋友就是会往歪了想,坏的还会往歪了做、乱传谣言。所以我觉得我这种类型的霸凌是整个社会道德洁癖,女性内部的社会性惩罚内耗严重和男性总能全身而退的轻处罚机制造成的,更别谈流言蜚语这种非实质性却痛击心灵的恶心手段。

有毒的撕小三叙事

三函:我是想分享一个也是隐隐约约跟亲密关系有点关系的例子。‍‍我的初中同学女生A跟男生B走得比较近,相互之间称呼哥哥妹妹。这样的关系落到了另外一个女生C的耳朵里。‍‍C会因为女生A长相‍‍不好看和成绩不够优秀,觉得她配不上B,由此产生了一种不满的情绪(C跟男生B的关系蛮好的),然后就在微信等渠道‍‍对‍‍女生A进行了言语霸凌,导致女生A的情绪崩溃。‍‍

当时的情况是‍‍A已经站到了我们学校教学楼6楼的窗台上,我们三个同学就在旁边想要去劝她下来。我就看着A站在窗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喃喃:“好高......我好怕......”这个场景让我很难忘记。‍‍‍‍也让思考,作为旁观者,‍‍以及施加霸凌的女生C,我们有没有‍‍权利去介入别人的亲密关系?有没有权利去介入一个人的对于亲密关系的理解?这种荡妇伦理,这种道德洁癖,在我们的观念当中的存在是否真正合理呢?‍‍

3.群体的认同、自愿的臣服:“霸凌的结构性在于身处其中的人都会受到伤害。‍”

BLeaves:细究前面的讨论,霸凌发生的前提是有一种特定的「环境」。在这个同学、老师、家长共同组成的环境里,存在着很明显的「等级」,这使得霸凌顺着等级自上而下发生。

这个等级可以从成绩的视角产生,因此会有成绩差且不爱干净的同学被霸凌;也可以是男生对女生 judge 女生的“品质”,他们将女生按“品质”分为上中下等,于是常常会有“底层品质”的女生遭到男生的集体霸凌(我觉得椰子曾在初中旁观的霸凌属于这一种)。

等级之外,「氛围」也在为霸凌创造条件。大部分人具有某些共同看法,于是这些共同的看法就会裹挟你。典型的看法如“某某某是应该被排挤的”。尽管可能你心中没有太多想霸凌某个人的想法或者恶念,你仅仅把它当作一种顺其自然的习惯——你,通过和他们共有某些看法,来加固你的群体归属感。

所以我觉得,很多时候,集体霸凌的背后并非一大群坚定地想霸凌的人,更像是多数人在寻找认同感,那么这种寻找认同感的方式就是下意识地将其他的某个个体排出去。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要改变现状,得向集体抛出一个压倒性的观点,即必须让他们意识到这个观点更高于一切的——在等级之外,我们应该去尊重其他人的感受。如何提出这个观点至关重要。如果只是集体中的某个人提出,效果可能不太理想:如果这个人是老师,在大部分同学、家长都不认可的情况下,最终的效果就是,群体中会形成对老师的逆反;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同学,我觉得效果会更差,群体可能觉得这个站出来的人和他们想法有异,于是这个同学成为了新的被霸凌对象。

所以,提出这个观点的这一方站在什么高度至关重要。除非说大家‍‍能够去在观念上都认同尊重别人的感受是一种非常高位的想法,‍‍不然的话就很难去打破这个集体当中的这种秩序。‍

relational aggression 关系霸凌

嘉和:BLeaves 刚刚提到霸凌由整个环境造成的,这背后是否是一种意识形态在建构个人与现实的想象力、关系。一个人在没有归属时是“自然人”,到了‍‍一个班级/社会里,ta发现有很多群体,要成为一个社会人,ta势必要屈服于另一个主体。‍‍于是,看到班里有一个群体很强大,他们在欺负另外一个小的群体,我臣服于大的群体,我跟主体之间‍‍便互相承认,从此团体、阶层、等级制度就形成了。‍‍

everyverything:有时我们并不会觉得自己在“臣服”。比如,对于成绩好的人,人们会觉得 ta 不仅是努力、聪明的,也是天然正义的。ta 因此获得更多的关注,会有比较高的自尊,高自尊又同时造成了低同理心和攻击性行为。‍‍虽然人们觉得成绩差的人不乖、犯事儿,‍‍但其实更多的霸凌都出自成绩好的人,出自成绩至上的一整个气氛。‍‍它因此不仅是臣服,而是我们的心靠在强者那边。

嘉和:是的,意识形态其实是一个镜像序列,它会让被剥削者感到认同。‍‍拉康的镜像理论说,‍‍婴儿在照镜子时会意识到“原来我‍‍之外,还有一个他者”。他形成了对他者的概念,从而认识了自我——这是一个自发的过程。回到班级的例子,我们之所以有强和弱的对比,‍‍是因为我们看到了强者,而认识到自己是弱者,于是自然屈服于强者。‍‍还想补充的是,我们不应该去强调一种‍‍男和女的对立,因为父权制本身是强者对弱者的剥削。女权主义的要义在于帮助弱势(现在女性是弱势,所以要帮助女性),女性主义走到最后就是帮助其他marginalized groups。

芒果:我想到‍‍上野千鹤子在《厌女》的第二章中谈论男性共同体与集体认同的建立时说到“男人为成为男人而实践的同化与排除行为,不是单独一人能完成的”。上野引用了佐藤裕《论歧视》中“歧视需要三个人”的观点,指出“歧视就是通过将一个人他者化而与共同行动的另一人同化的行为”。书中举了这样一个例子:

女人脑子里怎么想的,真是弄不懂。”男人A发出这种话语的意图,是想寻求男人C的同意,试图和他一起将女人B他者化,从而构成“我们男人”的集体认同。女人B这时是否在场无关紧要。如果男人C回答,“对,完全如此。”对男人A表示赞同(即与男人 A同化),那么,歧视行为就得以完成。而假如男人C表示反对,“不,没那回事儿。”男人A的男性集体身份认同的企图就在这里失败了。那么,男人A为掩盖自己的困惑恼怒,会转而攻击男人C从男人世界的偏离,“怎么?你还是个男人吗?”不是男人就是女人,不是女人就是男人。在不允许中间项存在的顽固的性别二元制之下,偏离了男人世界,便等同于“被女性化了的男人”。
《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日】上野千鹤子;2015.1;上海三联书店

“男人的性的主体化途径本身,是一种排除了偏离和多样性的固定格式。”许多对男性以缺乏“男性气质”为由进行的言语、肢体霸凌其实就是出于维护所谓男性集体认同的需要。对于更广意义上的霸凌,逻辑也相似如此。在群体霸凌中,面对霸凌,大多数旁观者要么会参与进去获得霸凌群体的身份归属,要么选择中立不明确表态。能够直接表示反对并且展现出力图阻止的态度的人少之又少,其原因就在于,ta 很容易由于为被霸凌者辩护而被列为新的被霸凌对象。在霸凌达到疯狂之时,歧视与被歧视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

佐藤裕指出“排除是一种共同行为”。想要加入某个圈子,最快的一个方式就是和他们共同去排斥另一个/群人。群体像一个黑洞,即便是能够保持不参与打破自己底线的霸凌,也会在不自觉中受到群体磁场的影响而逐渐忽视被霸凌对象的真实状况。厌恶、轻视与不尊重的情绪也会不自觉渗透入“旁观者”对待“被霸凌者”的态度中。

一场霸凌中,被霸凌者更像是一个符号而非具体的人。关于被霸凌者的他者化与“幻想性”,我联想到了反犹主义。齐泽克认为,反犹主义意识形态的运作,依赖于“概念犹太人”(conceptual jew)的发明与其在幻想的层面的维持。他指出很有趣的一点,德国犹太人最少的地区,纳粹的意识形态却往往是最剧烈的。把他者幻想得越邪恶越不堪,把他者力量幻想得越强大,才能让霸凌群体更加具有合法性、“正义”性,也随之让其具有更强大的吸引力。

‍最后是关于所谓的“天然”的看法,‍‍我认为或许并不存在真正“天然”的看法,那些为我们‍‍习而不察的观念,我们认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东西,其实都是潜移默化的结果。‍‍我们所谓的非常“自然”的对女性与男性的‍不同‍要求与不同想象,其实是因为长久以来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父权制的模式之下。

冠麟:所谓“强者”或者霸凌别人、想要确认自己身份‍‍的这一群人,其实是因为ta自己很‍“虚”,有匮乏感和恐惧感,‍‍才会想要通过霸凌别人来排除他者,证明自己处于上位或者拥有某种identity。‍‍我觉得霸凌者本身也受到‍‍扭曲,霸凌问题是结构性的,而非简单地说‍‍“弱者”是善的,“强者”是恶的,我们要惩罚“强者”云云。霸凌的结构性在于身处其中的人都会受到伤害。‍‍我们为霸凌者感到厌恶和愤怒可以理解。但我觉得,如果一个人在童年时代和青春期处于霸凌者的位置,这对ta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ta的人格成长可能已经收到扭曲和伤害了。‍‍

4.性别规范与刻板印象:女生更容易被厌恶?“好女孩”和“白莲花”隔多远?

冠麟:我小学的时候感觉‍‍,女生更容易被整个班级排挤或者是厌恶。虽然有一些特质是“客观”上被大家认为不好的,比如说成绩不是很好,或者个人卫生习惯不好等等,‍‍但是你会觉得一些被所有人认作“讨厌的差生”的女生,其实“客观”上成绩和生活习惯都比被认为是“差生”的男生要好一些。同时,男生如果是脏一点、成绩差一点,大家好像不会觉得‍‍这是很让人厌恶的特质,‍‍老师还会觉得他傻傻的、很“宝气”。那种厌女的感受,‍‍不仅仅是集体裹挟,而是你好像“天然”“自发”拥有。‍‍或许“意识形态”使得氛围中的每个人事先就受到了浸染。如果要改变,应该是每个人从自己内心深处‍‍发生一些颠覆性的反思和彻底的改变。

宫斗剧中常见的隐性攻击

BLeaves:就像椰子提到的,‍亲历者会觉得:一旦我去发生冲突,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给自己造成了一个损失。我们想象一下,我们现在看到一个陌生男生,然后告诉你他打过架,这个时候你可能会觉得正常;但是‍‍如果我们看到一个女生,告诉你,她跟撕逼过,‍你对她的印象可能会一下变差。‍这件事情是不是反映了我们“本能”上的判断标准不同,即,对‍女生跟男生应该有的基本品质,我们的要求并不对等。

我们对女生的要求是应该大度温和,‍不要轻易负面评价其他人。‍‍如果女生在议论别人(尤其是另一个女生),你会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想法——“这人有点长舌妇”;‍但如果是男生在说另一个男生做作,‍你会觉得这个是中性甚至是偏正面的事情。

在这种要求之下,女孩一旦发生冲突就抹黑了自己。所以她会把意见放在心里,采用一些隐性的手段,而不是直接发生口头冲突/把事情讲清楚/乃至发生肢体冲突。‍

椰子:和 BLeaves 的解释相近,在《女孩们的地下战争》里,作者为“现实中女生更可能采用隐性攻击行为”的归因是,社会塑造了“好女孩”的模本,要求女性‍‍乖巧、懂事、友善,没有愤怒、轻声细语,所有人都想和她做朋友。女性因此更可能回避冲突。另一个原因是社会文化推崇女性照料者角色。‍‍女生被鼓励去认同母亲的养育行为(男生则是被鼓励不去依赖母亲),这种社会‍‍分工要求女性远离攻击、关爱他人,女生也因此难以‍‍建立起协调正面冲突能力。‍‍

有意思的是,《女孩们的地下战争》第八章聚焦美国少数族裔、工薪阶层的女孩(其它章描绘的都是白人中产阶级女孩)这些出身于工薪阶层和少数族裔的女孩,‍‍往往更加善于正面解决问题。而她们的这种能力恰恰是她们在社会中弱势的体现——如果不去正面解决,‍‍那就没有任何人会听到她们的声音。‍‍另一方面,正面解决也是‍‍社群对她们的要求。比如说一个黑人女孩如果‍‍和的同学发生冲突,她妈妈知道后就会说,“如果你明天不去跟那个女孩‍‍正面讲清楚,回来我就会打你”,她们甚至有专门用于形容“不敢正面解决问题的人”的词汇。

回到中国的语境,我觉得社会对于“好女孩”的态度实际上非常矛盾。如果你自始至终都用“好女孩”的方式来进行人际交往,人们反而会骂你“白莲花”“圣母婊”。‍‍Bleaves提到人们对于女孩“大度温和”的要求,但人们在要求的同时又刻板地认为女孩们做不到真正的“大度温和”,诸如“三个女人一台戏”的说法层出不穷。此外,“关系”和“面子”也会影响我们的人际交往。我们也可能会因此更不愿意“撕破脸”。‍‍

老厉:阶级与隐性攻击的关系还挺有意思的。中产阶级的文化会强调保持克制,尽量避免公开冲突,尤其是暴力冲突(谁先动手谁就输了)。这种文化压抑显性攻击,鼓励隐性攻击。

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案例:我之前在医院实习,有一次去病房,跟我同行的女生说,她觉得护士不欢迎我们去,因为我们这个项目给护士增添了额外工作。‍‍她还补了一句,“你不了解这种女孩子多的环境,你感觉不到的”,然后我说我感觉还好。男性和女性在感知矛盾、冲突的方式上面可能会有差异,但是我不觉得男性的‍‍隐性攻击会少。

关于刚刚椰子提到的“面子”,我觉得需要界定面子和隐性攻击。对一个社会化的人来说,你很难非常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感受,不可能一生气就骂人。很多人会评估问题是否严重到需要正面冲突的地步。比如我听说这个人经常不还钱,‍‍我肯定还是得跟他打招呼,不能见他就质问他为什么不还钱。‍‍‍‍在霸凌当中的隐性攻击会引向关系性霸凌。一个比较稳定的小团体也会为霸凌提供土壤。‍‍一个陌生人不还钱,这跟我无关;但在一个小圈子里、结成稳定关系的人之间,就会互相干涉,上升到霸凌。隐性攻击需要限定在“关系”当中。

我觉得在中国文化当中,面子更多跟男性挂在一起,‍‍男性比较在意面子,反而是女性比较容易撕破脸皮。甚至在这种性别秩序当中,正面冲突的事会丢给女性去做,男性要维护自己的面子。‍‍

BLeaves:“同行的女生可以感受到护士的不舒服”可能与男性女性的感知程度不是特别相关,而是女性更加熟悉女性之间的微妙相处模式。‍‍另外,我的亲身经历(这里就不展开说了)告诉我,‍男生之间的某些行为,性转一下也会被骂“莲花”“绿茶”。‍‍所以不论我们如何界定“心机”,‍‍我觉得男生和女生都存在“心机”的状况。

老厉:我突然想到,我们形容男生‍‍“心机”的时候,会用一个更看起来更高端的词——“城府”。百度了一下城府是什么意思,“城府是指难以揣测,比喻人心机多”,我想这不是一个词嘛,为什么还会分出来呢?

椰子:你说的对,所以还是男生之间冲突,可能会被社会各视为是严肃的冲突。‍‍女生之间扯头花,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5.“心机”与“婊”启发的思考:“婊”是谁制造的?关系能力意味着争斗和心计吗?

椰子:前面提到我在小学时对班里另一个女生发动的隐性攻击。我那时不喜欢对方,是出于一种有毒的厌女思维——我总是用“婊”来揣测女生,总觉得她表现出的某种特质肯定都是为了吸引男生注意。“心机婊”“绿茶婊”“汉子婊”……社会文化生造出许多“婊”来归类对于女人的辱骂,尤其是对于她明里暗里“勾引”男人的辱骂。(“汉子婊”这个雌雄同体的词真是刻板印象的巅峰——一个女性连表现出“汉子”的特指都是在勾引男人,且“汉子”在词中是褒义的)我浸淫在毒药中,竟也不自知地生产了毒药。唉,现在想来真是羞愧!正如陈亚亚所说,婚恋领域之所以对女性显得格外重要,不恰恰是性别压迫的结果吗?

曾经流行的奇怪测试

小学时我也真诚地认为“和女生玩真复杂,男生真简单”。现在想想,这多半是偶像剧的荼毒。偶像剧总有个“心机女二”,发动各种隐性攻击,妄图夺走男主对于女主的爱;而里面的男生多半痴情贴心,十分“简单”。偶像剧描绘的当然不是现实,但我们可以从中看见什么样的叙事对于观众来说有代入的快感,从而再生产了“心机女”之刻板印象。以我自己为例,一些女生可能“心机”,也可能不“心机”,但那时的我总是倾向于她是“心机”的,以此确证我对于“心机女孩”的刻板印象。就这样一直循环。但这种想法到了一个女生少的地方就会自动破除。初中时我被选入了男女比悬殊的(男女比为何悬殊又是另一个性别议题了)竞赛班,我成为了一个成绩一般的女生,妥妥的弱势人士。我在当时有很明显的被凝视的感觉,父权的大象清晰可见。我甚至反向感谢竞赛班的有毒环境让我有了性别意识。

芒果:我也有和椰子的非常相似的心理路径,也是在这几年有意识地去反思过去的行为或者说某些下意识的想法时,才发现有毒的厌女思维对自己的侵蚀。偶像剧中女二的形象帮助我们想象了恋爱关系中的第三方女性,而作为经典流传的诸如《甄嬛传》一类的宫斗剧也其实是在反复确认、加强人们对女性群体关系的刻板预设。女性们的纷争总是指向对某个男性及其伴随的利益的争夺?如果带有这样的先在猜测,那么自然很多本身并不复杂或者其实意不在此的行为都会被扣上吸引男性注意的帽子。

近年来这种女性之间所谓“为争夺男性的关注、宠爱而进行的竞争”有了一个专门的词来形容,那就是“雌竞”。现在该词在大多数语境下都带有贬义。我对这个词的使用其实一直抱有某种疑虑,非常奇妙的一点是:雌竞看上去是在形容一种不好的现象,但当它在被使用的时候却作用于这样一种不好的现象的加强。当女性用雌竞去批评另一个女性的时候,她是否也有过度怀疑和扣帽子呢?

最近我才知道,这个词让我感到不适的问题来源。追根溯源,它的产生就是建立在对两性简单割裂以及物化女性、忽视女性其他价值的基础上的。它在2011年由某著名情感网红博主Ayawawa在20首先公开使用的,在她那里,“雌竞”指向女性的基因价值、生育价值、观赏价值和情绪价值,女性应该发挥自己的性别优势,专注于雌性竞争,如外貌、身材、性格、生育能力和贞洁程度,才能找到条件更好的男性。这一切的操作中,“竞争结果是以男性的评判标准为主导,男性是潜在的既得利益者,却在整个过程处于隐身的状态。”

“雌竞”这个词本身就含有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和性别歧视,所以它的使用才会给人带来不适感,同时无益于问题的解决。换句话说,我们不能仅仅抓住这个词,把它的矛头对准其他女性个体,而是应该看到这种女性之间无意识竞争行为的客观存在,并且追问是什么在幕后给出了这样的压力,引发了这样的不良竞争。上野在《厌女》里说“男人喜欢在男人世界里的霸权争斗中自己的实力得到其他男人的承认、评价和赞赏。但这种情况在女人世界里不会发生。女人世界里的霸权争斗,不会只在女人的世界里完结,一定会有男人的评价介入,将女人隔断。”这种耐人寻味而又真实存在的状况,归根结底还是由于父权制环境下令人窒息的不平等。

厌女症不是独属于男性的症状,而是一个社会整体的氛围。我们看到随着社会发展,安在女性身上的污名化词汇源源不断地产生,女性形象早已不是天使、圣母与疯女人、女巫这样的简单。原本被想象出来的“好女性”形象也有了”白莲花“、“圣母婊”这样微妙的反面,本身形容美好气质的“媛”字也因为媒体“药媛”、“佛媛”等贬义化滥用而变了味道。有毒的氛围之下,女性身上的厌女症也是普遍存在的。鉴定“绿茶婊”、“汉子婊”等等行为参与主体还是女性,我们惯于去对某个女孩对行为做出各种有关不在场的某位男性的揣测。我们还惯于或在潜意识里把男性放在更高的位置,尽管大家都早已熟稔在口头调侃“男人,就是叉叉”。

下一次,当我们感受到自己内心升腾出某种对某个女性的恶意揣测时,可以有意识地多问问自己为什么?多问问自己,“so what”,或者再多一步,将男女身份对调一下,看看自己是否对做出该行为的男生也有同样的厌恶。举个现实中的简单例子,当你听说一个在知道男方有女朋友情况下依然默默喜欢并争取男方、温柔为其付出的女生时,别急着用绿茶、小三来概括她的行为,想想大家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性别互换后的男生——暖男?痴情备胎?还是其他?有意识地控制那些下意识浮现出来的想法,并且即刻进行自我教育hhhhh,我觉得是有用的!“ 女权主义者就是要和厌女做斗争”~

“贱人就是矫情”?为什么?

椰子:刻板印象中“心机女孩”“简单男孩”的区别不只在于攻击形式(前者善用隐性攻击,后者更多是肢体冲突),也在于“关系”的形式。人们似乎认为女生容易多心,她们之间的关系更需要仔细平衡和揣度;男生则“大大咧咧”,用不言自明的“义气”来维护“铁哥们”,他们的关系更加“简单”。我想,这不仅贬低了女性情谊,也局限了男性——关系真的越“简单”越好吗?我们难道不需要处理复杂关系的能力吗?

老厉:说到这里,我联想到自己很关心的一个话题,有关性别和情感能力。这个问题很直接:关系能力就意味着争斗和心计吗?由于建构出的性别分工和性别文化,女性确实被期待、被“训练”得更具有情感能力,也更多参与需要运用情感能力的照护和关怀劳动,被认为经常诉诸情感。然而,这些有关情感的劳动和行为经常不是被贬低,就是被忽视。比如最典型的就是讲“心机”和“婊”连在一起;很多时候也把女性描述成小肚鸡肠,处理很多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认为女性常常制造和加剧冲突,甚至是算计而非严肃的冲突。但是,现实中女性的很多情感劳动和付出恰恰是十分正面的,许多“女性的”相处模式反而有着更多的关怀、支持和正面的东西。比如,女性在很多时候恰恰是关系的维护者和建立者,我们常常听到“男人在外面惹事,最后还是妻子/母亲/女儿/妹妹在多方奔走善后的故事;在书中也可以了解到,一些学术伉俪中妻子往往承担了帮助丈夫处理人际关系,维系人脉资源的重要作用。在职业中,女性也更多参与了诸如教师、护理、社工等助人教育行业。在社群相处中,女性社群也不仅有所谓的“地下战争”,也可能有着远比男性团体更多的相互支持、相互帮助、提供关怀的现实和传统。因此,我们一想到女性的情感能力和行为模式就想到“心机”这样负面的词汇,就想到相互争斗,同样是一种社会性别文化和社会刻板映像,是非常片面和父权中心的视角。也正因如此,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一些女性主义者开始发掘女性情感的正面价值并提出“关怀伦理”等概念。

6.破局的可能与无力:“认清现实,并不妨碍我们做一点努力。‍‍‍‍”

椰子:《那不勒斯 4 部曲》描写了一种比较‍‍复杂的女性情谊。‍‍我会想,如果早点看到这本书,我会更好地认识到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复杂性,会有除了拉小团体之外女性友谊模板,‍‍若要从“心机女孩/mean girls”向“我的天才女友”转变,我认为关键在于认识人的复杂性、关系的复杂性。不因为关系重要而拿去威胁“不这么做我们就绝交”,也不因为关系重要就进行暗地里的攻击,而是因为关系的重要而更勇敢地去面对问题。

我也提到小学时我其实是一个厌女的女生,我会对其她人发动隐性攻击,也会真诚地觉得“跟女生真复杂,男生真简单”“唉,还是跟男生玩比较好”。不过,厌女无可避免,却可以成为女权转向的出发点。正如上野千鹤子所说,“人在成为女人的时候,要先将‘女人’这个范畴所背负的历史性的厌女症姑且接受下来。如果满足于这个范畴所指定的位置,那么,‘女人’就诞生了。可是,女性主义者,就是对那个指定位置感到不满、对厌女症不能适应的人。所以,不存在不是从厌女症出发的女性主义者。做一个女性主义者,就意味着与厌女症的纠葛和抗争”。

《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

《女孩们的地下战争》里也提出了对于个体的反霸凌建议。我这里简单列一下。

如果你身处霸凌:

  1. 寻求帮助,寻找自己之外的力量,比如其他朋友、家长、老师。
  2. 明白“可以舍弃有毒的关系”。‍‍如果你和一个人交朋友,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受欢迎的人,你和她的关系就是可以舍弃,因为你并不受她本身吸引。‍‍
  3. 寻找其他寄托,比如写日记、唱歌。‍‍
  4. 明白“这都会过去”。尽管当下的你可能非常难受,但这之后你会变成一个更加坚韧的人。‍‍

如果你的孩子身处霸凌:

  1. 要有同理心。要说“唉,你真是受委屈了”。而不是去说,‍‍“我早就跟你说你那个朋友不好”“你们这些都是女孩子会经历的”。
  2. 在日常生活中告诉‍‍孩子隐性攻击是一种攻击。‍‍
  3. 必要时(尽量在孩子知情同意的情况下)向老师和对方家长了解具体情况、介入霸凌。

如果你意识到自己的孩子正霸凌其她人:

你多半会在日常生活中可以观察到她的霸凌行为。比如,她可能在和表妹吃饭时,故意不搭理表妹。那么在日常生活中家长要去制止这个行为,解释‍‍原因,并培养小朋友同理心。‍‍比如当家长看到孩子故意冷落自己的朋友,如果家长就要说‍‍“你这么做是不对的,因为这会让你的朋友感受到她不被重视。这是一种对她的伤害。你们之间如果有什么冲突,应该直接交流解决,我相信‍‍你之后能做得更好”。‍‍

对于教育者:

  1. 在课堂上科普隐性攻击行为。比如让学生认识到各种隐性攻击的潜台词,比如 mean look 意味着“我讨厌你”,让‍‍学生知道这些攻击也是攻击。
  2. 当撞见几个孩子之间的隐性攻击行为的时,和上面的家长采取相近措施:制止行为,解释原因,培养同理心,提供其他选项,给予正面期待。‍‍

Ting:从个体出发的解决方式虽然好,但我觉得很多时候‍‍家长内部的小团体跟学生内部的小团体通常是平行的,而且有很多时候‍‍小孩子霸凌的思维方式都是来源于他们的家长,所以其实我们很多时候不能指望家长来解决这些问题,有的时候他们反而还会让这个问题恶化。另外,有时候第三者难以介入的一大原因是受害人自己不承认自己的被霸凌身份。被害人表现得乐在其中可以被视为一种反应机制。与其认为自己是在被霸凌,不如视之为自己融入这个群体的象征。

椰子:确实可能是一种困局,以及老师他可能本身也是处在一个‍‍某种晋升的体制之内,可能老师也会去排挤一些新来的同事。‍‍总之就是介入本身‍‍在整个大环境下还是比较困难。

芒果:有时候老师对学生也有不够恰当的态度,比如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排挤一些成绩较为落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让他反感的同学,因素包括但不限于——学生自身影响了她/他的业绩、学生家长没有送礼/送礼太少。我的初中有一个‍‍直系的高中,学校给老师的KPI就是要让‍‍绝大多数同学中考填报志愿时填写直系高中的志愿。当时班上有个成绩很不错的女孩子,她想考另一所‍‍市里很好的中学,填志愿的时候就执意没有按照老师的要求填直系高中的志愿。结果就是中考前那一个月,‍‍班主任对她极尽排挤之能事,到处挑她的错。‍‍对那个女孩的备考与心态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高中时老师按照成绩优秀与否把学生分等级,对部分学生由着自己的性子另眼相看,动辄实行言语乃至肢体上的暴力,这样的暴力,作为学生是很难去介入的。而让家长介入,大多数情况可能就是用红包用购物卡来解决。

唯成绩论

椰子:的确,当家长想要通过和老师联系来介入‍‍霸凌时,可能遇到的问题就在于,自己是否在老师面前表现得过于敏感,从而让老师‍‍对自己孩子做一些不好的事情。

芒果说到分成三六九等,我们初中也是‍‍这个样子。前面提到初中时竞赛班所有人霸凌普通班的女生B。我总想,如果有人教给我彻底的平等观——“你们‘调侃’她们的行为本身就是错的,因为你们没有把她们当作平等的人看待”——我当时是否会停止旁观、制止霸凌。但感到无力的是,作为一个成绩一般也因此更没有话语权的女生,我的制止能起到多大作用。(当然,如果我是一个男的又会遭到其他困境,比如因为制止霸凌而反过来被男性共同体霸凌。)感到无力的还有,在一个本身就彰显着不平等的竞赛班,这群人已经因为成绩优异而享受到了特权(更好的师资),又如何能信服“你们没有把她们当作平等的人看待”的合理性呢?

老厉:是的,我们设想了很好的理念。日本、欧美等地方也推广了新的教育理念,形成了很多经验,但是效果依然还是有限。所以,我们要看清一个比较残酷的现实——以应试筛选为目标的学校可能真不是什么好的东西。‍‍学校的目的不是传播知识和培养情操(就像“社会化”其实是个很复杂的概念,尤其要看社会是什么样的),它要去筛选人,‍‍它本身是一个以淘汰和筛选为目标运行的一个机器,因此它去尝试包容的努力肯定是有限的。所以即使我们做了很多努力,也会遇到无能为力的事情,这很正常,我们并不用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认清现实,并不妨碍我们在有限程度上做一点努力。‍‍‍‍我们要看到很多人受到实实在在的伤害,这个时候我们需要尽自己所能给以帮助和支持。同时我们需要努力推动彻底的改变。

芒果:我想说一下‍‍我的妈妈对我的教育方式。刚刚我一直在回想从小到大的那些有关霸凌的经历。小时候的我是一个看起来看起来很呆、很好欺负的女生,由于父母工作的原因,我经常转学然后作为一个陌生的人加入一个新班级。‍‍幼儿园中班的时候,妈妈有段时间每天都会发现放学后我脸上是带着伤的。其他的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妈妈在我脸上又被抓伤之后的第二天送我上学时在校门口‍蹲下来认真地看着我说:“你今天可以再带着伤,但不要告诉我,只有你一个人带着伤。”听起来有些以暴制暴,但其实她是要求我在面对一些身体伤害的时候,直接正面地去反抗‍。妈妈从不怕我在学校打架惹事,她觉得如果对方频繁用暴力的方式‍‍对待你,觉得你弱小好欺负,你就应该表现出你自己身上那有攻击性/强势的一面,和他正面对抗,而不是选择逃避。这种‍‍正面解决问题的方式,也帮助我在小学二年级时阻止了班级同学们言语羞辱的进一步恶化。我似乎一直是树立了一个很拗、不怕事的形象。母亲和家人都不觉得女孩就应该温柔,不能吵架、打架。ta们一直教育我,你受到委屈或感到不舒服时,要勇于表达出来。再长大一点,我在青春期处理和我的朋友交往中的小矛盾小摩擦时,也会选择做主动打破僵局去沟通的人。 当我觉察到一些异样时,我会选择恰当的时机比较直接地去问她,和她交流我彼此之间是否出现了一些问题。往往最后都能把误会或者心结解开。‍‍

《大学女生的性生活》第二集 Whitney找球场上孤立她的队友沟通

深海鱼:在霸凌和隐性攻击中,社交攻击的定义是伤害被霸凌者的社会关系或社会形象,比如让人“社死”、传谣等。这种霸凌中旁观者很多,这些旁观者如果自然地相信了谣言,其实累加了对被霸凌者的伤害。同时,旁观者恰可以起到制止霸凌的作用。如果能转而支持被霸凌者当然是最好的,但是最起码‍‍应该保持理性思考,不要天然地站在被霸凌者的对立面。

芒果:是的,要保持理性思考,而不是天然地站在被霸凌者的对立面。具体的例子就是,在听闻某些明显带有恶意/对被传言者名誉有损的传言时,我们可以理性地按耐住八卦的情绪,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保持怀疑而不是不经思考地全盘接收,甚至进行传播以至于扩大言语负性攻击的范围。在传播八卦前冷静下来想想自己的行为是否会对深陷谣言漩涡中的人造成二次伤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选择沉默,或在与当事人沟通证伪后积极地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辟谣与澄清工作,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挡雪球越滚越大,减小对当事人的负面影响。这或许是在面对较大规模的针对某人/群体的谣言与言语中伤时,我们真切能够做到的、也并不算困难的小事。消除霸凌气氛、浇灭恶之火焰是可能的,如果“尊重”与“公平正义”是我们内心的诉求和文化的话,如果我们能更多地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话。

椰子:最后想说的是我们这个漫谈的局限性。我们这些参与的人可能都是比较擅长语言表达的人,真正参与或者遭受严重霸凌的人,可能并没有讲出自己遭遇的机会。但是我们的意义可能在于‍‍至少要先开始讨论、严肃对待这件事情。‍‍

 

文字| 扣扣空间的朋友们

排版| 芒果

延伸阅读

几个性别领域工作者对自己中学时代的回望与反思

https://play.acast.com/s/bierenxing/094

关于“婚恋领域之所以重要,是性别压迫的结果”(我们为什么总是以“她想吸引男生注意”来解释女生的行为)https://mp.weixin.qq.com/s/xcKU8QR1e6Ai97JbQm6W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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