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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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女权主义者/社会学/人类学/性别研究

“你为什么支持弦子?”、女权主义者日常情感劳动与朋友圈管理

依照他们的逻辑,在公正的中国司法使他重获清白之前,朱军由于身处国家体制而不得发声、忍辱负重、失去工作。换言之,在“朱军胜诉”的这块,他们相信中国司法,而在朱军“忍辱负重”的那块,他们似乎不认为中国是法制国家,朱军——体制内人士——可以在没有(他们认为的)证据的情况下被撤职,丧失接受采访、为己发声的基本人权。如同女权博主@voiceyaya感慨,“这才是对国家的严重指控吧?”

“你为什么支持弦子?”自弦子诉朱军案第二次开庭以来三次出现在我的聊天框中。第一次是我的中学历史老师在我转发的“弦子加油!”下评论“你知道真相?”;第二次是我的高中学弟私戳我“姐,上次看到您分享的那篇关于弦子的文章(“回声”《一场诉讼的失败,以及弦子的胜利》),今天也看到了一篇文章,跟您分享一下”,接着转了《性骚扰案3年,朱军首次露面:他赢了官司,却已经社死》;还有就是今天,一个高中的男同学问我的好朋友“为什么xxx(我本名)支持弦子啊?这个案子难道受害者不是朱军吗?”。

嗯,不失为我(被迫)突破同温层的尝试,但仍旧被气到梗血。问了几个好友,不乏遭遇相似境况的。遂决定墙外输出,顺手分享此事中的女权主义者日常情感劳动与朋友圈管理。

“你为什么支持弦子?”

说实话,看到学弟转来的“他赢了官司,却已经社死”,我还犹疑这题目或许是“性骚扰事实就是事实,他赢了官司也没用,中国司法不公”的意思,这学弟平时人也挺好的,我便点进去,然后发现这文章就是“朱军赢了官司,沉冤昭雪,但他的人生已经被弦子毁了啊!”的观点‍。

吐血归吐血,此类文章这半个月层出不穷,不妨选取好(恶)笑(心)之处瓦解。

首先,他们声称“朱军被毁”的证据是“三年来首次在社交平台上首次露面,面容憔悴”和“朱军身为国家台的司局级干部,其身份和纪律的要求,让他几乎没有公开回应过这场指控”。前者没大所谓,不过是传统的“貌相”,大可以是由于素颜和年龄。后者的思维杂技则令我大受震撼,依照他们的逻辑,在公正的中国司法使他重获清白之前,朱军由于身处国家体制而不得发声、忍辱负重、失去工作。换言之,在“朱军胜诉”的这块,他们相信中国司法,而在朱军“忍辱负重”的那块,他们似乎不认为中国是法制国家,朱军——体制内人士——可以在没有(他们认为的)证据的情况下被撤职,丧失接受采访、为己发声的基本人权。如同女权博主@voiceyaya感慨,“这才是对国家的严重指控吧?”更搞笑的是,这套逻辑往往与“反观弦子,这三年成为外媒宠儿,女权KOL,拥趸者无数”配合,暗指弦子“勾结境外势力”。问题是,(若他们扣的帽子真实)弦子能有这些身份,至少说明这个国家并不限制公民接受外媒采访——难道不是言论自由的体现?他们对朱军不发声的谅解才是真真实实的“为境外势力递刀”吧!

那么,弦子方的被删帖、被禁言呢?《朱军:赢了官司,却已社死》指出“为了防止过分炒作,很多负面曝光均被删帖压下”;《朱军:赢了官司,却输掉了人生!》写道“弦子曝光的时间点正好卡在一次极为重要的中央宣传工作会议前夕,对重大负面舆情的管制却恰好害了朱军,越是删帖,人们越觉得这里面有黑幕,越是憎恨朱军,支持女方。弦子也是充分利用了这点,大肆宣扬自己遭到迫害”。但,“防止”是谁的权力,“过分”“炒作”“负面”由谁判定?弦子方既遭禁言与删帖,又何能“大肆宣扬自己被迫害”?他们的思维杂技实在高深,已然全盘接受“中央宣传工作会议前夕可以管制重大负面舆情”,全然忘记这已实锤“境外势力”所乐见的“中国言论自由堪忧”。值得注意的是,《输了人生》一文中,大量“证据”来源于其所谓“理想记者深度调查的朱军案始末”,但理想记(微博@一个有点理想的记者)本人的历史和行文都有极大问题,详见肖美丽《朱军的五种策略》。朱军本人在转发理想记文章时说“这两年多我承受巨大屈辱,一直未发声因我坚信清者自清,相信法律”“我希望,毫无证据的就给别人处以私刑,到我为止,不会成为社会惯例”也不免让人疑惑:既然相信清者自清,何不在程序正义的情况下捍卫自己的权力?既然厌恶“毫无证据给人处私刑”(弦子的自述对他来说当然不算证据),那“体制”“毫无证据”地撤他职,算不算是“私刑”?

不论朱军是《却已社死》还是《输了人生》,底下的评论充斥对弦子方的嘲讽“赢了就说司法公正,输了就说是司法不公,反正怎么都是朱军犯罪了呗”“谁先写受害者小作文谁就正义呗”。他们话这么撂,我却怀疑他们是否完完整整读过弦子的“小作文”,她在理想记恶意中伤后的两篇自述和各方媒体的报道(例如早期财新的报道,当然,它被删了)。若他们没有读过而指责弦子支持者们“无理取闹”,那么偏狭的实际是没有做过多方查证的自己。回到“你为什么支持弦子”,我的观点与萧湘(微博@萧湘zz)相同:

1.弦子提供的信息,要素很齐整且可以复核,时间地点过程,甚至还有误入的第三方人,且有报警记录。按照财新的报道,警方提取的监控视频,与弦子提到的侵犯细节是可以互相印证的。而弦子周围人的回忆和反应,也增强了这种指控的说服力。这是我相信朱军在其中扮演了极其不光彩角色的主要原因,有兴趣可以读财新的报道;
2.有人担心弦子会开启无端指控、挟舆论逼人的风气。那么我们回顾一下,如果一个指控者能把事件的要素复述齐备,能在次日报警,能得到身边许多人的支持,能拿到的监控与复述细节相印证,能承受名人和某些机构的压力,能冒着名誉的巨大损伤….这种「诬告」,你找个人复制一个试试?
3.法院的判决结果并不等于「事实」,法院对于证据有一套认定,而读者也可以根据现有材料做出自己的判断,这并不矛盾,当然也不一致;
4.普通人并不遵循「疑罪从无」的原则,我们当然可以依据现有的信息得出判断。同样,因为一般人没有执法权,所以这种判断也只能停留在公义舆论层面。

还有更唏嘘的。最近读完《Censored: Distraction and Diversion Inside China’s Great Firewall》,作者指出中国常用的言论管制手段有fear(可见地惩戒部分“乱发”信息的人)、friction(增加获取敏感信息的时间精力成本,eg墙、关键词屏蔽)、flooding(用假消息和propaganda淹没真正有用的信息),也发现,如果人们意识到某帖被删,他们就会对政府更加不信任,更容易绕过friction找到原帖。然而,在弦子的例子中,许多人竟也可以完全同化“防止过度炒作”“管制负面舆论的思路”,谅解“删帖”,甚至说弦子“利用自己被删帖”从而“大肆宣称自己遭到迫害”,矛头完全从删帖的施害者转到受害者。足以窥见,相比于此书发行的2018年,现在的境况没有最烂、只有更烂,fear、friction、flooding卓有成效啊。

女权主义者日常情感劳动

自从17岁(2018年中国米兔期间)成为女权主义者并在QQ空间政治出柜后,我时常遭遇关于女权主义的提问(最常见的,“为什么叫女权主义,不叫平权主义?”“为什么女权主义是好的,男权主义是坏的?”“你对田园女权怎么看?”)。当时没认识到这是情感劳动,只觉得光荣又心累——你看,朋友们都把我当成了女权讯息的枢纽,虽然每天解答这些基础的问题真的好累。

后来因缘巧合认识了前“别的女孩”负责人Alexwood,她说:原先觉得传播理念,应该拉拢尽可能多的人,因此会不厌其烦地解释,也会不厌其烦地与“男权”观点辩论。但之后发现,这实在是过分消耗人的情感劳动,而且也没多少成效。所以,她现在的策略是拉拢基本盘相近的人,其他的,就随它去,看悟性——并不是说他们不重要,而是说,我的精力实在有限,这些问题,你们就educate yourselves吧。

茅塞顿开,我回想起曾经有一个“伸手党”男生,他去参加模联,抽到女权主义的题目,问我“你觉得当今中国的女权主要碰到什么问题”——一个显然没做过功课的过于宽泛的问题。不得不说那时的我非常心善(或者,人傻),竟就花了三个小时晚自习给他给了四页纸(问题太太宽泛,我已经忘了我写了啥)。习得“educate yourselves”策略后,又有一个男生的论文涉及女权主义,问我“中国女权的现状”,我敲下“你可以自己去Google”后又怕他没有安装Google,反而在百度里搜到什么奇葩,于是分享了“界面文化”每年的性别专题。

我开始在“educate yourselves”和“苦口婆心”之间反复横跳,偏向后者的程度取决于我对此人包容度的判断和耗我精力的估算。你可能会好奇我怎样回应这次问我“为什么支持弦子”的三个人。就我了解,历史老师属于泛自由派,学弟人品不错处事得当,高中男同学则是标准直男。几个好友劝我干脆别理他们,回复微笑表情或者“哈哈”便可,我却不知道哪根筋抽着,觉得“因人施教”,历史老师和学弟尚可以较小精力改变,于是边生气边回复“老师可以比照这些当事人的说法”“看完了,我对作者关于‘网暴’和‘朱军不能发声’的说法有些疑惑。我建议你也可以看看弦子方的这两篇自述和朱军之前的说法,我个人的观点是弦子提供的信息是可以复核且前后基本没有出入的”,均附上朱军转发理想记的微博和“小弦的自留地”中的两篇弦子自述。至于高中直男同学,因为他是问我的朋友“为什么xxx(我本名)支持弦子”,我就让朋友给他转发我跟学弟的聊天记录,附赠一句“已加入屏蔽名单(偷笑)”。

改变的成效如何?历史老师在一小时后给我的动态点了赞。学弟和直男至今毫无回应。

女权主义者朋友圈管理

这三个人都是通过我的朋友圈看到我对弦子的态度的,好友就此评论“哈哈,只能说你对朋友圈管理不佳”。再次心累——从什么时候开始,朋友圈需要精细管理了?

仔细回想,我的朋友圈历经三阶段:中学时是岁月静好,接着是女权义愤与日常吐槽,现在则是毫无感情的推送转发器。岁月静好时自然不需朋友圈管理,顶多是别人不乐见你的风景照与自拍。而自成为女权主义者、脱离“主流”、遭到几次攻讦后,屏蔽与分组可见成了必备,屏蔽小粉红、男权分子,择出基本盘相近的伙伴,抱团取暖。再后来,人越加越多,屏也屏不完,甚至有一些“卧底”“诈尸”来攻击的,遂意识到纯转发推送、不发表观点方为保平安之道。不过我总还是陷于“保危险”之地,一是怪我该死的表达欲,二是,伙伴的账号在互联网被封禁,朋友圈可能是传播ta声音的唯一途径,我故作崇高的道德感便会央求我动动手指转发转发。尽管我都会视敏感程度而选择分组,但误判不在少数,比如这次,就忘了把直男同学加到“非基本盘”组。

对,朋友圈管理与基本盘相关。当我处在第二阶段且对朋友圈管理不善时,除了惊异地被攻讦,也会惊异地听到不大熟的同学对我说“看见你转发的xx(女权)推送了,我觉得很有道理”。后者当然是让我备受鼓舞的——原来朋友圈也可以潜移默化影响一些人,聚拢基本盘。甚至连我的父母也从“你太激进”转为主动提出要为我们对接的性别教育讲座捐款。但它也让我倍感纠结——那我以后,对于新加的同学,是“无罪推定”还是“有罪推定”?我发的东西,是该更加“激进”,还是更加“温和”?几经碰壁,我选择了“有罪推定”与“更加温和”。叫我胆小鬼吧,毕竟这是让我更加轻松且更加安全的管理模式。愤世嫉俗的声音被我转移到了更加同温层的豆瓣(当然,有更多审查和删帖风险,但不至于被熟悉的友邻举报),在愈加逼仄的墙内瑟瑟发抖。

最后为自己开脱一句:我也想真实表达看法,真诚与人辩论,但在封禁横行、“五十万悬赏”的境况下,朋友圈,is just not the right place。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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