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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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女权主义者/社会学/人类学/性别研究

关于《和衡水中学在一起的2557天》

家长总说“你有再多不满也得先熬过去”,但熬过去之后呢?没有切肤之痛后,你真的会去斩断这个链条吗?还是去当它的帮凶?

终于看了《和衡水中学在一起的2557天》。作者杜萌高中毕业的再社会化——重新学会吃饭、讲话、打字、睡觉、放空——在旁观者看来堪称恐怖。想到我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在学校自习,期间因为要买版画颜料蹭了一张请假单出门,走了很远找到一家小店,买好之后有点哽咽——我竟然还会砍价。《使女的故事》里出逃的使女也有这种时刻,她为自己还记得怎么骂人而流泪。如果说使女是保住了往昔的技能,杜萌的时间则停滞了,远去的不仅是她闪光的过往,也有她对未来的想象。小的时候真的没有什么能和世界(学校)抗衡的资本,脑子轻易地能被洗到“我要上清北!”,能轻易地觉得放空是罪,不放在学习上的思想是罪。我高中也这么觉得,还和同桌说“人为什么要有感性呢”。(所以我很钦佩那个和家委会抗衡的妞妞妈。)暑假的时候去当助教,一个初三学妹给我们几个人写信,说自己文思泉涌,但弱点就是应试太差——宝,为啥这是弱点呀。

衡中老师也在系统里。短短两年足以让大志从一个温和的会给学生放水的青年变成往学生脸上扔试卷的人。高中毕业—大学—高中任教。我很好奇,一个人“脱离”(当然可能没有脱离)系统又回到系统,成为导向抑郁、胃病、偏执的螺丝钉是什么感受。无奈吗。挣钱太难吗。还是真正认可这个体系?想起我的初中竞赛班班主任莲姐,她人很好,很关心学生,她说自己高三每天因为压力太大都躲在被子里哭,但她还是会发给学生印满“没有执行力就没有竞争力”“天道酬勤”的计划本,把痛苦的链条传递下去。高中的化学老师是个衡中的竞赛生,考上了清华,最后被他的室友推荐到我高中教竞赛。他时常说“我读衡中的时候,老师知识点只会讲一遍,没听到就是没听到”“我原先在我们班学号排倒数,后来认真学,也学竞赛,后来秋令营回来随便考个试也能考年级前十”。高考前他还跟我说“我觉得你怎么成绩一直掉,救不回来了”。我当天晚上站在阳台上打电话跟我妈哭,哭“他怎么可以这么说我”,也哭“我明明知道他这么说是他的错,我为啥还是这么伤心”。我觉得我永远也不会(像很多人感谢高中老师一样)感谢他的,虽然我很同情他,也对他很不屑——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没有烂到逼迫你去当鼓吹“人上人”的高中老师的地步。家长总说“你有再多不满也得先熬过去”,但熬过去之后呢?没有切肤之痛后,你真的会去斩断这个链条吗?还是去当它的帮凶?

现在看来,学校留下的孔隙是作为再生产领域服务于生产(学习上的数据)领域的。就像那句“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学习”,休息本身具有的意义,或者具有的无意义就这样被抹去。杜萌享受的MP3,逃掉的跑操,最后不还是回到了自习室吗。但我这么说是过分贬斥ta们的能动性了。你在没有资本和世界抗衡时,不服从表面上的秩序已经很伟大了。我的高中比衡中松很多。至少每周都有一天假,偷带手机也不大会被发现。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十点熄灯后在寝室书桌的遮光布后玩手机,翻/墙看了好多东西,政治启蒙就在深夜的震撼中。高三班会时班主任劝诫我们勿带手机,说“我就不信我们班有谁带手机还自制力好的”。好朋友转头对我挤眉弄眼,哈,我的自制力全放在上网只看缓贼言论了。杜萌说“慎独最难”“最可怕的是一直回想”。其实这两句话完全可以倒过来看,我为什么要压制我的欲望呢,身体无法挣脱,就让思想挣脱吧——当然两者是联通的。看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晚自习我在课桌上瘫了十分钟,看完《1984》的晚自习我找了个借口到操场上晃了两圈。当然也有更加荷尔蒙的思想挣脱。比如读完ex crush给我写的信脑子一团乱麻地考数学,比如和ex crush逛完操场回寝室想“我刚刚发挥得还不错!”。

我是在鄙视所谓“醒悟得晚”的人吗?我觉得有点。家庭/手机/空闲时间/合适的领路人,都是“醒悟”和“不合作”所需要的天时地利人和,我不过是幸运得到而已。但,——如果我考到一个不那么好的大学呢?说不定我现在就在懊悔自己“醒悟”了吧。

还是得关怀具体的人。这可能也是杜萌所想传达的,撕开“小镇做题家”,看一看她,郭靖宇,和PPT男孩吧。我对中学的怀念也在于此,尤其是那些志同道合互倾牢骚的真挚友谊。回想时甚至觉得ta们才是我上学的主要目的。我的成长都是与ta们互相支持的,跟“腾飞书院”没有半毛钱关系。

最后就是那篇文章的魔幻结尾——“相对而言,衡中才是真正的乌托邦,这里规则明晰,赏罚分明,每个人都有单纯的盼头。”的确是“机会平等”的乌托邦呀。但为什么小孩不得不进入这个体系,博一个“乌托邦”(也很可能不是乌托邦)呢。“单纯的盼头”减去“高中最幸福了,只用管学习”,就是贫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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